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缚春腰>第41章

  一吻结束, 交缠的气息终于分开,秦如眉有些晕眩。

  她勉强定了神,不敢看他的眼睛, 垂睫道:“这衣裳穿得我不舒服,我去换一身回来,好不好?”

  付玉宵松开了她。

  秦如眉得了脱,立即从他怀里下去。

  付玉宵神情始终淡漠, 抬眼,看着那道匆忙离开的身影, 消失在门外。

  小院子栽了银杏,秋风一吹,金浪簌簌。

  秦如眉一路脚步不停,直到迈进屋子门槛,有了依靠,她才扶着门框, 彻底失去力气,慢慢滑下来。

  禾谷急忙过来, “姑娘, 怎么了,可是脚疼,还是没力气?”

  秦如眉也没起来, 跌坐在门槛边,一声不吭。

  须臾,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腿。

  那里有把刀。

  秦如眉安静片刻, 低声道:“他用过午膳了吗?”

  禾谷不防她问这个, 愣了一会儿,“现下过了午膳的时间, 侯爷应是吃过了吧。”

  秦如眉忽而想起什么,“昨日的槐花饭呢?”

  禾谷垂下眼,黯然道:“热过几次,已经坏了,奴婢叫人倒了。”

  秦如眉也没反应,轻轻点头,“嗯。”

  她扶着门框,慢慢撑起身体,禾谷见状,立刻道:“我去拿衣裳给姑娘换。”

  “拿一套好看些的。”

  禾谷惊喜地看了她一眼,姑娘终于愿意为侯爷打扮了吗?不由笑着扬声道:“好,我这就去给姑娘挑一身,保准让姑娘漂漂亮亮的。”

  禾谷探进衣橱里翻了半天,兴冲冲拿了一件彩绣水纹提花绡裙回来,“姑娘,您瞧这件怎么样?”

  秦如眉犹豫道:“不用这么好看。”

  “啊?”禾谷纳闷。

  秦如眉欲言又止,似难为情,“我的意思是,拿件轻薄一些的。”

  禾谷对上她的神情,忽然明白了,脸腾起些烧意,忙应了声,低下头,抱着衣裳跑回去了。

  换完衣裳,秦如眉坐在铜镜前,禾谷拿了小木梳,给她梳发,看了看妆奁。

  “我给姑娘贴个花钿吧,兆州的姑娘都时兴贴这个,还有点靥,不过这个我怕点不好,改日再来……昨个儿我听几个小丫头说东街口一家铺子卖的花钿可好看了,特地托人去买的。女子为心爱之人妆点自己,姑娘也不能落下。”

  禾谷兴致很高,“我知道姑娘喜欢莲花,就贴这个。”

  “你怎么知道的?”

  禾谷抿了一丝笑道:“姑娘那条帕子上面不就绣着么。”

  帕子……

  秦如眉想到自己贴身的手绢,怔了片刻,拿出来,放在手心安静看着。

  禾谷抽空看了一眼,“姑娘很喜欢这条帕子呢,都要破了还留着。”

  秦如眉没说什么,低垂的羽睫敛去了眼中情绪,手心攥紧一瞬,又松开了。收了起来。

  禾谷替她按花样子描了莲花花钿,退后打量她,惊艳道:“真好看,像是神仙妃子下凡了呢。”

  秦如眉目光微微出神,压下砰砰乱跳的心脏,道:“你派人传一下,让付玉宵过来,就说……”顿了顿,“是我要见他。”

  只是,不知他会不会来——他晌午会休息吗?会不会小憩?

  和他同住这样久,同床共枕,不知同寝多少次,她却连他的作息都不了解。

  禾谷没注意到她话中的异常,应声,出门去了。

  她坐到旁边榻上,看着窗外辽远的天发呆,许久,抱住膝盖,是个没安全的姿势。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秦如眉干净的瞳孔倒映着窗外云霞,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动作,低声道:“他有没有来?他……是不是出门了?”

  没有回应。

  她微微一愣,转头看去,对上男人的视线。

  付玉宵站在门边,盯着她,神色淡漠。

  她似才反应过来,飞快露出一个笑,忙从榻上跳下来,跑到他面前,踮起脚尖抱住他。

  嗅到他身上的龙涎香,她心中安定不少,闭上眼睛,唇边漾开笑容,“阿昼,你来了。”

  他没反应。

  她退回来,在他的目光中有几分不自在,踯躅许久,终究鼓起勇气,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她似怀揣着希冀,一字一顿小声道:“阿昼,我好看吗?”

  付玉宵微微眯眸,并没说话。

  她不由急了,追问道:“我好看吗?”

  见她着急,他终于不再为难她,嗯了一声。

  秦如眉这才展颜而笑,踮起脚尖,伸出手臂抱住他,在他脖颈边蹭了蹭,小声道:“那你能不……留下来陪我午休啊?”

  这句话带着暗示,是对他的邀请。

  付玉宵动作微顿,“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小,自己一个人不能午休?”

  他是明知故问吗?

  秦如眉不由得再次着急起来,脸颊滚烫,似把她放在了时滚时息的沸水上,隔一段时间就要灼烫她。

  她猜测自己的脸应该红得不成样子了。

  秦如眉口不择言,懊恼道:“我我……我,你留不留?你不留下来,我以后……我以后都不让你和我一起睡觉了……”

  她笨拙生涩的样子取悦了他。

  没有男人能在这样的邀请下说出拒绝的话。

  付玉宵一直沉默着,终于,在秦如眉羞恼过头,松开手,想要离开时,他将她拉了回来,在她愣神间,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走回床上之前,带上了屋子的门。

  秦如眉被他抱着,看着那门极重地砰一声关上,离自己越来越远,忍不住轻颤了下,却愈发往他怀里埋去。

  *

  不知是不是昨晚他一直忍着,那团火忍到今日,便从原本可以浇熄的火苗,直接演变成滔天火海。

  窗子没关紧,秦如眉浑浑噩噩间,眼见着窗边那抹夕阳渐西斜。

  这个午休,足足休了一个下午……

  付玉宵原本只是被她勾进来的,刚开始还算克制,可到后面,感受到她竟还主动凑近他,把自己送上门,他便彻底失去控制。

  到后面,她几乎昏过去,却又很快被折腾醒,只能绕着他汗涔涔的结实肩背抽噎。

  她的目的达到了。

  之后,她勉强撑着神智,呼吸轻颤,在他耳边道:“阿昼,不要这么快走,陪我躺一会儿吧。”

  他没说话,却答应了她的请求。

  将她放开之后,他被她紧紧拉住了手,没有急着起身离开。

  秦如眉躺进被褥里,缓慢眨了眨眼,抵着困倦疲惫,转头看向躺在身边的男人。

  混沌成一团的思绪。

  她心中却莫名浮起一个念头。

  他这段时日这样忙,多少人想见他都不得空,她居然奢侈地将他独占了一整个下午。

  她抿唇笑起来,笑到一半,却又沉寂下来。

  目光混了极复杂的情绪,许久,慢慢攥紧手。

  秦如眉被子下什么都没穿,微微探出些身子,凑近他耳边,试探地叫了声,“阿昼?”

  男人闭着眼,呼吸沉稳绵长,一动不动。

  她不由紧紧攥了下手,继续摇了摇他,高了些声音,叫道:“阿昼……”

  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男人似已睡熟。

  秦如眉这才慢慢坐起来,白皙的手探入床褥底下,摸出一个纸包。

  打开来,里面已然空了,只残留一些粉末,显然是用完了。

  秦如眉看向身边躺着的那道身影,闭了闭眼睫,似做出什么艰难的抉择。

  不久前,禾谷离开后,她将迷药混在了香薰里,只要走进这个屋子,就会中药,并且伴随着时间愈久,中药愈深。

  她提前吃了解药,这药才对她没起作用。

  秦如眉披了一件宽松的外裳,慢慢下床。

  腿还在抖,站不稳,差点摔倒。她踩着冰凉的地面,走到橱柜边,从底下拿出一把匕首。

  是太子给她的那一把。

  开了刃的,极锋利,削铁如泥,即便落了一根发丝在上面,也会削断。

  秦如眉拔开刀鞘。

  锋利刀身映入眼帘,折射着窗外那一丝夕光,让人心中发寒。

  她将刀柄握在手里,走回床边。

  步伐沉重,短短几步路居然走得艰难,回到床边的时候,腿还在发抖。因为没有穿鞋袜,赤着的足踩在地上,那入骨的寒冷让她浑身僵硬。

  秦如眉注视着床上安安静静、闭着眼睛的男人,缓缓握紧了刀柄。

  他的眉眼俊逸却锋利,即便睡着,周身也透出难以接近的疏离冷漠,让人希望他能睁开眼睛,缓解这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可她知道,他的眼睛并不温和。至少第一次见她时,就算知道她在救他,他的眼里也只有憎恶、抵触和愤怒。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双眼睛变了,至少看向她时,不再那么冰冷。

  ……

  许是因为这段时间疲惫,他眼下多了淡淡的青,下巴冒出微茬,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刚硬,和他一惯翩翩俊雅的模样不大一样。

  他很累吧。

  这段时间早出晚归,各地奔赴,没有休息的时间。

  秦如眉唇瓣颤抖了下,酸涩涌上心头。

  从前,她跟着卢明石学过一些医理,会简单处理伤口,也熟悉人体结构。

  她知道哪里能一击毙命。也知道从哪里动手,只看着伤势可怕,却不会致命。

  不知为何,举起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前蒙上一层水雾。

  狠下心,刀锋直落。

  却卡在半空。

  她的手腕竟已被牢牢握住。

  剧痛传来,钻心的疼痛几乎裂骨,心中霜寒的风席卷而过。

  她脸色,唰的惨白。

  抑着心中恐惧,抬眼看去,她对上了一双暴怒的、极为冷冽的眼睛。

  不知何时,付玉宵已经睁开眼。他盯着她,眼底极为清明,哪里有一丝被迷晕的迟钝。

  “秦如眉。”

  他叫的不是秦双翎,而是秦如眉。

  ——看来,他已经知道她恢复记忆了。

  付玉宵起身,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扯了下来。

  她痛得低叫,被迫以一种屈辱的姿势跪跌在他腿边,膝盖可到手上再没力气,匕首滑落下来,摔在旁边的毯子上。

  闷闷的声响传来,她的视线不由自主追随而去,落在那吹毛断发的匕首上。那匕首落下的角度刚刚好,夕光在上面折射,映入她的眼底。

  须臾,她自嘲地扯出一个笑。

  还是被发现了。

  她似乎应该很遗憾,可此刻,内心却奇怪地感到释然。

  身边,男人盯着她,虽一言未发,可杀意、压迫、如同蝼蚁般要被碾死的感觉如溺毙的海水般淹没了她,几乎让她窒息。

  秦如眉知道他动怒了。

  和从前每一次都不一样,这次他彻底生气了。

  没有任何一个上位者,能容忍身边人的背叛。

  更遑论,这个人还是日日夜夜同寝共被、诉说心里话的枕边人。

  他没当场杀了她就不错了。

  “怎么不动手,嗯?”付玉宵森冷的视线攫着她,唇边噙起一丝微笑,“你的刀再快一些,说不定还有机会捅进我的胸膛。”

  秦如眉心头怆然,慢慢闭上眼睛。

  “什么时候恢复的记忆,嗯?”他一字一句低沉含笑,听在她的耳里,却如同无形凌迟,刀刀剜下血肉。

  “是目睹了七夕晚上的刺杀,被刺激到了记忆,是吗?”

  秦如眉再难忍受,身体微微颤着,哽咽起来。

  他看见了她的眼泪,却丝毫没有动容,微笑道:“没有解释吗?编得好听点,或者求求我,让我开心了,我可能会对你好一点。我记得你最擅长说谎,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秦如眉沉默片刻,道:“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你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他似听见了什么笑话,低声道,“秦如眉,不要把我当傻子。”

  秦如眉的心慢慢坠入深渊。

  原来,他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破绽。

  他拦下她的离去,将她搂住后亲吻她,最后,沉默地目送她离开,每一步,他都在给她机会。

  他抱住她后,她说出门摔了一跤要换衣裳——彼时她衣摆也确实脏了,可这两日并未下雨,那家酒楼道路修缮得很好,压根没有坑洼之地。

  他问她牛乳糕味道怎么样,她说挺好的,可他后来吻了她,只尝到了苦涩的茶味,没有任何牛乳的味道。

  最后,他目送她离开,在禾谷亲自来请他的时候,他明知要发生什么,却还是来了——

  孤身一人来了她屋子。

  她一反常态地邀请他,他也如她所愿,同她抵死纠缠,许是心中带了怒火,他今日同她一起时,尤其发了狠地折腾她,像是报复,发泄。

  再后来,他听了她的恳求,便没有离开,留下来陪着她休息。

  他一直在给她机会。

  彼时,他想,若她什么都没有做,安安分分地同他在一起,往后,他再也不会怀疑她。

  他心中的芥蒂不会再有,他会待她很好,他这两年攒下的财富足够人花上几百辈子,若他之后不幸败了,会有人将她护送到一个奚承光找不到的地方,她余生无需为钱财发愁,会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若他之后胜了,登上那个位置,他也只会有她一个女人。他曾经答应过她的事情,即便在恨着她时,也从未忘却过。

  但是,她对他动手了。

  是奚承光让她这么做的吧?

  付玉宵抬手掐住她的脸,让她直视着自己,“是我对你太好了吗?秦如眉……你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根本不值得别人的付出。”

  他嘶哑地笑了一声,神色陡然狠厉,将她拂开。

  秦如眉狠狠摔到地上,膝盖擦过地面,顷刻间破了层皮,火辣辣的疼。

  她咽下到嘴边的痛吟,垂着眼,余光看见男人大步离开的身影,最后冷冷扔下一句话。

  “看着她。没我的命令,谁敢放她出去,提头来见。”

  门被轰然关上。

  禾谷进了来。方才这陡然变化的局面,让她几乎猝不及防——下午侯爷和姑娘还好好的,现在侯爷怎得如此暴怒?

  禾谷惶惶然地奔进来,看见秦如眉孑然一身跪坐在地,吓了一跳,立刻跑过来扶她,“姑娘,你怎么了?”

  “侯爷怎么生气了?”禾谷想到方才侯爷离去时的神情,只觉得茫然恐惧,追问道:“姑娘,是不是什么事情误会了?”

  秦如眉摇摇头。

  禾谷目光下移,看见她泛着青紫的手腕,倒吸一口冷气,“姑娘!”

  又看见她擦破的膝盖,禾谷红了眼眶,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怎么会这样?”

  “扶我起来。”

  禾谷擦擦眼泪,照做了,小心搀扶她起来。秦如眉走到窗边,将窗子推开一些。

  秋日的空气沁了丝凉意,夕光流淌进来,映照屋子一地霞光,今日天空万里无云,本该是很好的天气,院子却显出别样的萧索。

  她注视着外面,轻声道:“他离开之前,还说了什么吗?”

  禾谷哽咽道:“侯爷把院子锁了,说不让人进来,杜黎和其他护卫都撤了出去,只守在院子外面。”

  看来付玉宵是要软禁她了。

  秦如眉垂眼,唇边扯出一丝笑。

  禾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着急劝说道:“姑娘,侯爷不会无缘无故对您发脾气的,定是有什么误会,您和侯爷解释一下,侯爷不会这样……”

  “没什么误会,”她轻声道,“我要杀他,他当然恨我。”

  禾谷陡然僵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什么,姑娘对侯爷动手了吗?

  余光扫到墙边的一抹寒光,看过去,只见,角落安安静静躺着一把匕首。

  *

  此后,付玉宵宛如凭空消失。

  一连十几日,他都没再出现过,禾谷去问,麟园的管家只说,侯爷自从那日离开之后,再没回来过麟园。

  这十数日,秦如眉能见到的人只有禾谷,她被关在这处小院子里,连院门都走不出一步,更别说离开麟园。

  就连麟园那处空旷开阔的后花园里,两棵她亲手种下的槐树,她也见不到。

  杜黎也宛如消失,秦如眉猜测,她应该也被付玉宵调走了,毕竟杜黎之前私自带过她出门,有过这种先例,付玉宵不会把杜黎继续留在她身边。

  小院子很安静,但秦如眉知道暗处的守卫多了不止一倍。若说之前只是防贼人闯入,那么如今便多了一个原因——还要防她想办法逃走。

  禾谷去取饭食的时候,不止一次被出现的暗卫吓到,回来对秦如眉说,秦如眉只笑笑。

  何必呢?

  派这么多人监视着她。

  她又长不出翅膀,有通天的本领能飞出去。

  而且,就算她真的跑了,他的权势这样大,兆州遍布他的人,他几乎能轻轻松松把她抓回来。

  若是她被对方抓走,不更是遂了他的意——他这样憎恶她,看她落入对方手里备受折磨,应该很开心。

  这几日,禾谷对她说,平妲公主有来过两次,她带了东西来探望她,却都被麟园外的人拦下了。

  付玉宵不让她出去,也不让别人见她。

  对比起禾谷的难过不解,秦如眉却显得很平静。

  她照旧吃饭,睡觉,一切都正常进行下去。

  她在天不亮的时候就起床,踮起脚,在小院子里的树下采露珠,禾谷问她做什么,她说,这样的水煮茶味道很好。

  没事做的时候,她就扯出草丛里的草和花,坐在门槛边编草环,编了一个又一个,到最后,不仅草环,她还编了很多活灵活现的小动物。

  每当这时候,禾谷坐在旁边擦眼泪,她就把新编的小动物摆在她面前,禾谷哭到一半,睁开眼,看着眼前的小老虎,呆呆地看她,眼泪都忘记擦了。

  偶尔,她会站在围墙下眺望远处,禾谷站在不远处,看见她平静眼眸压着的难过。

  之后几日,那只猫儿终于出现了,在寒露的清晨跃上了院子的围墙,歪头看着刚好走出来的秦如眉,喵呜喵呜地叫。

  这段时间猫儿一直养在管家那里,吃喝不愁,短短几日,竟圆润了一圈,胖嘟嘟的身体窝在围墙上。

  秦如眉走到围墙下,伸手,那猫儿便跳到她怀里,重重的身体压得她痛呼一声,差点没摔倒。最后是禾谷听见动静,吓得飞快跑出来,却看见她抱着猫,费劲地从草丛里坐起来,沾了一身的杂草,吃吃笑个不停。

  日子一天天过去,好像一切都回到正轨。

  除了付玉宵不在。

  ——付玉宵再没出现过,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就连管家都没打听到他的消息。

  秦如眉试着写了信,想让管家帮忙找人送给何落妹,但是管家拒绝了,摇头说做不到。到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不只是她,麟园所有人都出不去。

  她和外界的联系全部断开。

  这段时间,她体内的毒发作过两次,毒发作时,疼得钻心,只能蜷缩在床上,脸色苍白,汗如雨下,禾谷飞奔去找护卫说情,却无果。

  ——颜舒也消失了。

  秦如眉不知道自己体内的毒是什么,只知道毒发时心口剧烈疼痛,半个时辰之后,也便慢慢消退了。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表征。

  寒露过后的一个晚上,下了场毛毛细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第二日起身时,竟感觉冷了不少。

  秦如眉身体不好,畏寒,禾谷发觉她夜里手脚冰凉,给她抱来了好几床被子,还暖了手炉。

  ——好在付玉宵虽然关着她,但日常所需之物没有短缺过,只是比不了从前那般要什么有什么。

  寒露过后的第三个早上,与世隔绝已久的麟园,终于来了客人。

  她被带出了小院子,来到那个种植有槐花树的空旷园子。这处园子风景甚好,小桥流水,亭子石桌,是待客的绝佳地方。

  秦如眉看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一个是平妲,一个是祁王。

  她带着禾谷到亭子边的时候,平妲正焦躁地在石桌旁边转圈,祁王则坐在石桌旁饮茶,神情也压抑着沉冷。

  平妲背手在后,原地跳两下,踹了亭子石柱一脚,又叹口气。站不住似的走来走去,终于,转头时余光一掠,看见了亭子外的秦如眉。

  “嫂子!”

  平妲眼前一亮,冲下亭子,拉住她的手。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平妲打量她一圈,眉头紧锁,“原本你就够瘦了,你这段时间是不是没吃饭啊?”

  秦如眉蹙眉,“我每天都吃两碗饭。”

  不远处,祁王站起身,看向她的眼神蕴了复杂,沉声道:“秦姑娘。”

  平妲拉着秦如眉进了亭子,给她扫了扫凳子,“嫂子坐。”

  秦如眉摇摇头,看向祁王,“王爷和公主怎么过来了?”她顿了顿,“他不是不让我见外人吗?”

  平妲叹了口气,“所以我们只能在他不在的时候来啊。”

  秦如眉一愣。

  付玉宵不在兆州?

  平妲牵起她的手,嘀咕道:“是啊,付玉宵昨天去平栾了,带走了一部分人,麟园的守卫就松了,我们才能过来见你。”

  原来是这个原因。

  看来是她想多了,还以为是他大发慈悲让人来看她。

  平妲见她沉默着,懊恼地跺跺脚,道:“嫂子,你别难过,付玉宵他人就那样,不懂得体贴人,捅他一刀算什么,他都不知道被那些刺客捅过多少次了,再说了,嫂子你不是没伤到他吗。”

  说着,平妲翻了个白眼,“还带着那什么江听音去了,我看她就烦,一整天虚情假意的,嘴上阿昼阿昼叫着,尽恶心我。”

  平妲直率,嘴没个把门的,祁王看了她一眼,沉声警告道:“公主。”

  平妲一愣,回过神,看了秦如眉一眼,知道自己失了言,捂住嘴。

  祁王看向秦如眉,解释道:“秦姑娘,听音也跟去,是有事需得她在场。”

  秦如眉不在意地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她才不管他和谁待一起呢,反正他如今这样恨她。他们已经到头了。

  她有更关心的事情。

  秦如眉看着祁王,恳切道:“王爷,你可知道太子抓的人中,有一个叫卢明石?是从天门县来的。”

  祁王和付玉宵走得近,日常事务付玉宵知道的,他应该也知道,问他是最方便的。

  果然,祁王沉思一瞬,颔首道:“我们埋伏的探子那里打听到,太子从天门县抓了不少人,如果你说的这个人是天门县户籍,那应该就在其中。”

  说完,祁王停顿片刻,探究的目光重新落在她的脸上,似在等待她的反应。

  秦如眉一怔,心中自嘲。

  看来祁王也怀疑她是太子的人,所以对她透露消息,却又暗中试探她。

  她有些无奈,笑道:“王爷不用试探我,我不是为了太子。王爷既已知道是太子动的手,便知道我和太子不是一路人,明石大哥是我从前认识的好友,我受另一个好友所托,想救他出来,仅此而已。王爷若不相信,大可以去查一查。”

  祁王似也尴尬,坦然道:“是我多疑了。”

  旁边,平妲闻言走过来,歪头看着祁王,眉头皱得很紧,“祁王爷,怪不得你娶不到老婆,你也太多疑了吧!嫂子这段时间在麟园哪都没去,她能做什么?”

  站在后面的闻宗憋得脸色发青,平妲瞪过去一眼,“你笑什么?”

  闻宗马上恢复正常,“奴才没笑。”

  “……”

  祁王咳了声,“是我的不是,秦姑娘见谅。”

  秦如眉摇头,笑看着平妲。

  平妲接触到她的目光,愣了下,竟有些扭捏起来,“嫂子,你别这么看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闻宗再忍不住,噗一声笑了。

  平妲怒了,“你屁股长嘴上了?”

  眼看着平妲抽出腰上长鞭,闻宗神情一悚,马上道歉,“奴才错了,公主饶命……”虽如此说着,却脚底生风,转身就跑。

  平妲用力甩了下长鞭,指着闻宗道,“钱闻宗,你要是个男人,就给本公主站住!”

  阿偌呆愣地目送平妲追出去,眼看着那两人在偌大的园子里一前一后追逐起来。

  亭子里只剩下自己、祁王和秦如眉,阿偌忙也低下头,告退了,走到离亭子一段距离的地方站着。

  祁王看着平妲,摇摇头,这两人跑起来,没个半个时辰是停不下来了。

  片刻,他正色看向秦如眉,道:“秦姑娘,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说,你可有时间?”

  见她颔首,祁王伸手道:“请。”

  禾谷隔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

  秦如眉和祁王一起走到槐花树下。

  这段时间,槐花树无人打理,居然未现颓靡之势,依旧生机勃勃。

  祁王停下脚步,望着面前高大繁密的槐花树,惊叹道:“这是秦姑娘你栽的?”

  “我哪会栽树,”秦如眉抿唇笑了,“师傅移栽的时候,我帮着挖了点土而已,不捣乱算好了。”那时候她失去记忆,只想着玩。师傅栽树,她挖土,乱挖,都不知道有没有把槐树的根给挖断。

  祁王愣怔过后,看向她,“秦姑娘真是我见过最不同的女子。”

  秦如眉不在乎道:“王爷说笑了,公主也很不同。”

  祁王摇头,“还是有区别的。”

  秦如眉问道:“王爷要和我说什么?”

  祁王终于正色,“秦姑娘,我想和你说一说,”停顿许久,才再次开口,“关于奚无昼的事情。”

  她愣住,沉默片刻,移开视线,“不用了。”

  她不想知道。

  她现在和他已经没什么干系了,他不愿见到她,她知道他的事情做什么?

  祁王却紧紧盯着她,“秦姑娘,你对他来说意义不同。”

  “可以说……你对他的重要性甚至超过我们这些人。”

  秦如眉遽然一怔,看向祁王,对上他眼里的郑重,竟不知说什么。

  须臾,她撇开目光,随口笑笑道:“王爷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祁王皱眉道,“我从未见过七哥对一个女子如此。甚至就连你要拿刀杀他,他都没对你怎么样。”

  这对他们这种人,是大忌。

  高位者最忌讳容情。对别人宽容,就是对自己狠心。

  他们这种人,如果遇到威胁,必定不惜一切代价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绝不给自己留下隐藏的危险。这会要了他们的命。

  当时他听到消息时,震然过后,以为秦如眉必死无疑。

  可是七哥只让人软禁了她,除了不见她,让她自己一个人冷静,此外什么都没做。

  在旁人眼里,那个女人要杀他,他却将她保护起来。

  除却限制她的自由,他将她保护得很好,需要之物一应俱全,没缺过她什么,短过她什么。

  这怎么可能?

  这和他认识的七哥完全是两个人。

  从前的奚无昼,冷血至极,不可能对女人如此容情。江听音能留在他身边,无非只是因为幼时帮助之恩。

  可如今奚无昼却容忍这个女人,到了她就算要杀他,他也依旧没动她的地步。

  这个认知让他这个身为旁观者的兄弟都感到心惊。

  爱是奢侈之物,但他们这种人,天生不适合拥有这种特质。

  这是软肋,终有一天会成为致命的刀刃,只要被握在别人手里,就能轻而易举杀了自己。

  秦如眉沉默着。

  她知道祁王的意思。

  祁王没有宣之于口的话,她都听得懂。

  但她不想深究。

  越是深想,她便感觉自己深陷进泥沼里,再也出不来了。

  她低声道:“也许他只是想留下我的命,报复我。”

  祁王摇摇头,嗤笑起来,“若要报复,他为何早不对你动手?从七哥抢婚那天起,秦姑娘,你可有真正受到他的报复?”

  他们见惯了阴暗牢狱里的污龊,深知最让人痛苦的刑罚有哪些,若要报复,奚无昼早就动手了,他有一万种让人生不如死的办法,落进他手里的人,下场都很惨。

  秦如眉闭上眼睛,心头怆然。

  她像是再站不住,慢慢蹲下身,跌坐在草地上,抱住膝盖。

  “秦姑娘,现在你愿意听我讲了吗?”祁王看着她道。

  秦如眉沉默了很久,轻声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七哥不喜欢柳棠意,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何扯到了柳棠意?

  她抬头看他,眼中显出几分迷惘。

  祁王道:“不止因为不喜欢她这个人,还因为她名字里有个棠字。”

  对上她的视线,祁王笑笑,也撩袍大大方方坐了下来。

  “七哥的生母,名字也有一个棠,当年棠妃和皇上相识,也是因为一朵棠花。”

  秦如眉怔然片刻,低声道:“原来是这样。”

  “七哥没见过棠妃。兴许见过,但只见了一两面而已,尚在襁褓的孩子,见了生母一面,就被抱走了。棠妃病故在七哥诞辰后两日。”

  秦如眉心中猛地一颤,忍不住看向祁王,道:“奚无昼……”

  她一字一顿,说得很慢,像是明白了什么。

  祁王颔首,赞许她的聪慧,“七哥的名字,不是棠妃取的。”

  秦如眉心头一涩,闭上眼睛。

  “其实现在,众人皆知明面上,七皇子已经死了,死在十四年前皇宫的那场大火。那日火蔓延了整座宫殿,最后,宫人只从烧焦的废墟里找到几块残骸。”

  秦如眉轻声道:“后来,他去了草原,遇见了平妲公主,是吗?”

  祁王点点头,不再多说。

  “秦姑娘,我只是想告诉你,七哥这一路走来,很难。如果之后有地方需要你的帮助……我希望你不要冷眼旁观。”

  秦如眉自嘲一笑,“我能帮什么。”

  “我也并非强求你,只是希望之后若有地方需要你的帮助,你可以不要为太子做事,再捅七哥一刀。”

  “我从没想过投靠太子,王爷,你信吗?”

  祁王听着她轻柔的声音,不由得微微一愣,看向了她,眼中带着探寻。

  “两年前……也没有吗?”

  “没有。”

  祁王看着她的侧脸,微微眯眸。他猜不透她的心思,也不知道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这么说,他姑且相信。

  “其实那天,我很庆幸他醒了。”

  听了这话,祁王又是一震,皱眉看她,“什么?”

  “太子用明石大哥的命要挟,我就算不杀他,也得做个样子。”她轻声道,“我学过一些医理,当时我在想,要找哪里下刀,才能看着可怕,却不致命。”

  “但我长这么大,从没对人下过手,我很害怕自己歪了准头。”

  “好在他醒了,我就不需要再纠结这件事情。”

  祁王震然地看着她,似在消化她方才所说的话。

  “你的意思是,你只是装样子?”

  她想了想,轻轻摇头,“我不知道。人太复杂了,怎么说得清楚某一刻到底在想什么。可能我当时也想一刀下去,就这样一了百了。”

  祁王看着她,被她面上笑意所摄,竟说不出话,许久,他转回头,皱眉不语。

  “谢谢你们来看我,”她道,“如果我方才说的话有一些分量,可不可以拜托你们尽力救明石大哥?”

  祁王道:“天门县的百姓都是无辜的,就算你不说,我们也不会坐视不理。”

  秦如眉弯出一个笑。

  身后不远处,平妲追逐闻宗含怒的大叫声响起,祁王听得直皱眉,无奈摇头。

  许久,他沉沉思索着,看向她道:“秦姑娘,随我们去平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