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缚春腰>第28章

  付玉宵从未体会过这一刻的心情。

  就算他痛遭欺骗背叛, 被数百精兵团团围住时,他也毫无犹豫。

  可此刻,他是真真正正愣住了。

  身下娇娇儿还在哭, 委屈的,眼里泛着粼粼水光,愤恨地看着他。可这种哭泣,和她从前的哭完全不一样。自初见她起, 她便从未如此撒娇,这样孩子气……现在的她好似成了一张白纸, 和从前判若两人。

  怎么会这样?

  付玉宵呼吸陡然沉重,拧眉,掐住她的脸颊,“秦如眉,别和我装……有意思吗?”

  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出,自己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紧张。

  那是一种人在遇见超出自己掌控之外的事情时, 极力压制的不确定感。

  秦如眉对上他的凶狠,却丝毫没反应, 哭得伤心, 看着他,恶狠狠道,“我讨厌你, 你对我这么凶,我讨厌你……”

  她一双潋滟水眸,皆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痛恨。

  对他的。

  宛如稚子一般的直白, 讨厌就是讨厌。没有理由。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一瞬间, 付玉宵心中如被大手紧紧攥住,他捏住她的下巴, 强迫她看着自己,一字一顿问道,“我是谁?”

  “秦如眉,我是谁?”

  秦如眉被他捏痛了,委屈涌上心头,“我不认识你,滚开……”

  她见他仍旧一动不动,不由着急了,既然手脚都无法挣脱开他的钳制,她便如同只懂得基本防御的幼兽,用力去咬他的手。

  手上传来剧痛,她咬得很用力,丝毫没留情,他的手顷刻间便见了血,却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她,视线未移,呼吸沉重。

  到此刻,他终于认清一个事实。

  这个认识让他几乎疯了。

  他紧紧攫着她,眼中尽是压抑着的愤怒,还有紧痛。

  “秦如眉,你忘了我?”

  她怎么敢?

  在做了这么多对不起他的事情之后,她把一切都忘记了?

  秦如眉听出他情绪的变化,看向他,撞见他眼底浓烈的恨与怒,瑟缩了下,“我不认识你……我也……”思索片刻,小心翼翼道,“我也不叫秦如眉。”

  可说完这句话,她自己却又陷入迷惘。

  她什么都不记得,可她为什么知道自己不叫这个名字?她不叫秦如眉,那她叫什么呢?

  付玉宵问,“那你叫什么?”

  她抿了下唇,想起来了。“我叫秦双翎。”

  他顿住,一双黑眸探究似的看着她。

  她有些冷,小巧瘦削的肩头颤抖了下,“我好冷,你放开我,我要穿衣裳。”

  付玉宵却没动。

  他闭上眼睛,竭尽全力才压抑住心中翻涌而起的怒。

  “是谁。”他重新睁眼,沉沉目光笼罩着她,一字一顿,“是谁对你动的手脚……”

  他有滔天的怒恨。

  是对那个人,也是对她的。

  若说有人要加害,是处心积虑谋划好的,可她自己离开他身边,离开付家,却是不争的事实。

  她本确实打算离开他。

  只不过被他截了回来而已。

  而现在,她被人加害,失去了所有记忆,忘记了从前发生的事情。

  也把他忘了。

  把他们这两年以来的一切通通忘记。

  所有那些喜欢、怜惜、爱和痛恨,她全数都不记得了。

  她竟如此残忍,要他一个人承担那些沉重的过往?

  秦如眉被他的眼神看得害怕,她知道自己没见过这个男人,可心底却有莫名熟悉的感觉,难道真的是她忘记了吗?她和这个男人有过渊源?

  她蹙眉思索着,小声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魏公子,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了他,他对我好,愿意抱着我……”

  说到最后,她心中欢喜,禁不住眼角眉梢都带上笑意,明媚的模样,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她现在很开心。

  因为另外一个男人……甚至那个男人她只见过一面。

  “你再敢说一句魏百川的好?”他心中怒恨,陡然狠了声音。

  秦如眉一颤,望着他眼底毫不掩饰的怒火,害怕起来,“你好凶,走开,我不和你在一起……”

  她的手推搡在他胸口,挣扎着,想要把他推开。

  她的厌恶太单纯了。

  就因为他对她不好,凶了她,她感到害怕。

  女子的手腕纤细,付玉宵一手便能将她两只手腕牢牢掌控。

  终于,他耐心尽失,蓦然将她的手按在她头顶上方。

  他俯身在她耳边,一字一顿,“你只能和我在一起,秦如眉,你到死都别想离开我。”

  秦如眉一面惊异于他的话,一面却又被他的动作掐得手疼。

  她哽咽起来,“疼。”

  女子盈盈泛水的眼眸望着他,柔软的,娇怯的,刻意想用示弱的姿态让他心软。

  付玉宵怎看不出来她的心思。

  看来她真的很聪明。即便记忆全失,身处在一个完全陌生、完全被掌控的地位,也能想方设法为自己脱离困势,知道他吃软不吃硬,她和他抗衡无果,便刻意示弱让他心软,好得脱离开。

  付玉宵闭了闭眼,压制心中怒火。

  不知为何,不久前她依偎在魏百川怀里的模样竟掠过脑海,他呼吸逐渐沉重,竟又有一刻想撕碎了她。

  他审视着她娇怯稚嫩的模样,冷冷一笑,“好,我让你如愿。”

  秦如眉怕极了,她抵触这个男人的触碰,只想逃得远远的。

  可她什么都没做。

  原本自从醒来时伴随着头疼的那种难受,好像消失了。

  她轻轻呼吸着,靠近他,如同被雨淋得湿透的幼兽,想要寻找能够温暖身体的暖源。

  付玉宵怎么感觉不出她的异样。

  对上她朦胧娇柔的眼,他反应过来,随即心中涌起滔天的愤怒。

  是谁对她做的?

  他方才已暗中查探过,却并未在她身上找到伤痕,她失去了记忆,可头并未受伤,那便是吃了药。可没想到这药竟然还有这种效果。

  若是……

  付玉宵呼吸沉重,按在她身侧床褥的手慢慢收紧。

  若是他没赶到呢?

  若是他来晚一步了呢?

  若是他刚好错过那个地方,没听见那间民房的异常响动呢?

  他几乎无法再想下去。

  光是想到这里,滔天的愤怒和痛恨已经没顶。

  她迷茫着,似乎很疑惑。

  她已然忘记不久前对他的厌恶,依赖他,一心一意地,希望他和她离得更近些。

  付玉宵紧绷着身体,可他没动,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冷眼看她。

  “我是谁?”

  她委屈呢喃,“不知道……”

  他冷笑,掐住她的脸,“你都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是不是你夫君,就这样贴上来?秦如眉,你要不要脸?”

  她动作微微一僵,这才勉强从混沌中扯回一丝神智,怯怯看他。

  “那,你是……我夫君吗?”

  他盯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抑着呼吸道,

  “你觉得呢?你希望我是吗?”

  秦如眉脑中成了一片浆糊,思考不了,方才她还很讨厌这个男人。因为他凶她,让她感到害怕。可现在他不凶她了,她竟慢慢从他的神态中察觉到了熟悉感。

  好像从前见过他呢。

  他长得真俊俏。

  她心中升起一丝小小的欢喜,“那好吧……我希望你是我夫君。”这人看起来还可以,她对他有熟悉感,应该一起以前和他在一起过。

  可是她为什么一边对他熟悉,一边又害怕他呢?

  难道是因为他很凶。

  不行,她不要一个总凶她的夫君。

  秦如眉蹙着眉头,须臾,又恼道,“我不要你做我夫君,你太凶了,我不要你……”她说着,竟勉强从混沌的思绪中挣扎出来,想要推开他。

  然而,只能是徒劳无功,她的力气太小,才稍微推开他,矮身想要离开,却被抓了回去。

  付玉宵用力攥住她的腰,正欲冷声警告。却想到什么,猛地顿住。

  很快,他的声音传来,有些奇怪的低哑,似乎十分艰难,“我……不凶你。”

  秦如眉望着他,歪头道,“真的吗?”

  原来这句话也没那么难说出口。

  说出之后,他心中竟释然了不少。

  付玉宵嗓音艰涩,“嗯。”

  秦如眉这才展颜而笑,眉眼流淌出融融笑意,勾住他的脖颈,探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飞快缩回去,似娇似怯地看着他。

  付玉宵一怔。

  他似有些难以置信,连呼吸都急促不少,目光落在她脸上。映入眼帘的是女子如春水般娇美动人的粉颊,小灵动的眼宛如小鹿,又隐约泛着一丝朦胧。

  纯真的。

  一举一动都带着不自知的娇怯。

  本就濒临崩溃、苦苦维持的理智终于崩塌,甘愿拜在心爱之人的罗裙下,任她使唤摆布。

  付玉宵闭上眼睛,汗水自他的额头沁出,再滴落,砸在她的肩头。

  连汗水都是滚烫的。

  她被那温度灼得瑟缩了下,蹙眉看着他。

  他怎么了?

  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难受?

  付玉宵低声道,“阿眉。”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唤她。

  秦如眉却摇头,望着他,“我不叫阿眉,你在叫谁?你不是我夫君吗……为什么叫别的女人。”

  付玉宵动作一顿,看着她的眼里多了几分质疑。

  他知道她失去了记忆,心智纯净如同白纸,只会记得自己心底最深的印象。

  可…她说她不叫秦如眉?

  怎么可能?

  他查过她的底细,秦双翎是假名,秦如眉才是她的真名。

  难道此药还有紊乱记忆的效果么?可她初见他时,如此清晰地害怕他,看来她确实很恨他。

  他不知是要感谢对她下药的人,还是痛恨对她下药的人。

  但幸好,在她失去记忆,即将要落在其他男人手里时,他刚好来得及把她抢了回来。

  罢了,失去了记忆也好。

  以后就都别跑了,乖乖留在他身边,哪都别去了。

  付玉宵低声道,“那我叫你什么?”

  她眨着懵懂的眼睛,“我叫双翎。”

  这句的语气竟和她从前那句一模一样,娇嗔温软。

  他道,“好,双翎。”

  鼻尖充盈着她身上的馨香,感受着她柔软丰盈的身体,他再抑制不住呼吸,哑声道,“帮帮我,好不好?”

  秦如眉歪头,眉眼泛起一丝迷惘,“我要怎么帮你?”

  他说了什么,她依着他的话照做了,见他褪下衣物,又有些怯意,“你要做什么?”

  “做夫妻间的事情。”

  她疑惑道,“什么是夫妻间的事情?”

  在她想要退缩之前,付玉宵俯身吻住她,制止了她所有动作,“我告诉你。”

  *

  秦如眉一直掉眼泪,终于,她攥着衣袖,粉颊浮着还未散去的薄红,满脸是泪,从他身边离开。

  “我不要你了……”她蜷缩在床脚,啪嗒往下掉眼泪。

  是过分了。她懵懵懂懂,像是推拒,一举一动都是邀约,他本在克制,却也逐渐沦陷。

  她后来哭,他虽然有一丝心疼。但她这般娇嗔依赖的情态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几乎如获至宝,便始终没放开她,即便她咬他也无用。

  “你不是我夫君。”

  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付玉宵动作一顿,心中愠怒就要升起,却听她委屈的下一句,“夫君不会让娘子哭的。”

  在她的印象里,夫君应当呵护自己的娘子,连她掉一滴眼泪都舍不得。

  可这个人听见她哭,一点都不管,甚至她越哭,他还……

  她很难受。

  付玉宵沉默片刻,道,“夫君是不会让娘子哭,但是在床榻上例外。”

  她嗔恼道,“你骗人。”

  “我不骗人。”

  他说得笃定,这回轮到秦如眉陷入迷茫,她也和他一样,出了很多汗,额边发丝悉数贴在泛着红晕的脸颊上,呼吸轻颤,可人怜爱的模样。

  付玉宵低声道,“你方才不是也很舒服吗?”

  秦如眉蹙眉,居然当真开始思索。

  好像有一点,但是她很害怕,没感觉到。

  反正以后她都不要和他做这种事情了,即便他们是夫妻也不行。

  付玉宵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乖顺,把她抱过来。

  秦如眉吓了一跳,小脸煞白,慌乱道,“你做什么。”

  “你身上湿透了,我带你沐浴。”

  她为难地纠着眉头,“不要,我走不动。”

  他不甚在意,“我抱你去。”

  她被他拦腰抱起,见他动作熟练,心中对他的疑惑消了不少,试探地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你以前也这么抱我去沐浴吗?”

  “嗯。”

  她蹙眉,“那我每一次都这么惨。”

  “没有。”

  “我很不舒服。”她存心和他对着干,忿忿道。

  付玉宵抱着她进了湢室,“那下次让你舒服点。”

  什么,还有下次?

  秦如眉煞白了小脸,“不要下次。”

  她害怕起来,挣扎着要下去,付玉宵也不强迫她,任由她挣脱。

  她终于落到地上,却因为腿脚没力气,摔跌在地,疼痛传来,秦如眉痛吟一声,眼眶红了。她心中惶惶无依,抬头想要找到依靠,却只撞上他平淡无波的视线。

  他就这样冷眼看着她。任由她摔到地上,却不伸手扶她。

  “王八蛋…”她委屈地抹眼泪。

  付玉宵淡淡道,“不是不愿意让我抱你吗?”

  既然她这样抗拒他的触碰,要离开他,那他就让她这么做。

  等她疼了,痛了,难受了,她就明白不该离开他。

  秦如眉闻言,果然蹙眉,眼睫低垂,在眼下遮出一片阴影,娇怜面庞尽是无措,明显被他这种做法激得生了后悔。

  “现在要我抱你吗?”

  他淡漠的视线攫着她的侧脸。

  她不作声,他却明白了她的意思,弯腰将她抱起,放进温热的水中。

  他的动作很温柔,只不过,当他略显粗砺的指腹摩擦过她娇嫩的皮肤时,激起她一阵战栗。

  “你出去……不要你在这里。”

  秦如眉忽然低低道。

  不知为何,她有些害怕,他不说话的时候,周身浮动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让人窥探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付玉宵扫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我让禾谷进来伺候你。”

  说着,他便转身绕过屏风出去了。

  湢室里很快空空荡荡,宁寂无声,入秋的风从窗缝里漏进来,凉意侵袭身体,刹那间,秦如眉心中惶惶,她像一只被抛弃在陌生地方的幼兽,而身边唯一一个可以信任的人离开了。

  她扶着浴桶,想要叫住他。可才张口,却蓦然愣住。

  他叫什么名字?

  她与那个男人有了最亲密的关系,可她竟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方才他一言不发离开,似乎生气了……他是不是要丢下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正当她茫然时,门被打开,禾谷绕过屏风,看见她,登时红了眼眶,“姑娘。”

  秦如眉退后,眼神警惕地看着她。

  禾谷虽已知道她失去记忆,可现在看她稚嫩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心头一痛,“姑娘,我是禾谷,你的丫鬟。”

  秦如眉陷入茫然,低声道,“丫鬟?”

  印象里,她好像从来都是一个人,没有丫鬟的。

  都是世家小姐才有丫鬟,她不是,她要干很多活,还要照顾……

  照顾谁?

  那似乎是对她很重要的人,可她一点都想不起来。

  秦如眉捂住头,疼得低叫起来。

  禾谷一惊,飞快过来,“姑娘怎么了?”

  “我头好疼,那个人去哪里了,你把他叫回来,我想见他……”

  *

  女子昏睡在床榻里,眉眼如画,小脸尖削苍白。

  颜舒从床边起身,对站在旁边的男人摇了摇头。

  付玉宵道,“诊断不出?还是治不了?”

  颜舒衬度片刻,迟疑道,“侯爷,这毒是我师姐邬宁所制,从前我和师姐一同拜在师父门下,师父只将制毒的独门秘方传给了我师姐,没传给我。我的功夫也不如师姐,无法看出是什么毒。”

  付玉宵沉默着。

  良久,他道,“这个毒,是不是当年棠妃中的毒?”

  颜舒硬着头皮道,“是。”

  付玉宵缓缓紧攥拳头,眼底森寒。

  颜舒犹豫道,“侯爷,秦姑娘的身体寒凉亏虚,应是从幼时便没有好好休养,以至于亏了本元,再加上两年多的思虑忧结,恐惧攻心,身体愈发差了。不过好在这毒只能攻击记忆,我会尽力配药治疗,虽……没有绝对把握,但随着时间,毒性应该会慢慢去除。方才我已给秦姑娘吃了固本培元的药,情况无虞。”

  其实还有一句话,颜舒不敢说出口。

  秦姑娘身体里好似还有一味毒,但她诊断不出来。

  也许……连师姐都解不出来,得让师父出山。

  可那怎么可能呢?

  师父已经十数年没有出现过。

  这话她不敢对侯爷说。

  付玉宵颔首,“劳烦了。”

  颜舒掩去心中忧思,诚惶诚恐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禾谷打了水进来给秦如眉擦脸,付玉宵坐在旁边,目光淡淡落在昏睡的女子脸上。

  其实他不知道救她的这个决定,是不是对的。

  私心里,他其实病态地想要让她永远忘记。

  但这是毒,如果不解,依着她的身体,不出两年必亡。

  从前他还是孩子,有无能为力之事,如今他已经强大,却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他的女人死去?

  付玉宵紧握手心,唇畔噙笑,眼底却无丝毫笑意。

  不,他不会让她死。

  他要治好她。就算她将所有回忆都记起,痛恨他,厌恶她,他也要治好她。

  无所谓。

  反正她就算失去记忆了也依旧讨厌他,不是吗?

  那就让她清醒着。

  他沈昼只要活一日,她就不能死。

  付玉宵起身离开,身后却传来一丝微不可闻的轻喃,“阿昼……”

  不远处的衔青大震,禾谷替她擦脸的手也霎时僵住,心中蓦然想起曾在付家那天夜里听见她如此呼唤,如今却又是这个名字,当初不知道阿昼是谁,如今跟了姑娘这么久,她好似知道了。

  禾谷赶紧退到旁边,“侯爷。”

  良久,付玉宵抑着情绪的声音响起,“都下去。”

  禾谷立即应声,端着铜盆离开,衔青也怔怔朝床榻上的女子投去一眼,低头退了下去。

  屋中便只剩下床榻里昏迷不醒的姑娘,还有站在屋子另一头的男人。

  付玉宵一直没动,像是在无声等候什么。

  终于,被昏暗烛火笼罩的屋子,响起第二声带着哭腔的轻喃,“阿昼……”

  付玉宵再无法镇定自若,虽面上无甚波动,可他眼底的冷漠出现裂痕。

  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心情。

  也许是愕然,是难以置信。

  心中如被狠狠一击。

  付玉宵迈步朝床边走去。

  他迈出的每一步很慢,很轻,不过三丈距离,走到床榻边时,却足足用了半盏茶时间。

  他的视线落在秦如眉脸上,眉心深皱。

  秦如眉做了噩梦,此刻口中喃喃的竟都是阿昼两个字。

  ——她不是把一切都忘了吗?

  不知为何,付玉宵此刻竟没有丝毫动作,他平静着,近乎残忍地注视着她,将她的恐惧和不安尽收眼底。他在确认一件事情,也在凌虐自己,让自己眼睁睁看着她的痛苦,好似这样能给他带来从未有过一种的感觉。

  那是什么感觉,他说不上来。

  ——原来这个世间,也是有人念着他的吗?即便在失去记忆的时候,她也依旧记着他吗?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秦如眉醒来,翻身坐起,脸颊苍白。

  她惶惶的眼神对上他的,唇瓣翕动了下,“你……”

  他不是走了吗。

  付玉宵盯着她,一字一顿道,“我是谁?”

  他的眼神太可怕,秦如眉瑟缩起身体,望着他,有一丝无措,“我不知道你是谁……”

  “好,你不知道我是谁,那阿昼呢?”

  他的嗓音低而重,却极其清晰。

  “阿昼,是谁?”

  “阿昼?”她移开视线,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我不记得了……”

  这个名字好熟悉,好熟悉,但是她想不起来。

  阿昼……是她的夫君吗?

  秦如眉的目光慢慢移向他,低柔声音里带着怯怯,不确定道,“是我的夫君吗?”

  付玉宵看着她,久久沉默着。

  终于,他一把将她拉起,近乎强硬地逼迫她靠在自己身上,他低沉的嗓音带着急切响在她耳边。

  呼吸沉重,“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

  他一贯游刃有余、胜券在握的嗓音里,透出一丝急迫。

  秦如眉不明白面前这个男人为何这么激动,她蹙了眉,继而小声道,“阿昼是我的夫君吗?”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

  她被男人近乎急切地吻住。

  后脑被他的手按着,她只能仰起头承受男人的粗暴,唇瓣很痛,她不舒服地推他,却没什么用,只好放弃,乖乖依附他,任他予取予求。

  终于,她寻到呼吸的机会,立刻说,“我好难受。”

  付玉宵立刻道,“哪里难受?”

  秦如眉想了想,指着脑袋,“头疼。”

  他几时见过她如此柔顺乖巧的模样,几乎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反应过来,他对外道,“衔青。”

  衔青飞快推门而入走进来,撞见男人怀中女子眸含水雾,粉颊薄红的模样,慌忙低下头,“侯爷何事吩咐?”

  付玉宵扫了他一眼,“叫颜舒过来。”

  男人的视线中带着警告,衔青心中一震,低着头应是,转身离开。

  秦如眉指着离开的衔青,“他是谁?”

  “衔青。”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她睁大的眼睛转向他。

  付玉宵盯着她,“你希望我叫什么名字。”

  这人怎么这样。

  哪有名字是别人定的。

  秦如眉蹙眉想了想,心中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你……是阿昼吗?”

  他嗯了声。

  她眸光一亮,“那你是我的夫君?”

  付玉宵没说话。

  一双黑而深的眼却盯着她,几乎不错过她任何一丝笑靥。

  “你怎么不说话啊。”秦如眉扯了扯他的衣袖,怯怯道,“你不说话,我害怕。”

  付玉宵扯出一个笑。

  “啊……这样笑更可怕了。”她有些害怕地瑟缩,嘀咕一句,在被褥里坐了下来。想要下床,落地时却嘶了一声,小脸疼得揪成一团。

  他皱眉道,“怎么了?”

  秦如眉看向他,见他目光担忧,居然慢慢红了脸颊,忍不住咬唇,嗔怒地拍开他的手,“不许碰我,都怪你。”

  他一愣,往日清明的思绪竟然断了,没听明白。

  很快,见她神态娇嗔,他反应过来,竟喜悦异常。

  “那我抱你走。”

  秦如眉嘟囔,“我才不要,你欺负我,我不和你在一块。”说着就要绕过他下床。

  手腕却猛地被人捉住,那极重的力道,几乎把她腕骨捏碎,彰显着男人的怒气。

  她抬起头,对上付玉宵愠怒的眼,愣了愣,扭开头哼道,“做什么,我说笑啊,你这人真不解风情,我当初是怎么看上你的?”连玩笑话都听不懂。

  付玉宵低声道,“你不和我在一起,要和谁在一起?”

  只要她敢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他就敢杀了那个人。

  秦如眉歪头,明净的眸望了他片刻,吃吃一笑,对他招手,“你下来。”

  付玉宵微皱眉,终究照做。

  她两只柔软的手捧住他的脸,仰起头,亲了他一口,小声道,“我只和你在一起。”

  说完,她飞快跳下床榻,从他身边跑开了。

  颜舒提着药箱过来诊断,末了,收回诊脉的手,神色喜悦,对付玉宵道,“侯爷,姑娘服下的药起效了。”

  可等了许久都没听见回应,颜舒抬头,却见付玉宵只盯着对面心不在焉转头发的女子。

  她和禾谷对视一眼,二人眼中皆漾起笑意。颜舒低声道,“侯爷,我去给姑娘熬药,晚些时候送来。”说罢赶紧离开。

  禾谷也退了下去。

  秦如眉察觉到危险——她才不要和付玉宵单独待在一块。这人找到机会就欺负她。

  可男人的视线一直凝在自己身上,她被看得不自在,蹙眉移开头,想要离开。

  “过来。”

  她的意图暴露无遗,付玉宵盯着她的背影,道。

  她转过身,踩在地毯上白皙莹润的足不安地蹭了蹭,低声道,“那…那你不许欺负我。”

  “不欺负你。”

  她这才放心,慢慢朝他走过去,才到他身边,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便谨慎地站住。谁知下一刻竟直接被他拉了过去,重重跌进他的怀里。

  “臭流氓,王八蛋……”她被他圈在怀里,又急又恼,忍不住骂。

  付玉宵竟觉心中揪痛,呼吸沉重。

  有多久没听见她这样骂他。

  两年了吧。

  从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听见她这样嗔恼地骂他。

  秦如眉打了他一会儿,察觉不对,怔怔抬眼,却看对上男人满是笑意的眼睛,登时睁大眼睛,宛如惊恐的猫儿。

  怎么有人被骂了还这么高兴。

  好可怕。

  他是变态吗?

  “啊啊啊,放开我……”她惊慌失措,两只小手用力去掰他环绕在自己小腹上的手。

  耳后却贴上温热,男人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白皙的脖颈。付玉宵摸了摸她平坦的肚子,低声道,“想吃什么?”

  “我不饿!”她义正辞严。

  下一刻,肚子咕噜一声。

  她登时大窘,刻意忽略身后男人含笑的视线,换了计策,小声负隅顽抗,“晚上我不吃东西,吃了会胖的。”

  “不行。”

  淡淡的声音直接驳回她的反抗。

  她蹙眉,小声道,“为什么一定要吃饭。”

  “不吃饭怎么有力气睡觉?”

  秦如眉有些茫然,“睡觉为什么需要力气?”

  许久没听见付玉宵的回答,她不由抬头看去,却撞进一双深沉如墨的眼。

  男人眼里的幽暗甚深。

  意图昭然若揭。

  她明白过来,登时羞恼异常,一瞬间脸颊火烧火燎,“……滚开,我不要和你睡觉。”

  他不答她的话,只问道,“想吃什么?”

  她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剔透的眼眨了眨,小心翼翼道,“有没有乳糕?”

  不防竟是这个回答,付玉宵遽然僵住。

  “……为什么?”他看向她,声音隐有一丝压抑。

  他分明记得,就在不久前,她亲口说,她不喜欢吃乳糕了。

  彼时她不在乎地说,人的口味都会变。

  从前喜欢吃,现在不喜欢了。

  人也一样吧。

  听见她如此说的那一刻,他几乎无法遏制内心的妒恨,那情绪中具体揉杂着什么,他分辨不出,兴许有恼怒,有痛恨,还有一丝……嫉妒。

  对,嫉妒。

  他承认他嫉妒付容愿。

  当她笑靥如花,娇俏依偎在付容愿身边时,他心中阴暗的、无法见光的妒恨便如藤蔓一般攀附而上,将他紧紧缠绕。

  他曾因日夜想她,合眼皆是她一颦一笑,一嗔一怒的模样,去找过佛寺法师。

  对方说,他若要堪破这一劫难,便得学着放下,除去贪嗔痴妄。

  放下?

  怎么可能。

  他这一辈子,注定到死都无法放下她。

  他认定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