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将雏记>第8章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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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长辔被惊醒来,听到黑暗中飘来似有若无的啜泣声,厉声喝道:“谁在哪儿?”

  将帷帐一揭,才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床榻边,将头埋进手臂里,正浑身颤抖,轻轻呜咽着。李长辔揉了揉眼睛,道:“你怎么在这儿?”

  一鸣抬起被泪水濡湿了的脸庞。梦魇消散,记忆已成空濛。他神色恍惚地发了好一会儿愣,呓语般道:“我……我原是怕你一个人呆着害怕……”

  李长辔挑起了眉:“所以跑到我床前把我哭醒?”

  一鸣难以申辩,凄恻地望着他。一双莹澈的大眼睛蘸饱了泪水,沉沉如海中琥珀,源源不绝的清泪仿佛月下的潮水,一波一波将要漫过床榻上来。李长辔追问不下去了,转过脸翻身躺下,道:“行了,我一点也不怕,你走吧。”

  一鸣扶着床脚慢慢站起来,犹豫再三,轻声哀求道:“殿下,你……你别赶我走好吗?我就在这儿呆着,绝不弄出一点声响。”梦中的人事消散了,可那股恐惧悲哀的余韵还残留在他身上。他实在需要一点慰藉来驱散那莫名的不安,哪怕对方是李长辔。

  李长辔冷淡道:“我讨厌虱子。”

  一鸣伤心地说:“我没有虱子!”

  床榻上的背影静默了许久,忽然听李长辔开口道:“上来。”

  一鸣一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自作主张窜上了床,迅速钻进了衾被之中。

  李长辔道:“你若敢吵着我——”

  话音未落,已被他手脚并用地一把抱住。一鸣紧贴着他的衣襟,冲他的后脑勺感激涕零地说:“殿下,你真好!”

  李长辔矜持地说:“别挨着我。”但是并没有真的挣开。一鸣唯恐打扰到他,已然收回了手脚,阖上眼睛,安安分分地将双手交叠在身前。熏香沉谧的床帐内静悄悄的,李长辔能感到他拂到自己颈后的气息,因为涕泪才收,窸窸窣窣地愈发像一只小兽。一并交缠过来的还有一股微润的热度和气味——淡不可闻的花草香气,果然是在草木里打滚的小兽才有的一股味道。

  一鸣也嗅到了。软厚衣被上的熏料,李长辔绷带下淡淡的药草香,新沐过的头发和肌肤上的味道。气味比形貌更具体,比言语更诚实。他浸润在少年身上陌生又新奇的气息中,渐渐有了种奇异的感觉,像是自己成为了李长辔本身——理性近乎残酷,不为人事撼动,从不知畏惧为何物。

  他安然陷入了无梦的好眠中。

  李长辔听到身后匀净的呼吸声,慢慢翻过了身。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一鸣恬静的睡颜,仿佛亦不解自己为何会对他容忍至此,片刻,也困倦起来,阖上眼睡了。

  骊云殿地处卑湿,拨给的炭薪又常是等而下之的黑炭,烧起来乌烟浓烈,李长辔深恶痛绝,宁可赐给宫奴也不肯自用。正是乍暖还寒时节,一鸣被冻得缩手缩脚,遛去墙根逮了一只脑满肠肥的橘斑大猫,把手垫在它肚皮肉下捂着。回来看见李长辔在案前正襟危坐默诵典籍,奇道:“殿下,你不冷吗?”

  李长辔充耳不闻,凝神写字。一鸣抱着猫绕着他走了两圈,突发奇想道:“要不我去府库取些红罗炭吧?”

  李长辔笔尖悬停,抬眼道:“取?”

  一鸣脸一红,很惭愧地说:“其实就是偷……可是、可是,那些好炭堆积在府库里闲着也是闲着,为何我们不能借来先用用呢?”

  李长辔当然不会为这种事受到良心的拷问。但是他久居深宫无所依恃,行事不得不分外周密;宫中人多嘴杂,不必为了小事平白生出枝节,便道:“古有悬梁刺股、划粥断齑之说,可见只有攻苦食淡才能学有所成,我这是特意以艰苦来磨炼心境——这,你就不懂了。”

  一鸣抱怨道:“殿下不冷,我冷啊!”

  李长辔漫不经心道:“‘小儿屁股三把火’,你用不着。”

  一鸣瘪了瘪嘴。灵机一动,屈身从李长辔肘下硬是挤进了他怀中。李长辔愕然怔愣,却见一鸣在他怀里蹭来蹭去,一面嘀嘀咕咕道:“三把火?烫死你烫死你!”

  李长辔扑哧笑出声来。一鸣握住李长辔扶在案边的左手,只觉掌心微凉,仰面朝他笑道:“原来殿下说不怕冷,是骗我的。”一面说,一面将他的手收在掌中呵气搓暖。

  李长辔含笑望着,拂开狐裘,将怀中的一鸣和猫一同罩住,笑道:“当心猫儿划烂了裘衣——我要读书了,不许闹我。”

  一鸣温驯应声,让开身子让李长辔坐得舒服些,静静偎在他身边看他写字,一手轻轻抚着怀中打着呼噜的大猫,只觉手足渐暖,心旷神怡。李长辔抄完一节,转目看时,他已枕在身畔睡着了。

  相处不过几日,一鸣已对他十分眷恋,同卧同食,形影不离。他生性乐于取悦他人,又十分机警灵敏,端茶递水,捧书研墨,伺候得无微不至;稍有眉高眼低,也能鉴貌辨色,体察心意。唯一教李长辔顾忌之处,便是一鸣年岁幼小,尚未习得尊卑之分,言语举止间偶尔失了主仆的规矩。但他转念一想,一鸣出宫训练之期迫在眉睫,届时自有人教他这些名分礼节,对于眼下,也不必过分苛求了。

  正自沉吟,却听得前殿宫人通报,竟是多日未见的李闵容。李长辔正待起身趋迎,李闵容已然摇着一把折扇、大大咧咧地迈进寝殿来,望见他身畔两位温香软玉,嘴角一抽,便要放声取笑,被李长辔瞪了一眼,这才好不容易忍了下来。

  李长辔正欲起身,身上裘衣却被一鸣无意中枕在了脸侧。他微微一挣,却被睡眼惺忪的一鸣咕哝一声,压得更紧实了。李长辔忍俊不禁,索性将裘衣一褪,轻轻披在他身上,这才敛声站起身来,招呼李闵容一道走到殿前庭院中去。

  李闵容憋了一肚子讪笑终于发作,捶着石桌笑得前仰后合,以扇指着李长辔道:“七弟当真风流人物!古有牛角挂书,今有猫爪捧砚,只是那个娃娃是怎么回事?哦!我知道了,许是七弟你看他生得白,正愁阴天读书光线不够亮,搂在怀里充作‘囊萤’‘映雪’之用,是不是呢?”不待李长辔出声,又自己揉着肚子笑得喘不过气来。

  李长辔冷眼旁观,递了一盏冷茶过去,看他好容易歇了下来,才悠悠道:“三哥大病初愈,千万别笑闪了舌头、笑折了腰啊。”

  李闵容笑着斜乜他一眼:“我确实是想不到,看七弟平时持身甚严,原来不是情窦未开,而是别有癖好。”

  李长辔一怔,反应过来他话中所指,竟是暗示自己对一个十多岁的娃娃有龙阳之好。一时只觉荒谬透顶,不屑道:“我也想不到三哥这般玲珑心肝人,眼里竟只看得见你情我爱的无聊事!”他微微撇唇,冷笑道:“比不得三哥众星拱月、帐下人才万千,你七弟我无人问津,周围尽是些蠢陋愚钝、不堪教化的奴才,难得有个机灵点的,还不许我费心思笼络一番了!”

  李闵容笑眯眯道:“我病中无聊,好不容易放出来看看你,随口戏谑两句,七弟莫放在心上。”

  李长辔微笑道:“那自然。能让三哥开怀大笑,也是七弟的荣幸。看三哥气色,这场病应该痊愈了?”

  李闵容眨眨眼,道:“不瞒你说,我这场病生得可是身不由己。”

  李长辔一怔,慢慢道:“我猜……三哥这病,是因为这位而发的吧?”一面说着,一面以手指了指东边。

  李闵容摇着那副华丽而不应时的紫檀描金聚骨扇,笑道:“七弟还是这么聪慧过人。”

  李长辔和他说起前几日与太子党人争执的情形。李闵容侧耳听罢,抚掌连道:“难怪、难怪!”

  “难怪?”

  李闵容低声道:“七弟有所不知,自从那日落水后,太子真正染上了风寒,缠绵病榻多日不起,病中呓语连连,甚至牵连到了有关他身世的谣言,听说还说出什么‘等登基后定要追究报复’之类的蠢话,引得东宫人人心惊……想必,这就是当日七弟三言两语挑拨的功劳了。”

  李长辔哂笑道:“三哥太抬举我了!那日我观太子神色,对于自己的身世显然不是第一次听闻。假如这件事是真的……不,不管真假,以太子的心计城府,平时里竟能将这一颗怨恨之心隐藏得滴水不漏?我才不信!”

  李闵容但笑不语。李长辔一路推想,愈发兴致勃勃:“如此看来,太后与皇后对李丹亭这个便宜太子早已生出了嫌隙——他的位子怕是真保不住了!”思及此处,忍不住旧话重提,又鼓动道:“三哥!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如今情势变化只在旦夕之间,你还要继续观望吗?”

  李闵容轻叹一口气,道:“七弟为何总认为我是最有希望的人选?”

  “这还用说?诸皇子之中,以三哥的生母地位最为尊贵,连太后都要对你们礼让三分……”

  李闵容的扇柄一敲桌沿,正色道:“所以——我才是那个最不可能成为东宫太子的人!”

  李长辔不由瞠目,一时半会不能明了他话中深意为何。他心头隐隐有某些模糊念头呼之欲出,稍纵即逝,难以捉摸。正自沉吟间,听得身后声响,却是小憩刚醒的一鸣捧着狐裘走了出来。

  他小步跑到李长辔身边,为他仔细披上裘衣,关切道:“殿下,外头还很冷呢!你伤刚好,当心别着凉了。”

  李闵容眯起眼,促狭道:“好一个知心的小奴才!小家伙,我也大病初愈,我也冷得很,你过来让我也暖暖,好吗?”

  一鸣还未反应过来,李长辔已一把把他护在了身后:“别理他。你看他这时节还捻着把扇子扇个不停,哪里冷了?分明是嫌西北风吹得不够多。”

  一鸣想起什么,又红了脸,举起赤红狐裘衣摆处一处浅淡痕迹,对李长辔讷讷道:“殿下……猫儿没有把裘衣挠烂,可我方才睡觉的时候,不小心把口水淌到上面去了……弄脏了你的裘衣,实在对不住——”

  他羞愧难当,低下头去。李长辔和闵容一听,不约而同大笑起来。李长辔忍不住揽过他,低头在他光洁白皙的额头上重重亲了一记,笑道:“好了,现在你也沾上我的口水,这下我们俩扯平了。”

  李闵容微微瞪大了双眼。一鸣呆怔原地,双颊泛起两团酡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闵容站起身来,以扇柄敲了敲手心,笑道:“闲话不多叙,我先回去了,七弟好好将养,等我们这场病好透,再约时间相聚。”顿了顿,低声对李长辔说:“太后的手腕你是知道的。虽然不看好李丹亭的前景,不过也难说他们会不会有什么南辕北辙的举动……七弟,你与太子一向不睦,这段时间,还是避避风头的好!”

  李长辔悚然一警。细细琢磨李闵容话中意思,在这个紧要关头,或是为了安定人心、或是为了麻痹太子党人,太后说不定特意追究自己先前带累太子落水负伤的罪责,以此传递东宫政局稳固依旧的讯号。自己在宫中势单力薄,就算是做了这挡箭牌,又有谁会为他鸣一声冤呢?

  李长辔对李闵容点了点头,道:“我明白,多谢三哥提点。”起身欲迎送,又被李闵容摆手拦下,道:“你伤势才好,外头风大,不宜胡乱走动。”他似笑非笑指了指一鸣,道:“若七弟放心,不妨让这位小家伙送我一程。”

  李长辔笑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光天化日三哥还能把人拐了不成?”一面说着,一面解下狐裘披在一鸣身上,叮嘱他不可失礼,便目送李闵容等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