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将雏记>第3章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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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几日,一鸣听从传唤,随着一个身着青色衣袍的宫奴离开了撷芳殿。他随人走过宫廷园囿、水榭花台,越走越偏,琉璃明瓦的巍峨宫檐逐渐远去,经过上阳冷宫,看到凋敝破败的墙垣,有白头宫女在楼阁上露出半张衰老阴郁的脸,嗫嚅布满褶皱的瘪嘴喃喃不休。这些景致,他在夜深人静一个人默默徘徊的时候也曾见过。但在光天化日之下见到,却又感受到一股昏惑悲哀的气息。这皇宫如此浩大又如此逼仄,如此华美又如此残败。一鸣迄今仍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怎样一个地方。

  正想着,他们便在一座狭窄的偏院前停了下来。一踏入内,却是遍地炭盆,窗门紧闭密不透风,燥热得让人浑身发汗。又走进一间散发着腥气的小房,墙面挂满了奇怪的器具,一只大锅正在炉上“噗噜噜”烧煮着什么。旁侧坐着个一个面色阴白的老宦官,拿着把小刀百无聊赖地磨着指甲,闻声瞥了一鸣一眼,拉长了嗓子问:

  “就是这娃娃?”

  领他来的宫奴应着声,把一鸣自身后拽出来往前推搡。那宦官问:“有乖乖禁食了吧?”宫奴道:“从昨天饿到了现在呢。”

  老宦官从案边端起一碗汤,对一鸣命令道:“喝了。”一鸣不言不语,接过汤碗一饮而尽。饮下去才觉呛鼻的气味直冲脑门,整张小脸都难受地皱成一团,脑中昏涨发麻,摇摇晃晃地勉力站着。老宦官面无表情的脸上耸出一抹古怪的笑意,宫奴在旁侧笑嘻嘻道:“这样老实,不用绑了吧?”

  老宦官道:“胡说什么?靠老实也抵不了疼!把他小衣剥了,压到炕上绑好。”转过身,自案边取来一只寒光闪闪的小刀,放在火苗上炙烤着。

  宫奴见那孩童灌了一大碗大麻叶汤,已然恍惚晕眩,站也站不稳了,便依言去扯他的衣衫。瞥见孩童白皙的锁骨处露出一缕鲜红的丝绦,伸手挑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只赤玉雕成的奔马玉佩。

  这日午后,诸皇子自上书房结束了一天功课各自归殿。李长辔如往常一般与三皇子李闵容同行,一面辩论着书中经义,听见前头吵吵嚷嚷,抬眼一看,却见一个衣衫不整、满面是血的孩童往此处飞奔而来,背后追着一群嘶声力竭呼喝叫骂的宫人。

  这戒备森严的宫禁之中见到这滑稽景象,实在令人惊异。诸皇子身后的禁卫闻风而动,越步上前便往孩童肩上钳去。谁料那孩子灵敏异常,矮身就地一滚,竟从侍卫掌下逃了开去,径直冲到李长辔身前。

  他一抬头与李长辔打了个照面,不由呆怔住了。身后的侍从趁机冲过来。那些个身经百战的侍从一时大意,竟错手被一个黄口小儿溜了开去,都觉发窘,手下不由多施了几分力,七手八脚地扭着他的胳膊将他“咚”的一声压倒在地。那孩子疼得冷汗涔涔,咬住下唇,垂着头一语不发。

  李长辔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三皇子李闵容眯着眼望着气喘吁吁追过来的宫人们,笑道:“这不是崔公公吗?真是越活越年轻了,带着你这帮徒子徒孙在宫中惹出这么大阵仗——这是做什么呢?”

  那为首的宦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是捶腰、又是抚胸,又是朝皇子们跪拜请安,忙得不可开交,这才赔笑解释道:“都怪小的们一不留神,叫这个预备净身的小奴逃了出去。说来也怪,没见过灌了整整一大碗大麻叶汤还这么生龙活虎的!要不是殿下出手帮忙,真不知道几时才能够把这不听话的臭小子逮住呢!”

  闵容只比李长辔大了两岁,身量秀拔,已然是少年形貌。他天生一双笑眼,似乎天底下什么事都能拿来佐他的笑料,慢条斯理道:“即便是不听话,也用不着将这样小的娃娃打成这副模样啊。”

  崔公公哭丧着脸道:“三皇子错怪了,这娃娃什么伤都没受,身上的血都是咱们的!”定睛细看,那些个宫奴果然个个披红挂彩,听了这话,各自捂着伤处大放悲声。

  李闵容乐不可支,摆手道:“行了行了,你也不必委屈,人给你捉住了,带回去好好调教吧。今天这一出闹剧,我和七弟当作没看见便是了。”

  崔公公正要道谢,却听李长辔忽然道:“三哥,这是我殿里的人,还是由我领回去好好教训吧。”

  李闵容“咦”了一声,笑道:“这就怪了,你那骊云殿我去得还少了?里头的人我哪个不熟,几时多出这么个毛头小子?”

  李长辔道:“我骊云殿里来了新人,也不是个个都要和三哥报备。”

  李闵容道:“空口白话算得什么数?你说这人是你的,我偏要说这人是我的。你若不忿,不如拿刀来,一人劈了一半去。”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像是要生出口角来。崔公公诧异地偷偷看去,却见李闵容仍是笑吟吟的,而李长辔的态度也十分从容,道:“你把他脖子上那枚玉佩取来看看便知道了。”

  李闵容一挑眉,俯身一看,那孩童颈上果然有枚赤玉玉佩。伸手去取时,那安安静静的孩子却冷不防一挣,又被侍从们摁回原地了。

  李闵容扯下那枚玉佩,放在掌中端详,玉佩以赤玛瑙雕镂成马形,背后阴刻着两行小字“甲午九月廿一。天行健。思无邪”。

  李长辔道:“这正是我的属相生辰。三哥总该相信,他是我的人了吧。”

  李闵容大感兴味,拿眼在李长辔和那孩子身上望了几个来回,终究把玉佩塞回了李长辔手里,附在他耳边低声笑道:“刻着生辰的玉佩?你知道送人这玩意儿是什么意思吗?”

  李长辔也悄悄笑道:“当然是用作‘私情表记’。怎么,三哥也想来一个?”

  李闵容哈哈大笑,一声令下,领着自己的侍从转身往回走了。

  李长辔望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回头看见崔公公和一众宫奴仍然站在原地,似乎有迁延不服之意,便道:“怎么,崔公公也要拿刀来,把人劈一半给我?”

  崔公公道:“殿下说哪里话?只是小的们奉命为这娃娃净身,总不好忤逆上面的意思。殿下若真心看中了这个人,不如由咱家调教老实了,再给您送过去。这孩子顽劣不驯,也非得削削野性才行,否则岂不冲撞了贵人?”

  李长辔哼了一声,道:“只有女人和小孩才骑阉马。”他知道宫奴们被好生折腾了一场,就此放手,心中不甘,便朝西面宫苑抬了抬颔,微微笑道:“这几日太后她老人家肝气郁结,正在玄清宫中静心养病,我劝崔公公还是别在这个时候多生事端的好。”

  提起太后。崔公公果然神色一懔。思前想后,只得忍气吞声地赔了罪,领着宫奴们走了。

  李长辔这才转回身望着一鸣。见他慢慢爬起来,抬手揩去脸颊上的血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玉佩。

  李长辔心想,也不过见了两次面,怎么次次都这样鲜血淋漓的。他在掌中把玩着玉佩,乜着眼对他笑道:“不想被阉?”

  一鸣困惑地看着他。这个不通人事的小童,显然对这些一无所知。

  李长辔道:“原本以为是个软弱无能的烂泥一般的角色,却想不到你也有这般血性。”却见一鸣朝自己伸出手来,轻轻道:“还给我。”

  李长辔略一思索,想起宫中宦官们向来贪财好利,说不定是哪个看中了他这块玉佩,想要顺手据为己有。不由奇道:“你是为了护住这玩意儿,才和他们起冲突的?”

  一鸣不答,只是往前伸着手。仔细一看,他其实生得很纤秀。雾沉沉的眸子,青瓷般通透的肌肤,隐隐透出下面碧蓝色的血丝,即便在青天白日之下看来,也觉单薄孱弱、如虚如幻,怎么看也不像能有把一众宫奴教训得人仰马翻的能耐,而那眉宇间迷惘怔忪的神情,更让李长辔觉得熟稔非常。

  他自语道:“母妃竟把这东西也给了你。”随手将玉佩朝他丢了过去。一鸣准准接在掌中,郑重其事地戴回了脖上。这世上居然会有人对自己的安危无动于衷,而豁出性命去保护一件他人赠与的身外之物——这种人,李长辔无法理解。不过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这或许正是一个称职的奴仆所必备的品质——若不是这样的蠢人,又怎会去践行那愚不可及的“忠诚”与“牺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