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太子殿下和他的少庄主>第37章 36 除夕

  

  每年元日,帝宫都要举行朝贺大典,皇帝携皇后、太子接受群臣、命妇拜贺,并举行大陈设、颁布大赦令,以昭国力强盛,而后君臣宴飨同庆。

  上一次元正朝会时,光朔帝仍在病中,太子临朝时日尚浅,所以办得简略,今年若是再从简举办,实在有失体统。

  然而皇帝此时病况更重,哪怕从简,也无力主持。

  光禄寺卿思虑再三,拟文上奏,请太子代为主持元正朝会。

  顾辰麒起初恐有逾越之嫌,并未同意,但随着年关将末,元正朝会不得不按例筹办起来,关切此事的大臣便越来越多,他只好请示过皇帝,接下这个担子。

  寝殿只亮着几根烛火,放在稍远处。

  顾辰麒坐在榻沿,折子批阅完了,又拿起那份朝会仪程重温。

  光亮不足,照着白底黑字,看得久了,以至眼酸难适。

  他放下仪程,以肘撑在几案,以手扶着额头,闭眼小憩,不察榻上的人醒来。

  闻倾越瞧了他片刻,他坐得有些远,伸手是够不着的,故而开口叫。

  “辰……”不料一开口,便觉得嗓子干痒难受,止不住地咳起来。

  顾辰麒猛然抬起头:“阿越?”

  闻倾越咳得紧锁眉头,说不出话,顾辰麒忙扶他起身,急着拿起杯盏,又将那杯凉透的浓茶放下,唤人倒水。

  待他喝了水,平了气,殿内也添了烛火,明亮不少。

  顾辰麒替他披衣拢实:“你睡了这么久,原来是挑着时候才肯醒来。”

  他紧张闻倾越多时,这才松快下来,有心思说两句玩笑,知他听不明,接道:“子时已过,岁除了。”

  闻倾越有些恍然,又观他满面倦容,这两日定没好好休息,不由得心中愧疚。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跟你说话。”

  顾辰麒摇头,执了他的手:“那晚我故意说重话刺激你,该道歉的是我,你能原谅我吗?”

  到了今时,闻倾越也已明白怎么回事,垂首道:“你没错,只是我太不让你省心,这一病没完没了,我……我还给你添了太多麻烦。”

  “你别这么想,我从未觉得你是麻烦。我乐意照顾你,只盼你能尽快好起来,不再难受。”

  闻倾越欲言又止,最终咽了回去。

  “阿越可是还在想那件事?”

  顾辰麒拢着他的双手,觉察到他蓦然一僵。

  “你当真不让我去?”

  顾辰麒摇头不应。

  “倘若我能全身而退呢?”他不甘心地再问。

  再次谈及,闻倾越已冷静了不少,顾辰麒也耐心地晓之以理。

  “我们与方碣这一战,必是你死我活,谁也不能保证全身而退的。”

  “你要亲手杀敌报仇,并非完全不可,但这不是最好的方法。阿越你想,若是人人都靠亲自动手杀人解决恩怨,天下岂能有安宁之日?国之律例、刑罚设来何用?”

  “方碣杀我宣褚子民,我国绝不会任他欺凌。此事不仅是私人恩仇,要以国之名义出面讨伐,惩治奸凶,才是真正为无辜枉死之人讨回公道,否则,便只是泄愤而已。”

  “阿越是将要及冠的人了,行事当思虑后果,懂得周全。你暂时放不下仇恨不要紧,慢慢来,但是你要记住,无论何时,哪怕仇人就在你眼前,你都要保住一丝理智,别被仇恨侵蚀,迷失了自己。”

  闻倾越怔然深思,未有辩驳。

  顾辰麒轻轻展开他的双手,仔细摩挲赏看。

  “阿越这双手,是用来行医救人的。”他轻柔吻过手心,“敌国小人的血脏,杀人的事,交给我便好。”

  闻倾越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顾辰麒又言:“你心思纯善,行治疾救人之术,我不希望你活在仇恨的阴影之下。灭门之债,我替你讨,亡亲之恨,我帮你担。”

  “辰麒……”

  闻倾越抬起一双湿眸相望,似是寻求归依。

  顾辰麒伸臂抱他。

  “我在呢。”

  闻倾越环抱着他:“你已帮了我太多了。”

  “你若与我见外,同我客气,我可就不乐意了。”

  “我只是……”

  闻倾越语塞半晌,也未说出是什么来。

  顾辰麒让出些距离,指腹拂过他的眼角:“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上了?先前谁说自己不是小孩子来着?”

  “我没有。”闻倾越避开。

  “好好好,没哭没哭,别动。”顾辰麒依着他,扯了衣袖替他轻擦眼睫。

  苏夏端了盅碗进来:“公子刚醒,该吃些东西,一会儿再把药喝了。”

  她盛出一碗粥交予顾辰麒。

  顾辰麒朝她一笑,见碗里的鱼片粥,姜丝已挑净,还泛着热气,清淡鲜香,最宜温养。

  他正要喂,闻倾越便来接碗,他以碗烫为由避让不给,好说歹劝了才作罢。

  苏夏暗笑,直等到闻倾越服了药,才说:“殿下和公子早些歇息吧,养好了精神,明晚还得守岁呢。”

  顾辰麒听罢,若有所思,甚至有些苦恼,连苏夏告退了都不觉。

  “怎么了?”闻倾越问他。

  顾辰麒看着他:“我不能留你一人在这里。”

  ————

  慈元宫。

  “行了,本宫还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顾辰麒扶着皇后入主座,奉了盏茶:“那母后可是答应了?”

  皇后只抿了一口,便拿了案上的账册翻阅,没有理会。

  顾辰麒又道:“只此一次,儿臣会陪您与父皇用过晚膳再回去的。”

  皇后翻页的手稍顿了一下。

  “母后——”顾辰麒屈身下来,拉着皇后的宽袖摇了摇,账册跟着一晃。

  “你……”皇后转眼见他一脸讨好乞求之相,竟对这打小就让他改了的习惯生不起多大的气来。

  “像什么样子?快起来。”

  顾辰麒乖乖站起。

  皇后把账册放下:“一早跑来本宫这里,就为此事?你看看你,闻倾越病了一场,你倒瘦了一圈,就不知道顾着自己了。”

  顾辰麒颔首:“母后教训得是,儿臣知错了。”

  “还有,明日朝会于你、于宣褚至关重要,容不得差错,你可有这般上心?”

  “儿臣知道的,儿臣这几日都在熟悉仪程,一会就去场里视察,保证不出差错。”

  “好生准备,再谨慎都不为过,千万不可大意。冕服试过了?形制可都无误?”

  “试过了,并无问题。儿臣会仔细的,母后放心。那……母后……”

  皇后无奈一叹:“只要你父皇同意,随你就是。”

  顾辰麒笑开:“多谢母后!”

  提起皇帝,皇后不免又忧心起来:“陛下这病,像是越来越重了。”

  “当下的治疗确实艰辛,只能撑过这一阵,再行调养了。”

  顾辰麒观察了四周,应答得小声而含糊。

  皇后于光朔帝而言是可信之人,这件事并未瞒着她。

  “怎么就沾上这样磨人的病呢?”

  皇后怅然,又拿起账册细看,忽地又问起:“那件事情,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再拖下去,可就迟了。”

  “母后……”

  皇后把账册翻过一页,而后敛了眉:“尚食局最近怎么回事?来人,叫尚食即刻过来!”

  年节之际,皇后也繁忙,顾辰麒劝息了她怒意,便先告退了。

  ————

  苏夏指引着宫人上下打理,东宫一派忙碌之相,显得闻倾越成了唯一清闲之人,四处漫看。

  苏夏向来教导宫人勤快做事,宫中的井然、洁净有目共睹,叫人看得舒爽,趁着元日之前又清扫了一遍,更是纤尘不染。

  窗边的天青釉柳叶瓶里换了新枝,红梅瓣上还带着消融的雪水,瓶与花犹如裱在窗格里的画。

  廊下新换了宫灯,光鲜漂亮,只待夜间点起岁火,便是婉若游龙的光景。

  院中积雪里扫出一条青石径,石桌石凳也被扫净残雪,显出光洁原貌。

  寒梅当空傲立,争先展露喜庆之色。

  苏夏招呼了门前守卫,将新取来的桃符挂上。

  桃符刻画着神荼、郁垒二神,驱邪避秽。

  午后,东宫都已拾掇妥当,宫人大多闲了下来,三五成群地以双陆、藏钩、投壶等为戏。

  苏夏领着人搬来一个木箱,里头尽是裹着银钱的小红绸包,顿时被一群人围了个严实。

  东宫御下宽严有度,值此节庆,正是宫人们可以暂时抛开规矩,笑闹玩乐的时候。

  苏夏半笑半嗔地将赏银分派给宫人、守卫,凡这天当值的,则给了双份。

  今年赏银比往常多了,引得众人一阵惊喜。

  有人得寸进尺:“姑姑,我们的小点心呢?人家想吃火茸酥。”

  “我要玉露团!”

  “还有我,我想吃透花糍!”

  “除夕佳节,胶牙饧也不能少的!”

  苏夏乐道:“瞧把你们给惯得!急什么?马上就来了。”

  宫中御膳,非但做得精致出奇,名字也取得高雅别致。

  闻倾越坐在窗下,听着窗外喧闹,品着宫人们心心念念、却早已布置到他面前的糕点,也被这欢乐情境所熏染。

  不多时,苏夏派完赏赐,进来替他换了盏茶。

  “殿下派人传了话,说才从朝会场里出来,陪陛下娘娘用过晚膳便回,委屈公子用了膳再等一等。”

  闻倾越自书页里抬起头:“他还要回来?”

  “是,殿下说不能让公子独自守岁。”

  闻倾越静了一息,“我其实……都无所谓。”

  “那哪成呢?除夕夜是岁之交,辞旧迎新,就得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民间老人们都说啊,过好了除夕,来年才会顺心如意。”

  闻倾越淡然一笑置之,又言:“姑姑在宫里当差,难得与家人团圆,正月也不回去?”

  “奴婢的家乡在京城之外,大雪封路,本就不易回去。不过殿下仁德,每年都准奴婢回乡探望家人。”

  苏夏提及家人,神情更为柔和起来:“家中一切都好,犬儿两年前成的家。奴婢今年回去时见到了孙女儿,头一回抱她,竟然也朝人笑,很是讨喜。”

  “公子今晚想吃什么?奴婢去着人备膳吧。”

  闻倾越回过神:“既然辰麒要回来,我等他回来再吃。”

  苏夏一愣。

  皇帝仍在病中,宫里不设宴,因而只有皇后与太子陪着皇帝用膳,便算是除夕夜饭了。

  戌时初,顾辰麒匆匆回到东宫,穿过灯火通明的前院,入了正殿,便不管有无旁人,将站在矮几前的人拥进怀。

  “让你久等了。”

  “等多久都没关系,你早晚会回来的。”

  顾辰麒轻笑:“能有人时刻等我回家,这种感觉真好。”

  闻倾越微愣,而后温温一笑:“快去沐浴,等你用膳。”

  顾辰麒却惊道:“你还未用膳?说了不用等我吃,你挨不得饿,胡闹什么?”

  “我方才吃过一些点心,没饿着。”

  他正要再言,闻倾越反问:“你既要陪我过除夕,难道不该陪这一顿饭?”

  顾辰麒哑然,只好随他,正好距用膳已过了些时候,便陪他吃了些。

  闻倾越往茶杯里看了一眼,递回给苏夏:“有劳姑姑换杯浓茶来。”

  对面的人当即敛眉:“你尚在服药期间,喝什么浓茶?”

  闻倾越才想起来,略有迟疑,又道:“但是往年守岁,我都得喝浓茶才……”

  “你的病还未好全,岂能整夜不睡?今晚没这个规矩,我们守至子时钟鸣便够了。”

  “不行,这于理不合。”

  苏夏道:“也无不可,奴婢家乡也有人家只守到子时的。”

  顾辰麒离座走近,将苏夏手里的茶端给他:“那就是合情合理了。阿母,浓茶不必上了。”

  苏夏依言告退。

  闻倾越没再多言。

  顾辰麒占了他的座,自他身后环着他,下巴搁在他肩上,满心熨帖。

  闻倾越索性往后靠,问道:“陛下怎么样了?”

  “比之前更加嗜睡了,醒着时心绪也不稳定,母后正陪着他。”

  顾辰麒从袖中取出一物,红色扎眼,顿时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是?”

  “压胜钱,父皇特意让我给你的。”

  红封颇有分量,封叶下方以玉如意作扣,坠了一簇红穗子。

  解开如意扣,内里便是数枚压胜钱,皆足金锻造,一面是龙凤吉祥纹饰,沿内圈孔径有“光朔通宝”四字,另一面各镌“平安顺遂”、“长命富贵”、“岁岁长宁”……

  九枚压胜钱,祝语各不同,皆是长者对小辈的殷殷关切。

  闻倾越看得湿了双眼,连忙眨了几下。

  “我明日便去看望的,陛下怎么会这时给我?”

  “我也有此疑惑。”顾辰麒略作思索,“许是因为与闻叔的情谊,父皇把你当自家人看待。”

  按照宣褚的民俗,每年岁除这夜,长辈会给自家至亲的小辈发压胜钱,正月初一始,才发给别的小辈。平民百姓家多以铜钱作压胜钱,富绅显贵之家,亦有用金银锞子的。

  往年在除夕,蓝菀便将压胜钱发给了山庄所有人。顾辰麒探访拜年时,也会收到蓝菀特意准备的压胜钱。

  顾辰麒为免他伤怀,适时转了话茬:“你今日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看着他们布置东宫,忙得高高兴兴,而后领赏、玩乐,觉得和从前的山庄有些相像。”

  闻倾越的浅笑里带着一丝缅伤。

  顾辰麒轻蹭了蹭他的额角:“今后每年除夕,我们都高高兴兴地过,热热闹闹地过。”

  一息后,闻倾越应声:“好。”

  “下来走走吧,以免积食难受。”

  廊下岁火已经点亮,须得从除夕夜起,连续三夜,彻夜长明。

  这是他们二人共度的第一个除夕,虽有些清静,但贵在得以相伴。

  去年闻倾越在仁奚山庄的除夕、正岁都过得不像样,不消回首。

  再往前追忆,双亲尚在时的岁除之日,也如白天这般热闹。

  每逢这日,蓝菀会带人做各式各样的小点心,炸煮蒸煎,酥软甜咸,总能让弟子们如获宝一般喜悦。

  除夕夜,交子之时,守岁值半,蓝菀便做好各色馅料的角子作消夜,并热几壶屠苏酒。

  闻倾越幼时跟着大人守岁,耐不住倦怠,师兄师姐们便带他到园里放烟火玩儿,但他还是不及子时便在闻令阳膝上睡熟了,次日才能尝到皮薄馅儿鲜的角子。后来长大些,便靠饮浓茶撑住精神。

  二人闲话着旧事,看着天边不时此消彼长的烟火,子时不觉便到了。

  子时钟鸣一百零八响,整座京城都可听见。

  窗外无数烟火随着钟声乍然腾空,迎来了光朔二十三年元月正日。

  一时东风夜放花千树,久久不绝。

  闻倾越已有些困倦,此时提起几分精神看向窗外高空,眼里倒映着阑珊色彩。

  苏夏端来了角子、屠苏酒,喜笑盈盈地向二人道过“新岁安康,如意吉祥”便退下。

  顾辰麒只给他斟了一小口,将酒杯递予他。

  烟火破空爆裂之声还绵延不止,七彩花火明明灭灭,灿烂绚丽,火光映着朱墙玉瓦,照得人心间暖热,燃起对新年的期许。

  “阿越,新岁安康。”

  “新岁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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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风夜放花千树:句出辛弃疾《青玉案·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