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太子殿下和他的少庄主>第28章 27 五石

  

  光朔帝染疾已数年,且有加重之势,症见时而亢奋易怒,时而哀嚎暴哭,时而产生幻觉,态若癫狂。皇帝发病时喜怒无常,失控斩杀过太师、又险些扼杀皇后,寻常时虽神志清明,但精神颓萎,御驾前人人自危。

  去往紫宸殿面圣之前,顾辰麒极尽详细地将皇帝病情又说了一遍。

  说到底,他怕这次又生变故。

  皇帝对这次相见也颇为重视,特地整顿了衣冠。

  当闻倾越跪到皇帝眼前时,鬓发斑白的皇帝激动得眼中含泪,亲自上前搀扶。

  打量过他片刻,皇帝赐了坐,满怀感慨:“朕与令阳数十年未见,倒在你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也算了却几分不能再见故人的遗憾了。”

  闻倾越忍下悲痛之情,回道:“承蒙陛下惦念。”

  皇帝慈言善面:“朕在渠关时,令阳与朕情如兄弟,你是他的孩子,只当朕是寻常长辈便可,就唤朕一声世伯吧。”

  闻倾越微愣,礼道:“谢陛下,倾越不敢。”

  皇帝不恼,只是无奈笑言:“你看,当皇帝啊,就是有许多麻烦,遇见故人之子,都无法亲切了。”

  “陛下……”

  顾辰麒忍不住帮他说话:“父皇,阿越初次面见圣颜,惶恐也是难免,还请父皇莫怪。”

  “你袒护得倒是急切。”皇帝斜了他一眼,也不过嗔怪一句,转回闻倾越这头,又是满脸慈容:“倾越不必拘礼。朕只是好不容易见到你,心中高兴。”

  “是。”闻倾越颔首。

  “旭京比渠关冷上许多,倾越可还习惯?身体休养得如何?”

  “倾越一切都好,身体也已大好了,请陛下放心。”

  皇帝点首,又道:“你为救太子而来,却平白受了许多苦,终归是我们亏欠于你。以后朕力不从心之处,还有太子照看你,朕自然也就放心了。”

  “陛下恩情,倾越铭感于心,故听闻陛下有疾,想略尽绵薄之力。”

  皇帝大约想到了本该来为他治疾的闻令阳,不免伤怀片刻,又看了太子一眼,而后允闻倾越上前诊治。

  闻倾越先前了解过皇帝病症,搭了皇帝的脉,一番察看,便锁了眉。

  顾辰麒见此,料想这病情不善。

  “倾越且说说,朕这病况如何。”皇帝这一问,却似毫无忧虑。

  闻倾越再施一礼,宛若又拿起了当日在东宫以一对众的勇气。

  “陛下恕罪,倾越斗胆一问,不知陛下可曾听说过五石散?”

  “五石散?”

  安贤在一旁悄然变了变神色。

  “五石散,亦称寒食散,原是医圣张机研发,用于治疗伤寒。但在数百年前,有人改变了五石散药方,所谓‘行散’便风行一时。”

  皇帝的神情渐渐凝重。

  闻倾越接着说:“那时的五石散,初服可令神明开朗,然而长期以往,药性积聚,便会引发大怒、大喜、大悲、狂躁、幻觉、嗜睡等症。此外,五石散极易成瘾,令人记性大减、消磨心智,长此以往,会加重前述症状。最后,将毒发而亡。”

  这些病症皇帝多数都有。

  顾辰麒听得骇然:“莫非有人给父皇下毒?”

  皇帝依然从容:“倾越既然说起这五石散,可是与朕的病有关联?”

  “五石散也为方术之士所利用,炼制长生药。”闻倾越言罢抬首,“不知陛下是否在用长生药?”

  静默须臾,反应各异。

  皇帝稍作迟疑,向安贤示以眼色。

  安贤会意,取来了一个小木匣子,在闻倾越面前打开。

  内里正有几颗赤色药丸。

  闻倾越查验过后,心中了然。

  待安贤收起匣子,皇帝问:“倾越觉得,问题在于这药上?”

  “正是。”

  皇帝始终镇静,顾辰麒却怕皇帝听此暴怒,随时发作。

  皇帝泰然笑道:“朕一病多年,这话倒是不曾听御医说过。”

  闻倾越不去想御医为何不说,从容揖道:“陛下的病症,与五石散的药效一般无二。既已见到此物,倾越可以断定。陛下,所谓长生药,实为五石散,非但毫无长生功效,反而对人百害无利,一旦用药成瘾,便会转为沉疴顽疾,危及性命。”

  皇帝垂首不言。

  一片沉静中,安贤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闻庄主既已找出病因,陛下这病该如何……”

  皇帝忽然看向他,有警示之意,令安贤闭了口。

  “父皇……”

  顾辰麒愈发觉出不对劲来,皇帝却抬手止住他言语。

  “倾越年纪尚轻,然学识匪浅,看来颇得乃父真传。令阳后继有人,汝当奋勉。”

  “倾越自当谨遵教诲。”闻倾越望向他,“但是陛下体内积毒已久,亟须医治。倾越虽医术浅薄,犹可以……”

  “倾越!”皇帝话音稍重了些,掺着无奈。

  闻倾越仍不甘休,皇帝却挥手道:“朕没想到,你竟能发现。麒儿,带倾越回去,切不可让人知道他给朕诊过病。”

  “陛下!”

  安贤上前扶起闻倾越。

  顾辰麒站到闻倾越身侧:“父皇,这到底怎么回事?”

  “看来陛下明知道五石散的危害,为何还要用?”

  皇帝面上显出不悦:“你们这是要逼问于朕?”

  顾辰麒躬身一礼:“儿臣不敢,只是实在希望父皇能去此顽疾,恢复康健。”

  皇帝深看着他,险些撑不住气势。

  顾辰麒又劝:“这些年父皇深受其害,定不好过,既然还有机会,您何不好好医治?可是有什么顾虑?”

  皇帝沉思半晌,才叹道:“罢了。太子,你先出去。”

  “父皇……”顾辰麒并不放心。

  “请殿下在外等候。”安贤上前一步劝他,几近微不可察地朝他点了点头。

  顾辰麒无法,与闻倾越对视一眼,领旨告退。

  惨淡的日光投映进来,苍白而无力。

  “不错,朕早就知道,这东西是个祸害。”皇帝神色几经变化,而后转为颓丧,“朕自己种下恶因,犯下大错。朕实在……对不起太师!”

  “陛下,您别这么说!”安贤开解道,“这哪儿是您的错呢?”

  闻倾越听了这么多,也能猜想一二:“陛下,难道此事另有内情?”

  皇帝让安贤引他回了座。

  “这朝中……算了,不说也罢。简而言之,是有人蓄意,将那方术之士引荐给朕,为的就是让朕变成依赖于他的废人,以彻底掌控朝政。当时……朕还有意冷落着太子,他们便以为有机可乘。”

  闻倾越神色微变:“陛下是故意任之,让那人放松戒备?”

  皇帝点首:“也就是那时,朕将太子遣离了京城。一来让他们以为太子失势,二来太子远离豺狼,又有李祝看顾,朕也放心。不成想,还是有人将手伸得这么远。这些年,朕由着他们放肆、张扬,等太子羽翼长成,才好肃清朝堂。”

  “奸佞之势,盘根错节,要荡清这朝中浊气,非一朝一夕可以成事。朕越是回不得朝堂,他们越是肆无忌惮,太子也就越能抓住时机。”

  皇帝看向闻倾越,转而玩笑道:“自从太子回来之后,朕深居养病,反而乐得清闲,所以……朕没打算医治。”

  安贤跪道:“陛下三思啊!”

  闻倾越起身一礼:“望陛下三思!”

  “倾越若是明白朕的用心,便不必再劝。都平身吧。”

  “可是陛下……”

  光朔帝摆手止住:“你虽未明说,心里却是知道的,朕……时日无多了吧?”

  安贤当即白了脸色:“陛下莫作此想,陛下洪福齐天,不会的!”

  闻倾越只垂首不言,算是默认。

  皇帝搁下此事,和颜看着闻倾越,又问:“倾越觉得,太子其人如何?”

  猝不及防地转换了话题,让闻倾越有些懵怔,迅速转过思绪,回道:“殿下重情重义,磊落正直,智名勇功,是可信可靠之人。”

  皇帝欣然认同,笑道:“原来倾越了解顾辰麒,却不完全了解太子啊!”

  闻倾越不解。

  “太子心怀社稷,经过这些年的历练,也已渐知为君之道,懂得谋略布局。我朝有他坐镇,将来才有望海晏河清,开盛世太平。”

  皇帝咳了一阵,让安贤搀扶着站起:“朕这一生于政无能,为奸佞所牵制,反害忠良,威望不再。而太子所面对的朝局,仍是大权旁落,暗潮涌动。他今后的路,还会有许多坎坷。若能以朕残生,助他铺平眼前这一段路,也算是朕为太子、为宣褚,能做的最后一桩善事了。”

  “陛下!”安贤在皇帝一侧,哽咽道:“陛下时常称赞太子有治国安邦之志,纬武经文,可堪大任。您已经做到这一步,足够了。”

  皇帝摇头兴叹:“朕也曾满腔热忱勤政为国,也曾与股肱之臣秉烛促膝,此番将计就计,却害得许老太师无辜枉死。朕还能如何来赎这一桩罪呢?”

  “许老太师一事,非陛下本意,您不必过于自责。”闻倾越微垂眉眼,郑重一礼:“倾越此来,有心完成先父未竟之事,若是不能,先父在天有灵,怕也不能安心。”

  皇帝愣了三息,而后笑开了,指了指他道:“好啊你,敢拿令阳来压朕,朕比他还大着几岁呢!”

  皇帝转回座,看着面前二人,又是一愣,渐渐敛了笑意。

  ……

  闻倾越自殿中出来时,顾辰麒立即相迎。

  “阿越,怎么这般脸色,没事吧?”

  闻倾越有些失神,在顾辰麒再次询问时,视线才转到他脸上。

  顾辰麒见他如此,不忍多问,只说:“先别多想了,我带你回去休息。父皇这里,我明日再劝劝。”

  “顾辰麒。”

  他不防被这一声直呼全名吓到。

  “你以后若是敢碰这种东西,我饶不了你。”

  闻倾越对他严词警示,神情无比端肃。

  顾辰麒犹在惶恐,方才也认识过五石散的危害,连声答应:“是是是,都听你的,绝对不碰!”

  ————

  午后,皇帝又派人送来不少赏赐,闻倾越不看重这些,加之觉得自己无功获赏受之有愧,故而打算都归入东宫府库。

  顾辰麒在他耳边悄声戏言:“聘礼送回夫家,哪有这样的道理?”

  闻倾越窘得没了脾气,只道一句“胡言乱语”,迅速离了正殿。

  顾辰麒不急着追,从众多赏赐中挑拣出一样,其余便让人按闻倾越的意思暂且收起。

  闻倾越没躲太远,此时正在园中,有意无意地拂去眼前枝头落雪。

  正出神之际,那只冻得泛红的手便骤然落入温暖之中,被人略带蛮横地拉过去,放入温暖厚实的衣襟里。

  “身子才刚好些,怎能如此大意?”顾辰麒心疼地责怪。

  闻倾越看向外围一众值守护卫,顿觉赧然,想把手收回,却被牢牢按着,沉稳有力的心跳清晰传到他手心。

  “你今日心事重重的,父皇与你说什么了?”

  “陛下答应戒除五石散了。”

  “当真?”顾辰麒顿时欣喜,又想起皇帝的嘱咐,压低了声音,“阿越,那你怎么还不高兴?可是父皇这病难治?”

  闻倾越挣不开手,只好把脸转开。

  “戒除五石散,需心力坚定,承受极大的痛苦,陛下的病情……也不大好,我无法根治。本想回报陛下念旧之恩,最后什么也帮不上。”

  “谁说你什么也帮不上?你找到了父皇的病因,能劝服他远离毒害,比尚药局那些人强太多了。今日也是父皇病后难得精神大好,这都多亏了你啊!你已尽己所能,别多想了。”

  在顾辰麒宽慰之下,闻倾越的神色和缓了些,勉强扯了个笑。

  顾辰麒从袖中取出挑来那支白玉簪子,替他簪入头顶发髻。

  闻倾越再过几个月才及冠,如今束发只用发带,可顾辰麒不管这么多。

  御赐皆非凡品,选料上乘,国匠精工。闻倾越本就气质不俗,有这玉簪相衬,更添高雅清贵。

  顾辰麒满意地笑:“不错,适合我家阿越。”

  闻倾越脸上微热,视线往上抬了抬。

  顾辰麒看得乐了,指着自己眼睛说:“这儿能看见,你看看。”

  闻倾越暗笑他,但见他神态认真,只好去看他眼中的影子,然而还是看不清那支簪子。

  他羞于近前,顾辰麒却是真为了让他看清楚一般,缓缓靠近。

  闻倾越在他碰上来之前偏开了头,仍在他怀中暖着的手轻推了一下,阻止他往前。

  “如何?可看清楚了?”

  闻倾越无可奈何,实话实说:“看不清。”

  “那……”顾辰麒抬手环着他,凑近他耳边,“我们回房……”

  光天化日,闻倾越耳根红得分明,被看在眼底。

  “对镜一观。”顾辰麒补全了话,“我替你画下来也可。”

  “不必……嗯……”话未说完,就被堵了唇舌。

  四周静谧无声,反倒衬得咫尺间的动静格外清晰。

  一吻之后,两人相互抵着额头,微微喘息。

  “阿越,在我心中,你是最好的。寻常礼物不足以配你,我想送你一件礼,但还需花费一些时间准备,你要耐心等着我。”

  闻倾越掌心前是他烫热而加速跳动的心。

  “无需大费周章,无论你送什么,我都会喜欢。”

  “这不一样,你且等着就是了。”

  闻倾越浅笑着答应:“好,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