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铩羽>第十九章

  自城墙上下来,赵瑾便一病不起,每每咳嗽,便是一滩黑血,人也迅速衰弱下去,开始还能强撑着上朝,几天后,也就卧床不起。

  一面内政都由杨兆接手,一面对外宣称自己沾染风寒,知道实情的孙诀李纪整日守在床边,听他为数不多清醒时候的安排。

  这段时间里,萧怀赶到钱渡处,前两天他去看了赵瑾念着的汪洋,可惜此时天寒,目光所及尽是萧瑟,若是等到夏天,说不定能看上碧波万顷。

  船只搜救也渐渐有了眉目,最后终于在离失事地三里外的一个小岛找到了一船人,除去伤势过重而死的两三水手,基本无大碍。

  可不幸的是,死去的人其中有一是当地豪强之子,煽动民众谣传贬低军队不说,亦闹来了海督府,萧怀为了此事不眠不休两天,恩威并施,才压下去此事,就在想要休息的当口,门外却闯入一小兵,跌跌撞撞过来,嘴里喊着急报,好似还带着哭腔。

  萧怀心里一跳,但连续两夜不休息,此时他头痛欲裂,于是道:“有什么事明日……”

  “君上病危……”小兵声泪俱下:“急召上卿大人回京!”

  之后如何,他记得不太清了,此地的风雪好似比蓟城的刺骨,萧怀骑上返程的快马时,大风刮下他掩面的绒布,冰雪打在脸上硬生生的疼,催生出许多裂口。

  钱渡也跟了上来,两人一路疾驰,到驿站便换马继续,未曾休息一刻。

  半年前他赶回蓟城,见到的是重伤的赵瑾,那么此次呢?他会不会见到一个没有生气的赵瑾?

  老天爷总是爱和他开玩笑,偏偏要在他离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得知此等噩耗。

  风雪像是透过伤口钻了进来,化作一条条小虫,啃噬着他仅剩的念想。

  此时他是一根绷紧的弦,在见到赵瑾之前,都不会松下,与他同行的钱渡几次劝他休息,也被拒绝,马儿换了好几只,但其上的人,却倔强地不肯停下。

  可再好的身体,也禁不起如此摧残,就在离蓟城还有半日路程时,萧怀在马上失去平衡,一头栽了下去,经日不休损害巨大,再加上萧怀此时心境已如火烤,这一摔,萧怀五脏六腑都要碎开来,又气又急下,竟是吐出一大口血来。

  漫漫雪地中,这一抹鲜血刺得钱渡眼睛生疼,赶紧上前将他扶起,急道:“上卿如何了?”

  萧怀却已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只是喃喃念着:“带我……去见君上……去见……君上……”

  明明是刚及冠的青年,声音却沙哑如老者,钱渡先前认识的那个满怀雄心的萧上卿,像是在那场刺杀中死去。而此时在宫中奄奄一息的赵瑾,又何尝不是一样?当年平叛时何等气魄,不想在那后十年,便出此变故,只道是英才不长命。

  两匹宝马围着他们打转,钱渡看着眼前伤心到极致的人,又想到卧榻上受着折磨的君上。

  他一向敏锐,他知道,当今天下这般局势,赵瑾再去,燕国怕是没有再起之势,燕国上下打下如此基业,就要付诸东流。天下一统是大势,可惜运势不在燕,群雄逐鹿,他们将会是被淘汰的其中之一。

  钱渡知道人各有命,可若早已注定,又为何要让燕窥得希望?

  钱渡一腔热血像是被大雪彻彻底底地浇灭,悲愤到了极致,无处发泄,也就化作一句质问:“苍天呐,何苦薄大燕至此?”

  可惜天不会回应他。

  剩下的路,钱渡背着萧怀赶回蓟城,终于是赶上了见赵瑾最后一面。

  王宫全面戒严,若不是守卫是钱渡旧部,险些就要把失魂落魄不像样子的萧怀拒之门外。

  王太医最后一次为赵瑾把脉,对着众人摇头,已是无力回天之际。

  孙诀老泪纵横,他看着赵瑾长大,看着他从小太子成长到一国之君,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走在自己这一把老骨头前面。

  李纪亦是泣不成声,杨兆双目失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整个寝殿,最为平静的,反而是奄奄一息的赵瑾。

  看见萧怀钱渡进殿来,示意他过来,到此时,他要等的人终于是齐了,燕国的江山,以后就要托付给眼前这些栋梁之才。

  “传孤遗诏,”赵瑾没有很多力气了,他说话很慢很轻,萧怀要凑近才能听得清:“立亲王赵询为王储,孤去后,加冕燕王。”

  “然询尚年幼,无力持大局,特命……咳咳……命萧上卿,杨相国组建内阁,共理内政,封孙诀钱渡为……辅国大将军,执掌军队。”

  “孤话至此,燕国之事,托付于众……一切以燕国百姓为重,天下大争,若势真不在燕,那便……便不强求。”

  他眼角落下一滴泪来,若放在先前,此话他绝不会出口,心高的君王终于被现实打败,无论此刻有多不甘,他也只能低头,不为千古留名,只求百姓安康。

  缓了缓,赵瑾将手伸向萧怀,道:“都下去吧,孤有些话……和萧上卿说。”

  待众人下去,赵瑾神情软下来,眉目间尽是心疼,萧怀嘴边还有血迹,他伸手去擦,却已经凝结了,道:“小狼崽怎么弄成这样?”

  萧怀握住他的手,很凉很凉,比路上打在脸上的风还凉,他颤声道:“风雪太大,小狼找不到家了……”

  他为自己做了这么多,自己却多陪陪他都办不到,他这一世怕是偿不了欠萧怀的债,若是真有轮回,他不要生在帝王家,不要承天下的责任,当个剑客风餐露宿也好,或是像他谪仙师那般隐居也罢,只要在他身边,能让他有个安稳的家。

  “海边……是怎样的光景?”赵瑾气若游丝,却还记得此事。

  “是无边辽阔,”好像有泪流下,流过伤口,是钻心的疼,萧怀回道:“只是冬天冷寂,我们有机会夏日去,定是水天一线,飞鸥忘机的盛景。”

  “看不了了……”赵瑾咳嗽起来,黑血从他嘴角留下,萧怀替他擦去,他得以继续道:“子深做我凡世中的眼睛,替我看……咳……之后的燕国,还有世间盛景,不要……那么早便来找我,好吗?”

  萧怀知道他这是怕自己想不开,可就算是为了他的遗志,他也会好好活下去,与燕国共存亡,为了让他安心,也便连连点头,道:“那允祗可要等我,黄泉路长,别一个人走。”

  “好……好,”赵瑾眼皮越来越重了,浑身力气像被抽走一样,却还想和他说话:“还记得……那年冬天,你给我的那支……梅花吗?”

  他将藏在被子里的另一只手抽出来,将握紧的物事递给他,是一节枯枝。

  “我一直……好好收着呢。”赵瑾带着笑,渐渐合上了双眼,手也顿失了力气,梅花枝失了支撑,骨碌碌滚到了床边,萧怀颤颤巍巍将它拾起,轻声唤道:“允祗?”

  可没人会回他的话了。

  与此同时,萧怀一直贴身放着的玉裂成了两半,大业未成身先死,天潢贵胄的燕国君主,永远停在了二十五岁。

  门外的人们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冲进屋来,宫人们齐齐跪地,礼官敲响了丧钟,一切变得嘈杂起来,萧怀却好像置身事外,哭声,喊声,忏悔声,可他不能哭,他不能倒下,他要主持大局,要稳住乱局。

  安排下葬,颁发遗嘱,杨兆还是那副状态,天塌的样子,萧怀也不去找他,一人处理好所有事宜,等到一切都妥当后,又是第二天。

  他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休息了,可此时居然一点困意都没有,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很难受,但自己好像不愿面对。一切都是真的吗?好不真实,他一遍遍的质问自己,漫无目的走在街道上,四周挂起了黑白幡,有人去世了,是谁呢?

  他不知要去往何方,自己好像无处可归了,等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身处雅园。

  恰有一堆积雪落下,萧怀抬头一看,是梅树被压弯了枝条,其上雪顺着滑落,萧怀喃喃道:“有客自远来,轻扫覆梅雪。”

  梅花开了又开,明年此时,这里也会有这样一园梅,可扫雪的人在哪?

  手中什么东西纂的生疼,拿来一看,是赵瑾给他的枯枝,虽历经三年,却并未开裂,这个傻瓜连这种东西也收得这样好。

  满园盛开的梅,他却纂着枯枝,他仍好好的站在这,赵瑾却如枯枝般没了生机。

  方才丧失的感官此时好像回归了,他又感到了莫大的伤痛,此时的他才彻底明白,赵瑾不会回来了,扫去覆梅雪的人从此只存在于他的记忆中,曾经那个鲜活的人,已经没有了。

  天空又飘起了小雪,泪水夺眶而出,先前种种画面浮在眼前,构成了一幅幅画卷,却又在顷刻间破碎,化作雪花远去。

  他抓不住,它们不接受挽留,消失于天地间,与此同时,他的心好像也碎了,被凿了一片一片,随着它们远去。

  无可言说的痛击碎了他,天地明亮,他的世界却灰败得没边,十年间,大山换做世间,可他却走回了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