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忧黎眷>第60章 契若埙篪

  此处界墙内有一大片空地,为防宵小与山中野兽特意培植了荆棘,云眷本要出声指点,孰料阿薛对此处了如指掌,为她指了几个落脚之处,几个起落便到了廊下,云眷看好方位,依样画葫芦跃到他身旁。二人避过灯光与巡夜弟子,一路上花遮柳隐,来到膳堂。

  膳堂门未上锁,掌勺的师傅也早已各自归家。进了灶间,尚有一处灶膛闪着几点幽暗的火光。灶上摞着三个大蒸笼,隐隐透出热气与米香。

  阿薛开心不已,取出一块干净油布,道:“搭把手啊师姐。”云眷伸出双手,阿薛把油布在她手上铺平,从怀中取出一根蜡烛,在灶膛里点燃,掀开笼盖,待热气散开后,一手持蜡烛,一手挑藕。新藕本就极有分量,再塞满了糯米,阿薛又专挑大的拿,云眷感觉坠手,连忙阻止。阿薛拿了四节后,将笼中剩下的往一起拨了拨,又掀开余下两层,安慰道:“看,这三层全是,还很多,他们够吃。”

  阿薛将油布包好,在桌案橱柜间搜寻片刻,捧过一只瓷坛,得意地一笑,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小瓦罐,将坛中蜜糖倒出一半。云眷虽觉此等作为有失光明,但见烛火晃动下他满脸喜色,不由莞尔一笑。熄了蜡烛,二人顺原路返回。

  云眷本还担心带着这两样□□爬山壁极为不便,孰料到了界墙下阿薛取出一块包袱皮将糯米藕负在背上,又用一根油绳将瓦罐连盖绑个结实,留出长度,牢牢打个结,将瓦罐挂在颈中,护在心口处,虽揣着两样物事攀爬仍不失灵便。

  回到住处将两物取下,莫说磕碰,便是瓦罐中蜜糖也未撒出半点。阿薛颇为自得,问道:“师姐看我这手艺如何?”云眷佩服之意由衷而发,连连点头道:“你厉害。”

  阿薛看时辰不早,起火为镜封熬药,熬好了药又在避风处另起了一堆火,找出一只大肚石釜,取了两节藕放入,釜中加满了泉水,两人守着一堆干柴,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时不时添两根柴,待到釜中水只剩了少半,藕中米已是熟得透了,二人熄了火,用余下的汤水焐着,各去歇息。

  第二日早早便听到阿薛的招呼声:“快来快来。”云眷奔出洞去,见他正从釜中叉起那两节藕。因饭碗皆小,便将釜盖翻过,既做砧板又做食盘。眼见他并无趁手的刀,云眷从怀中掏出清萧送的匕首递过,阿薛接过打量了打量,拔刀出鞘,冲云眷呲牙咧嘴地在自己手臂上比划了几下,眼见她横眉瞪视自己,吐吐舌头,扮个鬼脸,恶狠狠地将藕切成十数段,那匕首锋利,直如切豆腐一般。

  釜中还剩少量红褐色粘稠汤水,阿薛取了些蜜糖,放入搅拌,又添了几根柴小火慢熬,云眷对甜食不甚喜欢更不上心,从未见过这种吃法,不觉好奇。阿薛一边慢慢搅拌一边讲自己这次出去寻医问药见江边人家如此吃法,笑得得意非常,待到熄了火,将熬好的蜜汁浇在藕上,红褐色的藕身配上浓稠香甜的汤汁甚是诱人。

  见二人只顾着看,阿薛笑道:“怎么不吃,这得趁热才好吃。”自己先举箸而食,见他塞了满口、眯起眼睛,一脸满足之状,镜封、云眷二人也不客气,大快朵颐。

  二人均不喜甜食,但是阿薛手艺委实不错,便比平日多吃了不少。平日膳堂因是大锅饭,粥菜倒也罢了,甜食细点做得极少,即便是做也绝不像阿薛这般慢工出细活。昨日的糯米藕膳堂师傅们便是塞好糯米封住,上锅蒸个把时辰,熄火走人,靠余下的热气焐一晚,次日一早切切便上桌,与阿薛手艺相比自是天壤之别。

  不多时,三人吃得盆干碗净,阿薛才去洗好了碗釜,便有脚步声传来。阿薛照例进洞躲避,云眷在山坳边接了食篮,打发弟子去了。

  打开食篮,见仍是喝惯的粥、吃惯的小菜,除此之外,另有半节糯米藕,吃起来发柴。三人只把粥菜分了,对藕略表嫌弃,无人下箸。

  再过了几日,阿薛将带来的药草熬完,镜封道已有明显好转,内力虽仍不如前,但到底复了一二成左右,已是意外之喜。

  眼见师父有了起色,夜间不用再算着时辰熬药,阿薛自在了许多,有时每日两餐并不与二人同用,也不知去了哪里,倒是时不时背回来一些新鲜吃食。

  镜封有次问起,他笑嘻嘻道:“师父,能不能不说啊,我一直记着你让我做个好孩子、做一个正人君子,总之我没有作恶就是了。”略顿一顿,一脸严肃续道:“这饭食是别人送的,我若去偷,也只偷咱们书院自家的。”镜封知他向来有分寸,从不过分胡闹,便不再问,随他去了。

  云薛二人每日除了整治朝夕两食外,余下的大半时间便是切磋武功,镜封少时精通剑、鞭等数种兵器,晚年随身御敌的只有一柄拂尘。历来书院中只传授剑法,内门弟子若习练其他兵器各凭修为。阿薛本以长鞭为兵器,镜封见他资质甚好,传授剑术之余又将昔时所学鞭法倾囊相授。

  云眷习剑已有多年,初入别院时整理兵书剑谱倒也练过几日鞭法,但仅涉皮毛。此时二人切磋恰好各自取长补短,阿薛有时教她用鞭,有时向她学剑。

  阿薛剑术虽得镜封亲传,但这些年镜封与他相处时日有限,虽将招数推演一一讲遍,但毕竟不是日日督促,招招指点。云眷授剑多年,早将入门七套剑法烂熟于心,教导弟子颇有经验,从细微处一一指点纠正,阿薛获益不少。他本性纯良,多年前初见便对云眷颇有好感,加上这些时日二人一起小偷小摸,同饮同食,同门之谊日益坚固,此时教她鞭法也悉心指点,毫不藏私。

  镜封每日调息导气,偶尔也看看云眷带来的杂书,就书院中管理惩处之事和她谈谈讲讲。云眷人虽聪慧却不擅心机,见镜封问起,便将别院中打理得失一一剖陈利弊。见她内伤难愈,镜封将近年来悟出的心法对症传了些皮毛,云眷每日早晚打坐调息,大有起色。镜封在言语间也偶然提到自己中毒散功之事,虽不十分详细,但云眷心中已是了然。

  这日晨起,云眷又在石壁上划了一道,数数来此地已有不少时日,不知山下是何情景。阿薛见她对着石壁发怔,拉拉她衣袖问道:“怎么了?”云眷道:“明日初八。”

  “初八怎么了?”

  云眷知他是掌门师尊半路收徒,未曾按班就部在书院就学,想来师尊看他性子孤僻散漫,故而多年未将他带入书院规制约束,自然也不会多讲规矩,道:“初八是创派祖师寿诞,因弟子有的远来求学,数年不得归家,书院便为弟子行冠礼。近年来冠礼之期往往选在祖师寿诞或之前之后某日,即便没有冠礼,弟子也会在祖师寿诞这日拜祖师、拜授业师父,叩谢师恩。”

  阿薛点点头,又问道:“那往年这日也有弟子拜你么?”

  云眷点点头,道:“自入别院之后,也有弟子也来拜我们。不过近些年来师兄弟们各自收徒,因着一些缘由,大家各起山头,别院已有三四年不曾将所有弟子聚拢在一起举行大典了。我从没收过弟子,所以往年这一日反而最清闲。”侧头想了一想,道:“不过也有人每年都记得我。”

  “你是掌事师父也不成么?”阿薛满脸疑问。

  云眷看他神态与稚龄孩儿一般,直想拍拍头叫他一声傻孩子,笑道:“其实认真算起来,安无师父才是掌事师父,我不过是帮他理事而已。再说掌事师父也不能一手遮天啊,何况安无师父性子恬淡谦和,不喜繁文缛节,既然办不了大典,也就随缘了。”说到此处,低声道:“恰好师尊就在这里,礼不可费,今晚下山一趟如何,我想为师尊备一份贺礼。”

  阿薛也不知想到什么,再问了一遍:“你真的要下山?你确定吗?”

  云眷见他莫名郑重,装模作样沉思片刻,笑道:“确定,我只是下山,不是下凡。”

  阿薛听了面有喜色,若有所思,连连点头。

  待到弟子送了夕食,二人照顾镜封用完膳食已是暮色四合秋风起。顾虑走在集市上会被认出,二人先去了别院。云眷见自己的同辉堂门户紧闭,为免麻烦,直接从二楼翻窗进房。离开近月,案上已积了不少灰尘。云眷也不掌灯,径自打开衣柜,依着记忆中位置取了一顶帷帽、一顶斗笠。出了别院,云眷将斗笠给阿薛,自己带上帏帽,帽帷长垂至腰,加上她衣衫简素,甚不起眼。

  未到山脚已飘着细雨,山脚集市历史悠久,自十数年前不再宵禁,闭市甚晚,虽今夏糟了天灾,但时过境迁之后繁华依旧。今夜虽有雨,店家或是在门前支起障雨的油布,或是用几根细木搭一个简陋的帐篷,挡一方雨水,来往众人或撑油纸伞或斗笠蓑衣,二人如此装束走在集市上很是寻常。

  二人一路挑挑拣拣,最后在一间玉斋选定了一块碧玉。云眷选好丝线,请店里的纺织娘巧手打了一个如意结,用木盒装了。另选了一块刻着灵芝蝙蝠的白玉做成腰佩,仔细用锦缎包好收入怀中。见阿薛不住偷偷打量自己,笑道:“有事便说。”

  “师姐,如果要送礼物给......一个姑娘,选什么才好?”阿薛犹豫着开口。

  云眷心中暗笑,他见自己要来集市很是惊喜,想必那时就在思忖让自己帮这个忙,不由问道:“前些时日你总拿吃食回来,是不是人家姑娘给你做的?”

  阿薛不语,只低着头傻笑,灯光虽暗,仍能看出他红了脸。

  云眷素来厚道,怕他尴尬,转过话题问道:“你之前送过人家什么?”

  阿薛讷讷道:“面果子、糖糕......”

  “酥饼、蜂蜜、包子、蜜饯、糯米藕对吧?”云眷没好气地接话。

  “嗯。咦,你怎么知道?”阿薛问道。

  云眷翻了翻白眼,伸出两根手指,道:“上次我同你去拿了四节藕,你端上桌的可只有两节。”见他笑得讪讪的,越发想伸手指把他脑门戳开窍,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和肚里相同,又叹了口气道:“人家姑娘没拿包子扔你已是极温婉善良了。以我所见,送女孩礼物重在心意,发梳、妆镜、衣料都可以。年轻姑娘家谁不爱美,你送这些她一定喜欢,但是注意样式不能太俗气,最好是清新淡雅且有意义。”

  阿薛听得愣住,少顷,喃喃道:“我从不知道还有这许多门道,师姐,你......”

  云眷抬抬下巴笑道:“放心,我陪你去挑。不过你可知她家做何营生?选的饰物要与衣衫相配且方便佩戴才好。”

  阿薛道:“她家开了一间干货铺子,她时常到柜上帮忙。”

  二人到了一间首饰铺子,云眷一件件看,阿薛亦步亦趋,时不时看看她目光落在何处,云眷选中了一只银簪,簪身刻了兰草纹,簪头似云朵,用银线坠着几只翠玉珠子,银翠相间,互相映衬,清雅却不失活波。行动间玉珠相碰,声音清脆。那玉珠成色虽好,但是太小,显是边角料做成,价钱很是过得去。

  “你看如何?”

  “好看,好看,阿七一定喜欢,她最喜欢绿色。”阿薛欢喜之下连连点头,云眷又挑了一只桃木梳、一只鎏银雕菱花把镜、成套的胭脂口脂、一条湖绿色蝴蝶结宫绦,又让阿薛想些花样或字刻在梳子或盒子上。年轻男女来往赠送都希望自己的礼物独一无二,为了招揽生意,首饰铺子专有这些手艺匠人雕花或刻字,便如玉器铺子里编织流苏穗子的纺织娘一般。阿薛苦苦思索半晌,将诸事交代好。掌柜道第二日申时后可取,二人见时候不早,告辞离去。

  一路上阿薛絮絮叨叨说了阿七的诸般好处,云眷边听边笑,道:“难得咱们一起下来,我便帮你多挑了几样,但是千万记得不可一股脑全送过去,要一件一件、细水长流。其实对于女子来说,与礼物相比,更重要的是心意,古人有言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待人至诚,这于女子而言,已是最贵重的礼物。”

  阿薛听得心服,点头便如鸡啄米一般,忽地问道:“师姐你少年时有意中人么?”

  云眷猛然愣住,笑笑不答。阿薛双眼窥着她神色,笑得诡异,道:“看样子自然是有的,那有没有送过你什么物事?”

  云眷脑中纷乱,半晌,摇摇头,涩声道:“没有。”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云眷苦笑,道:“世事无常,便是两人互相喜欢还有好多变数,何况你喜欢了别人,别人却未必喜欢你。世间人或有缘无份或有份无缘,命中既无,那便守份从时,做好眼下罢了。你二人有缘有份,已是旁人难求的福气。”顿了一顿,抬头看着他双眼,笑道:“若哪日你与阿七成就良缘,一定要告知我,我也好为你欢喜。”停了一停,轻声笑道:“其实我更擅长买孩儿的玩器。”

  阿薛红着脸点头,旋即拍着胸膛朗声笑道:“喜酒一定少不了你的,我若有了孩儿,师姐你便是孩儿的亲姑母。”

  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回了禁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