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忧黎眷>第13章 抱朴守拙

  转眼已到冬月,院中弟子数着日子准备腊月的年末大试,更数着日子盼年节。年试是考较这一年中所学课业,待夫子给出考绩,弟子便可踏上回乡路。

  这日张了榜单,曲溯在师兄弟中又是魁首,除了新添的乐理一科为常,其余皆是良。众人中有人欢喜有人愁,楚华章周礼、算经等尽皆是良,剑术、轻功等大多是差,偶尔有可。余下八人虽不出类拔萃,倒也较为均衡。离别在即虽互有不舍,但终是少年心性,忙忙打包了行李,各自归家。

  柳洑照例由柳儿父女接回,送柳叔柳婶的衣料吃食单留在车上,剩下的行李交代柳儿放入自己东厢。才下马车,正要去正房拜见双亲,柳儿忽然拉住她耳语道:“夫人已有四个多月身孕,小姐说话行事一定小心,别惹老爷夫人生气。”

  柳洑听了,欢喜直从心中透出来,上次收到家书还曾为父母不能为己取字郁郁,算算时日,两个月前父亲写那封家书时母亲已有身孕,难怪无暇顾及自己。边想边拎了裙摆向上房而去,厅中不见人影,便喊道:“母亲,母亲?”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父亲从暖阁中踱步而出,低声训斥,上下打量她两眼,续道:“你母亲怀胎劳累,正在休息,你如此大声,惊扰到她可怎么好?”柳洑轻轻掩口,点头表示受教,见父亲向卧房走去便垂手静候。

  听到父母二人低语交谈,又过了盏茶功夫,父亲扶了母亲出来在上首落座,柳洑见母亲肚腹微微隆起,脸庞丰润了不少,不知是不是少出去走动的缘故,肤色较之以前更加白腻,看起来气色甚佳。

  柳洑行礼问过二人安好,垂手侍立一旁,见父母二人闲聊便静静候着。忽听得母亲问:“几时回来的?”“刚刚回家,今日太阳好,路上也顺利。”见母亲点头不语,小心翼翼问道:“母亲,我何时就有弟弟或妹妹了?”

  柳母低头笑笑,轻轻抚了腹部,双目中满是慈爱之情,笑道:“明年四月,是吧老爷?”柳父捻须微笑,点头未语。“再过几个月就能见到你了,宝宝你要乖乖的,不要惹娘亲生气。”柳母絮絮低语,语声轻柔,显是对腹中孩儿爱到了极处,柳父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幕,时不时插上一言半语爹爹如何。柳洑旁观,艳羡不已。

  又过了一刻钟左右,柳洑看左右无事,便向父母告退。柳父忽道:“刚才你母亲休息怕吵,嬷嬷和丫头都被打发到下房去做针线。你去小厨房看看母亲的补身汤如何了,再叫个丫头来服侍母亲用汤。”柳洑应了,再行一礼,轻轻退去。

  刚从上房出来,柳儿已经等在月门处,陪她一同走,见她不回东厢直向小厨房去,问明缘由不由分说便将柳洑送到东厢门口,笑道:“这种跑腿传话的活本是我们分内的,小姐如何能去厨房?你的行李只打开了还没安顿好,我的好小姐,给我带了什么赶紧找出来,等我回来拿。”说罢一笑跑开。

  柳洑进了东厢,安顿自己行李。不多时柳儿进来,笑道:“小姐给我带了什么啊?”

  柳洑扬起头笑道:“你猜,猜对了才给。”见她连猜几次不中,翻了翻行囊,取出一个牢牢打结的大包袱,笑吟吟地捧给她。

  柳儿打开布结,见满满一包都是樱草色衣料,顿时开心得跳起来,细细打量了两眼,拉住柳洑笑道:“还是小姐有心,自入了冬我便留意着,竟没买到。我看这料子织得虽密却又轻又软,比我上次买的那块还好。再熬几个夜,我又有新衣穿了。”

  柳洑笑道:“年初你那条裙子坏了我一直想着,从春末便找这个颜色的衣料,总算没有白费心思,你喜欢就好。”

  柳儿抖开衣料叉指量着,笑得合不拢嘴,道:“怎么能不喜欢,小姐买了这么多,莫说裙子,再做一件夹袄也用不完,剩下的还能做扇坠、荷包、暖炉套子,对了,还要做两方帕子,得绣个新鲜花样才好。”

  柳洑皱皱眉头,托腮板脸,慢慢道:“难道......就没有我的么?”

  柳儿抱住她肩膀,哈哈笑道:“我知道小姐一向不喜欢这花色,这么多全是给我一个人的。”

  柳洑再也掌不住,噗嗤一笑,再翻出一本书,将书中夹的花样一并取出交给她。

  柳儿翻翻花样,足有十几张,有燕穿桃柳、鹿鹤桐椿、鱼戏莲叶、和合二仙等,平日这些掌故虽是耳熟能详,花样却是极为新奇。她一向手巧,平日多做针线,见了这许多花样爱不释手,一边拿着花样对着衣料比划,一边讲着这一年中的家事。

  柳洑自正月离家一直未回,书院每旬休沐一日,广稷虽离家不远,一日来回也颇费功夫。故而柳氏父女每次接送也是早早启程,到书院稍停便回。

  离家近年,变化不大。听柳儿絮絮叨叨:开春族中又置了几处铺面田产,翻盖了地方私塾,延请了引退名儒;入夏二房三房皆逢弄璋之喜;四爷年少得志,颇得上司青眼,虑其公务繁忙,尚未娶妻,府中无人主持中馈也无妥当之人近身伺候,老爷夫人便先为其物色了一位姨娘;中秋赏月那日夫人被诊出喜脉,老爷夫人大喜,随身伺候的嬷嬷丫头添了月钱;前院内管事宋妈妈家与自己一起长大的秋月赶着腊月初的好日子成了亲。

  “还有......”柳儿顿了顿道:“听娘说快进腊月门时府丞大人曾托了人为自家二公子说亲。”柳洑心中一紧,失声问道:“父母亲怎么说?”“老爷夫人说......小女年纪尚幼,且自小失了管教,只会舞文弄墨,德容言工无一出众,不堪托付中馈,总之就是推掉了。”柳洑听到此处长出一口气,拍了拍心口,笑出声来,又白了她一眼,嗔怪:“你可吓死我了,以后这种事情只说结果。”

  二人说说笑笑,安顿好行李,有丫头来报夕食已备好,请小姐去花厅陪老爷夫人用膳。二人不敢耽搁,放下手边东西忙忙去了。

  因柳母孕中不宜多思多动,柳父一向秉奉“君子远庖厨”之训,又看柳洑无事,便将内宅一应事物交给她处理,自己也训诫下人一切听大小姐吩咐行事。

  柳洑从未掌过家,好在柳母平日账目极细,财物一进一出皆有一定之规,只循旧例即可。闻听母亲孕中饮食习惯改变,茶蔬果品购置便略做更改,再有不明白的去向母亲请示,一切倒也顺遂。

  一日,太阳极好,是个大晴天,用过朝食后柳儿便跑来撺掇出去逛逛集市。柳洑在家中闷了多日,想着年节将至,街面上铺子品类齐全,去逛逛也好,正可以买些新鲜吃食带回来,打定了主意便向父母亲请示。柳父恰未外出,正埋头写字,闻言道:“去逛逛也好,让柳叔找个人驾车送你们去,有上好的红纸多买些回来。”回看向柳母,柔声道:“也给孩儿添添喜气。”

  主仆二人带了小厮出门,自来广稷城西最是繁华,车便直奔城西而去。眼见街上熙熙攘攘,车行不便,柳洑吩咐车夫在街口候着,与柳儿只带了小厮随行。

  小厮名叫阿实,十二三岁年纪,比柳洑二人年纪略小,也是少年心性,一路与柳儿不住斗口,又互相喊着看新鲜。柳洑许久不到集市,看了各种新鲜吃食玩意也颇为开心,又见他二人一幅馋虫样,不禁好笑,看到糖炒栗子、蒸米糕、糖人也不拦着,看着二人大块朵颐。

  正走着,柳儿拉住她,手指着一家店面道:“小姐,你看。”柳洑掀开障面的帽纱,抬头看去,店门虚掩,牌匾上写着“鱼跃斋”三个字。自来开店都是中门大开迎四方来客,这般虚掩着实少见。柳儿道:“这鱼跃斋我听爹爹提过,文房四宝齐全,装订裱糊都可以,老爷最爱这家的宣纸。”柳洑闻言点头道:“去叩门吧。”

  柳儿迈上台阶,扣了三声,轻巧退回。少顷,一名中年文士模样的男子开了门,见有客至,拱手肃入店中,温声道:“敝姓周,是此间掌柜,姑娘请自便。敝人就在后堂,若有需求请扬声。”说罢拱手而退。

  柳洑看掌柜谈吐风雅,无甚市侩之气,墙上挂了几幅清雅的山水画,墙角小几上安放的水仙开得正好,炭火温暖之气中也带了缕缕花香,入肺略有清甜之气。环顾四周,此间不似一家店铺,倒像是一处风雅的书房。

  再往里走,发现店面甚大,以屏风架隔开,屏风架上文房四宝品类齐全,摆放错落有致,每一类别旁均贴了纸张,以小字注明名称、类别、最佳用途。单是宣纸,从质地或用途就有矾宣、玉版、净皮、龟纹等分别;薛涛笺更是十色俱全,精致非常。柳洑手指轻轻划过各色纸料,最后停住流连不去。

  周掌柜恰回前堂,见她面露微笑,有不舍之态,问道:“姑娘似乎对这玉版宣颇为中意?”柳洑愣了愣笑道:“一时走神,掌柜莫怪。”说罢选了几样纸,又特意多买了上好的红纸,掌柜命伙计分类收好。

  闲闲转到了墨架边,只见一条条墨锭分了瑞、徽、绛几种,描金绘彩,或做方、圆、半月之形,或作飞禽走兽之状,旁边摆放了几个手掌大小的圆肚收颈瓷瓶,瓶腹上贴了红纸,上书“敞墨”二字。

  柳洑自幼习字,父亲爱好之一便是收藏墨锭,故而平素自用虽简,见墨却不少,可是“敞墨”却从未听闻。周掌柜请她到书案旁,打开一个半满瓷瓶,轻晃两下,倒少量入砚台,温润莹然,便如一块墨色浆糊,周掌柜也不加水,轻轻取了一只稍粗羊毫,轻压慢搅片刻,示意柳洑试墨。柳洑看他如此情状不禁讶然,自来墨锭要加水慢研,力道均匀方可浓淡得宜、便于书写,如此用墨实是新奇。

  柳洑在给来客备用的纸张中取了生宣、熟宣各一张,随手在笔架中取了一只短锋紫毫,想了想写下两个予字,只见墨色纯正,略泛青紫,字迹边缘不散,渗透均匀,只因纸张不同略有差异,很是满意。周掌柜笑道:“姑娘如此试墨,心思真是细腻。”“恕小女子冒昧,敢问掌柜:此墨可是因尊名而取?”

  那周掌柜沉吟片刻,轻声道:“非也。实不相瞒,因此墨形容松散,似胶似浆,取简用易,轻研即散,不似平常墨锭那般紧实,便取了一个敞字。”旁边眉眼机灵的小伙计一边包扎装盒一边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家东家与娘子恩爱非常,东家就是给娘子画眉才悟出制墨玄机,其他墨锭都是东家订的,只有这敞墨是东家自创,里边掺了画眉的东西,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周掌柜只含笑听着,神色温柔。柳洑知他另一层意思是效仿张敞画眉,以喻夫妻恩爱,只笑道:“先生还是性情中人。”

  眼见这墨着实新奇,架上仅有四瓶,心中思忖片刻道:“烦劳小哥把这四瓶墨一并装了。”小伙计欢欢喜喜应了,手脚麻利地封好装盒。

  柳洑见每个盒子上都有一条小小金鲤,昂头摆尾做飞跃之状,不禁笑道:“鱼跃斋,名不虚传。”周掌柜谦道:“哪里哪里,姑娘谬赞。此斋原名余悦,人未之余,和颜悦色之悦,取世间虽扰,余能自悦之意。奈何开店做营生,主顾大都盼着金榜题名,故而改了这三字,取鱼跃龙门之意,生意虽好了不少,但到底媚俗了。”说到后来,轻轻摇头,面含三分苦笑。

  柳洑笑道:“掌柜过谦了,只要初衷不改,本真不失,店名取哪个字又有何关系。”周掌柜一顿,拱手笑道:“姑娘通透,是周某拘泥了。”柳洑轻轻福身还礼。

  周掌柜看她举止,笑道:“周某不才,不能登科举第,但生平最敬重读书人,我看姑娘一派斯文,应是孔圣门人,这四瓶敞墨我只收其二,另两瓶赠予姑娘,还请笑纳。”柳洑再三推辞,周掌柜道敞墨乃自制,成本颇低,柳洑见推辞不过,便又买了几管上等湖笔并几件装饰了平安吉祥图样的墨锭,请掌柜一并装好。

  回家后刚进花厅便听爹爹笑得极为开怀,柳洑好奇问是何事,爹爹递过书信,她看了也不禁欢喜,四叔荣升通奉大夫,品级从三,除夕归家,年后上任。

  四叔尚未娶妻,城内虽有宅子,但离柳氏祖屋着实不近,故而除夕夜用过辞岁宴后会在此间休息一晚。柳母已吩咐下人仔细打扫厢房,重饰帷幔摆件。

  柳洑将自己所购笔墨纸奉上,纸张倒也罢了,柳父见了敞墨也很是喜欢,道:“许久不去鱼跃居,没曾想出了此墨,改天倒要试试。”待看到那几件墨锭上榴开百子、花开富贵等寓意吉祥的图案不禁颔首微笑,赞道:“你这孩子倒也细心,不枉我夫妻疼爱你一场。”

  柳洑闻言一怔,见父亲高兴,心中也自雀跃,轻轻道:“四叔最爱湖笔,且写得一手好字,可否选两支笔两瓶墨与四叔?”柳父把玩着墨锭,点头应允,赞她周全。柳洑见父亲心情颇佳,续道:“爹爹,那余下敞墨可否给女儿一瓶,女儿无甚偏好,唯喜诗书,故而......”柳父摆手道:“与你课业有关,我如何会不允?你既喜欢,两瓶都拿去吧。再者,鱼跃居为父常去,没了再去买便是。”

  柳洑大喜,取了两瓶墨,其余一概不取,回到自己书房嘱咐柳儿细心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