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忧黎眷>第12章 有女横波

  堂中只有储千松和何师兄,二人见她来笑着打了招呼,寒暄片刻,三人相约去了膳堂,储何二位晚上不用轮值且各有安排,便携着随身书册离开。自与彣彧馆一较高下之后,柳洑与堂内众人相处更融洽也更自在了些。三人边吃边谈笑,忽然听到一阵吵嚷声伴着女子惊呼。抬眼望去,其中一人竟是程昊。程昊站在一张食案前,握住一名女弟子的手腕,那名女弟子挣脱不开,望向同案之人,与她同座的那名男弟子正是唐薛。

  “喂,你闹够了没有?文师妹未赴你之约又如何?你便失了风度来此大呼小叫?真不知道你的古礼与圣贤文章都学到哪里去了。”唐薛冷冷嘲讽。

  程昊恍若不闻,只一意问那女弟子:“文妹,你觉得我哪里不好,我一定改,只是不要不理我,好不好?”声音颤抖,近乎哀求。

  那位文妹挣脱不开本就气恼,狠狠道:“我与你本就没什么相干,你这般死缠烂打,让人好生讨厌。”一边说一边掰开程昊手指,时不时偷眼看看唐薛。程昊见她如此模样,急怒攻心,放开了手,举拳朝唐薛挥去,唐薛也不示弱,侧身避过后出拳还击。他本就出身名门,虽是入了修德院,不研武技,防身功夫却没放下,近日为着输给同散堂一事本就心中恼火,加之文园儿对己痴缠不休,这个误导自己九宫灵龟的罪魁又送上门来,出手便毫不容情,一时间二人拳来脚往,斗得激烈,引得众人围观。未到盏茶功夫,程昊渐落下风,身上已经挨了重重几下。唐薛见他踉跄不稳,乘胜追击,一拳砸向他面门。程昊未及闪避,重重挨上,顿觉左眼视线模糊,不由捂住眼睛。

  何储柳均知此事牵涉三人私情,互相商量,却不知该不该插手,只愣愣旁观。孰料唐薛一招得手后竟不罢休,又一脚朝程昊小腹踢去。小腹乃是人身要害,唐薛虽无甚内力,但这一脚去势凌厉,若踢得实了程昊也必有苦头吃。三人再也忍耐不住,何储二人抢上前去招架。二人均知此番争斗难免受罚,故而只招架不还击,眼见柳洑已将程昊拖走,便双双后跃,跳出战圈。

  唐薛却不愿善罢甘休,抢上几步,手指着众人道:“怎么,你们同散堂想以多欺少么?一贯卑鄙无耻、阴险下流,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唐少爷绝不皱下眉头。”这下不单是何储柳三人,便是围观的弟子也觉得唐薛太过跋扈。

  储柳二人向来不喜与人口角,何师兄却是忍不下去。比试那日他也在场,前因后果看得清楚,当下开口问道:“前日你赌输了,曾承诺到同散堂洒扫一月,彣彧馆上下俱为见证,不知唐师兄打算何时践约?同散堂随时恭候大驾。”那三日比试观看者众,围观众人中有不少人识得圈中几人,何师兄此言一出,便有人随声附和。

  唐薛被戳到痛处,恨恨不已,却又无可反驳,只好铁青着脸,握紧双拳,不发一言。文园儿抢上前来,掏出丝帕,轻轻擦拭他脸上汗珠。程昊仍有一眼未伤,将这一切看在眼中。自己重伤之后,文园儿丝毫不加理会,唐薛出口伤人,出手狠辣,她非但丝毫不以为杵,反而一副情致缠绵之状。事已至此,方才明白自己痴心错付,不由万念俱灰,闭上双眼提起手臂捂住两耳大声呼号,只想对眼前一切不闻不见。

  唐文二人冷眼旁观,何储柳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正犹豫间,膳堂门口处弟子让开一条路,安无师父急急而来,见此情形,简单问了几句,带走了唐、程二人,又着弟子去寻安远师父,余者渐渐散了。文园儿心中担忧,不由对着三人问道:“安无师父脾性如何,会不会重罚唐师兄?”何储柳三人心中有气,对她视而不见,各自离开。

  柳洑慢慢走回同散堂,内堂渐渐暗下,便掌了灯烛,忽的想起曲溯赠的锦盒,就着烛火打开,那木梳长约三寸,无柄,梳身似一弯新月,配上梳齿形似半圆。那枚竹镜表面是一幅竹叶图,一旁刻着“不谢东君意,丹青独自名。莫嫌孤叶淡,终久不凋零。”打开看时,与铜镜相对的那面刻了一幅画:有人逆水行舟,向上游而去。上游江边植垂柳,柳下有一女子,画边有“溯洑而上,以攀曲柳”几个字。那女子脸颊瘦长,下颌尖尖,眉目含笑,虽是寥寥几笔,却颇为传神,不是自己又是谁?只是自己何曾笑得如此开怀?“莫嫌孤叶淡,终久不凋零......”柳洑喃喃,孤叶真得不会凋零么?

  “风雨竹诗乃是字隐竹叶、画中藏诗,以诗言志,孰料却被移花接木表达相思之意,直白的这么几行字,笔法还稍显生硬,唉......”宣予一边摇头一边到自己座位坐下。柳洑也不知他来了多久,白了他一眼,将竹镜合好收起,锦盒放入藤箱,抢白道:“相传此诗乃是后人假托关帝之名而作,若非出自他手,表达忠义便谈不上。”

  宣予托腮,拖着长调,懒懒道:“那这锦盒总是一名男子所赠没错吧?你如此护短,难不成......”

  柳洑轻轻拍了下桌面,瞪着双眼,含怒而嗔:“你别乱说啊,同门所赠,我还未及还回。”

  “是未及还回还是不想还回?你可知男子送发梳是何意?”见柳洑目光带了询问之意,不禁含了两分冷笑,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男子赠女子发梳是求相偕白首之意。你诗词歌赋张口便来,这其中典故你岂能不知?”

  柳洑愣了片刻,面颊滚烫,将藤箱推远了些,喃喃道:“那我尽快还他。”宣予叹口气,拉长了声音:“这还像句话,这种事情拖不得,一拖便后患无穷。”

  “可是这些饰物他用不上,或者我还他些别的?”

  宣予正色道:“你若不是原物还回,无论赠什么他都会认为是定情信物,说到底你还是舍不得吧!前几日储师弟的那只骨扇你修补好没有?虽说是堂内师兄弟的,总拖着也不合适吧。”

  “无妨无妨,我不着急,以后越来越冷,明年才用得上了。”储千松说着进了内堂,对柳洑道:“程师弟这次估计......”惋惜地摇了摇头。宣予尚不知膳堂打架之事,便问究竟。

  储千松简单说了来龙去脉,又道:“今日之事影响甚劣,安无师父与安远师父分责了他与唐薛,不知道还能不能留在书院。刚才听彣彧馆中一位师兄说文园儿在安远师父面前苦苦哀求,为唐薛求情,说是程师弟寻衅滋事,唐薛乃是为了自保被逼还手。情之一字,真是害人不浅。我虽只在膳堂见了那文园儿一面,也知她对程师弟不屑一顾。可惜程师弟身陷情障,当局者迷,为了这么一个对他全无情意之人断送前途,你说他这是何苦,唉......”

  院风虽崇尚尊君卫道孝亲、讲三纲、论五常,但因半在江湖之故,比起一般书院多了几分江湖气,书院中夫子讲孔孟亦谈诗经,弟子虽尊崇谦谦君子但也敬仰江湖豪侠,且世风开放,弟子们又是锦绣年华,男女相悦乃是最自然不过之事,发乎情止乎理,遵从弟子规、不违圣人训便可。但是唐程二人在众目睽睽下大打出手,且起因于争风吃醋,柳洑亲历膳堂之事,也知必不能善了,却未曾想处罚可能会如此之重。程昊虽非自己同窗,毕竟相处近年,心中着实为他惋惜。抬头见宣予凝神悬腕,垂了头写字,神色一派漠然,不由心灰意冷,尚明靥离开时他曾是这样一副事不关己之态,当日程昊离开也是这般,若哪日自己离开他是否依然如此?

  储千松边研磨调色边絮絮叨叨,惋惜程昊困于情网,毁在女子之手,宣柳二人各怀心事,各自沉默。

  少顷,待他话题告一段落,柳洑抬头问道:“储师兄今晚不是有事要办么?怎么来堂中了?”储千松停了停手,道:“刚才事情办得顺利,看看时候还早,就来堂中赶这幅画。”

  “储师兄既在此处,能否替我半个时辰,今日倦得很,想早些回去休息,下次你轮值我替你可好?”

  储千松摇手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在堂中反正有事要做,来日你也不必替我,快回去好好休息吧。”柳洑向他道了谢,再未发一言,拿了书囊藤箱离开。

  储千松看得没头没脑,估摸柳洑去得远了,悄悄问道:“柳师妹......她怎么了?是不是我的骨扇难修复,你又催得太紧,她恼了?”宣予屏气凝神,下笔不停,淡淡道:“她性情虽古怪但并不小气,恼你我做什么,她是因别事烦心。”储千松点点头做放心状,道:“改日我见到她一定好好开导劝慰,或者让她随我修习音律,最能陶冶性情、平和心境。”也不管宣予是否在听,兀自滔滔不绝。

  柳洑回到住处,取出那块衣料,仔细包好放入藤箱,看看时辰尚早,提了向泽儒馆而去。到了大门旁突然想到不知曲溯住处,无法请人帮忙找他出来,踌躇片刻后,转身离开。

  走了不远,听到有人喊,是朱微与葛柏风。二人见她在此处出现,均觉惊讶。柳洑料想葛柏风一定知道曲溯住处,便将藤篮交到他手中,正色道:“麻烦葛师兄帮我还给曲师弟,只说我愧不敢当。”葛柏风已知曲溯心意,因此事涉及儿女私情,朱微在旁不好多说,只劝她先收着,当面交割清楚为好。柳洑心中郁郁,勉强与朱微打了招呼转头而去。

  过了两日,周礼课毕,夫子刚刚离开,众位师兄弟还来不及散,柳洑便将藤箱放到曲溯案上,未发一语,垂头急步而去。以后每日算着时辰去课室,夫子一走,赶紧离开,不敢多言。众位同门皆知她脾气古怪,又不明内情,倒也无人来啰嗦。

  一日,授剑师父教授完剑法,轮到楚华章与柳洑当值,二人将兵器架认真擦过,还剑入鞘,一一摆放。楚华章见她只埋头做事,心无旁骛,思虑片刻,慢慢道:“柳师妹,我有事同你说。”柳洑心下惴惴,问道:“楚师兄有何事?”

  “曲师弟他......原本你二人私事,我不该插嘴,但是曲师弟日渐消沉,平日他虽非活泼跳脱,但也不失潇洒爽朗,现如今却是郁郁寡欢,人也瘦了一圈,直如变了一个人般。你们......何苦如此。”见柳洑沉默不语,小心续道:“我与连萧自小一同长大,虽情同手足,但性子却是南北之别。这一众师兄弟中,我与曲师弟最是意气相投。他为人仗义,心地良善,我若有个妹妹,他便是绝佳的夫婿人选。”

  柳洑皱眉不语,继续做事,手上动作却慢了下来,良久之后轻轻道:“楚师兄,谢你一番好意。我不善言辞,又性情古怪,喜欢独处,不想拖累任何人。”

  “不是这样,你不但欺人,你还自欺。”楚华章蓦地站起身,从自己书囊中取出一本《四公子传》,愤然道:“这是前几日我问你借的书,你喜欢看侠客传奇,你在书上写了什么!你素来守诺重义,算不算‘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你曾说过‘若有来生,愿为游侠’,你临帖写的是‘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又从书中翻出一张字帖,重重拍在柳洑面前,脸色也微微泛红,续道:“你本是闺阁小姐,却衣简食素,不着脂粉,不扫峨眉。我知道你向往的是江湖,就连你的字也是铮铮铁骨,何来半分闺阁之气!你的血明明是热的,却为何这样自苦!”

  柳洑停住手中活计,沉默不语,取过那张纸慢慢揉皱,扔进废纸堆。良久,慢慢道:“人生在世,各有命数,我不能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总要先论合理,再论喜欢。何况,现在论及终身,太早了些。”声音沙哑,显然难受之极。楚华章长叹一声,似梦呓一般:“生而为人却不得自由,与笼中鸟何异?”

  与楚华章此番交谈后,曲溯似是好了些,脸颊也比以前丰腴,眼睛又有了笑意,每日与同门一起谈文习剑,看到柳洑也不再刻意回避,偶尔两人遇见,还能风轻云淡地聊聊课业、调侃同门,柳洑只觉如此甚好,心头也轻松不少。

  眼见诸事过去,书院平静一如往昔。这日,柳洑收到家书,装入书囊,用完夕食便往同散堂中去。宣予正伏案书写,见她来到点头示意。柳洑落座,先取了家书来看,冠礼前曾致书家中请父母亲赐字,今日收到家书自是开心不已。拆开看时,却是寥寥数语:“我儿自幼习文,字可自取。为父无暇,汝自顾平安。”柳洑愣愣折好家书,随手取了本书来看。

  宣予垂头良久微感疲累,仰头抬手抚颈,见她木木地翻书,眼睛发直,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以指节轻叩书案。只见她慢慢抬头,片刻之后才正视自己,不由问道:“出了何事?”柳洑一愣,摇头未答。宣予也不追问,翻着书页随口闲聊:“冠礼已过,我还未曾问,你取了何字?”柳洑一惊,垂了头看书,少顷答道:“横塘。”见宣予一副思索状,便道:“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塘字隐水,恰与我名相对。”

  宣予见她目光飘忽,便在砚台边搁了笔,起身走近,拿过她手中握的书卷,翻开的那一页恰是崔颢的《长干行》,“横塘”二字显然是随口取就,见她神色平淡中含了两分落寞,料想并非玩笑,心念一动,轻声道:“这两字男子用尚可,女儿家用到底生硬了些,改一字如何?”

  柳洑一怔,抬头看去,见他倚在桌角边,弯腰垂头,望着自己,目光温暖,带了一丝询问之意,心中慌乱,忙移开了视线。宣予望着她目光流转,笑道:“自古以来形容女子双眸清亮灵动常用秋水、流波等字,你一双眼睛生得极美,似凤眼含睡,依我看取字为‘横波’可好?”

  柳洑初时怔怔听着,听到最后一句不禁苦笑道:“‘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师兄你是嫌我过得还不够苦吗?”宣予粲然一笑,调侃道:“我看平日你发愁多流泪少,总把事情憋在心里,相比凄凄惨惨的小女儿状,你更适合做一个狠角色。恐怕今日横波一笑,来日横行无忌才是。”

  柳洑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转过头去噗嗤一笑,宣予见她释怀,放好书卷,回座位坐下,拿起墨锭轻研,听到对面低低一声“谢谢”,也不多言,只嘴角含了一缕笑,再落笔时轻快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