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林朗的电话后, 季知行又接到了许东阳的电话。

  许东阳的声音一向不像林朗那样高昂,但这回听起来格外低沉。

  季知行关心地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电话那头的许东阳沉默了许久才说道:“王展鹏最近一直在联系我。”

  啊,这……

  季知行想, 大概是因为王思凯的事来劝许东阳出具谅解书的?为了一个儿子枉顾另一个儿子受到的伤害,王展鹏真不是人!不过季知行没料到王展鹏比他想的还要渣。

  “我本来也以为他是为了王思凯,结果根本连提都没提一句,好像就是为了跟我修复什么父子之情, 那边那个儿子已经完全被他抛在脑后了。”许东阳的声音里有不加掩饰的嘲讽。

  他非常清楚, 王展鹏回心转意接近他看重他不过是因为王思凯已经废了,并且他那两个助理生下的都是女儿罢了。王展鹏有着许多凤凰男的常见品质, 其中也包括重男轻女。

  许东阳这时候打电话给季知行是因为他很犹豫:“你觉得, 我该不该跟王展鹏虚与委蛇?”这样要从王展鹏手里套回许家的公司就容易得多。

  可是他如今看到那个渣男伪君子就恶心,也并不想让许妈妈受委屈。

  季知行没有开口,就听着许东阳一一道出自己的想法, 他觉得其实许东阳心里已经有主意了,只是需要有个人听他梳理利弊罢了。

  最后许东阳果然自己下定了决心,拉黑王展鹏,用堂堂正正的手段去击败他, 从他手里夺回公司!

  季知行当然只会肯定他鼓励他, 挂了电话之后, 他有那么一瞬间想到, 王思凯的妈妈、他那个表姑如今不知怎么样了。不过,心念转瞬而逝, 季知行并不打算为此多费心思,当下要读的资料可太多了。

  读了几天材料后, 阎安瑾就给实验室放年假了。颜久昇、赵毅、孙珥, 包括阎教授自己都要回家过年去了。

  季知行想了想, 决定今年春节也回老家一趟,给爷爷扫扫墓,主要是告诉爷爷他现在过得很好,还获得了全国竞赛一等奖。

  如今经济情况好转,季知行不必再费心比较各种交通方式的价格,在除夕的前一天直接乘坐飞机,一个多小时后就在老家落地了。他想起当初到广陵大学报道,为了省钱选择了廉价长途客车,路程将近20个小时,下车时股骨关节都是僵的。

  时隔一年半回到老家,季知行没有联系任何人。当然,也没有什么人好联系的。

  他在爷爷墓前呆了一个下午,给爷爷烧了获奖照片,又说了很久的话。

  离开公墓后,季知行绕道前往老家,想离开前再看一眼。

  当初王思凯因为下药被捕之后,他妈妈还去广陵大学找过季知行,但是因为门禁严进不去。而季知行早就拉黑了这个所谓的表姑所有的联系方式。表姑后来用各种陌生号码给季知行发短信轰炸,从咄咄逼人的威胁到无可奈何的祈求,甚至表示愿意把老家的房子还他,只求他向警方出具谅解书。

  季知行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表姑缠了他一段时间见他完全不为所动,后来就不知所踪了。过了一段时间,季知行才听说老家的房子被表姑低价急售了,这事还是跟他同乡的食堂卤肉店老板娘告诉他的。

  接到许东阳的电话之后,季知行就很确定为什么表姑要急着卖房子了,无非是和他当初一样急着用钱。

  他当初急着把房子卖了是为了给爷爷续上高额的治疗费,表姑急着凑钱估计是为了请律师帮王思凯减轻刑罚。被王展鹏抛弃之后,她大概也没有什么收入来源,而请有能力的大律师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后来果然听说表姑前后请了好几个律师,但是都不能令她满意,甚至还被一个假律师骗了不少钱。

  在听到这件事时,季知行心里是有点痛快的,这大概就是一报还一报吧。

  季知行也想过把老家的房子买回来,但是从表姑手上买下房子的那家人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并不打算再次转卖。季知行也没有勉强,给那家人留了个联系方式,跟他们说好如果有一天打算卖房的话,一定联系他。

  季知行站在楼下,仰头往六楼看。原本空荡荡的阳台现在可热闹了。春节将近,那家人按本地习俗挂上了红灯笼。几条藤蔓爬到栏杆上,在南方的冬天中仍然是绿色的,阳台一角挂着一个足球和一个滑板车,一切看上去都那么地富有生活气息。

  他心想,这样对老房子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季知行当晚就乘飞机回到广陵大学。除夕夜是在宿舍过的,他按自己的饭量定了一小桌年夜饭送到宿舍,终于把那些餐卡的其中一张派上了用场,这就算是玄孙们陪他过了个春节吧。

  季知行本来想大过年的,好好放松放松歇个几天,但是在度过了一个穷极无聊的初一后,他还是忍不住在初二又捡起资料开始看。图书馆自然还没开门,不过他事先借了很多书回来。

  于是季知行就在看书、做任务中度过了一个充实的春节假期。

  春节过后,季知行就按时到实验室报到了。实验室经费已经下拨,购置的新仪器和材料也都到位了。阎安瑾教授在给大家分配好任务后,项目研究就正式开始了。

  季知行很珍惜这次机会,不仅能早早地参与实际科研活动,而且还可以为他们自己的零重力座椅项目积累经验。

  在这个实验室,他听令行事即可。但是在他们的零重力座椅项目上,他必须能做到统筹规划,引导研究走向。因此他在实验室的每天都非常用心,在一切新鲜的经历中汲取各种搞研究做项目的知识与流程。

  阎安瑾将四人分作两组,季知行和颜久昇一组,赵毅和孙珥一组。再加上他自己总共三组,分不同的方向推进实验。

  他第一天就给几个学生吃了定心丸:“做出废品不要紧,初级阶段基本都在试错,你们不用急着非要在短时间内就试出成果。”

  有这样肯体恤学生的导师,季知行等人做起实验来自然比较没有心理负担。

  季知行对颜久昇说:“颜师兄,要麻烦你多带带我了,我基本没做过什么正经实验。”本科阶段的实验只能算是照本宣科,都称不上是科研。

  颜久昇连连摆手,客气道:“好说好说,其实我也没怎么做过,都在办公室搞理论呢。”

  颜久昇本想着,从同一起跑线起步,大家可以共同进步,没想到季知行没几天就把他远远地甩到脑后了。

  在熟悉了高压反应釜的操作后,季知行很快就上手了,做实验的同时就开始搞GC分析。

  颜久昇伸出尔康手:“那什么,知行,其他实验室一般是一天做实验一天GC分析,用两天完成一组实验的……”

  “可是,同时做不是更节约时间吗?这样一天就能完成一组实验啊。”季知行理所当然地回答,能一天搞完的为什么要拖到两天?

  颜久昇生怕他单机双开会出错,没想到连着几组分析质量都超高,阎教授看他的分析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在季知行的带动下,项目组里几乎没有闲聊、刷剧、划水的现象,大家开口压缩模量,闭口阻燃性能,有时候颜久昇想跟大家八一八导师的从前都不好意思开口。

  其实一开始,颜久昇还觉得挺爽的。他和季知行一组,可实际上季知行完全能自己一个人搞定理论分析、实验操作,他觉得自己基本可以躺平。就像隔壁的化工向实验室,里头有一个他本科时的同学,那人基本就是每天抽一两个小时盯软件跑数据,然后剩下的时间打游戏。

  可是他还是有羞耻心的,每次阎教授组织课题讨论时,季知行都能从容地提出自己的想法,而且有见地有深度,而他只能支支吾吾地说几句连自己也听不下去的废话。于是,最后只好很不好意思地从地上爬起来,跟着一起卷。卷得他都恨不得去知否发个帖子,名字就叫《项目组里有一个卷王是什么体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季知行没有带头996,反而很准时地上下班,这种卷法跟阎教授简直是如出一辙。

  阎教授并不像有些教授只发任务自己一点都不沾手,他是真的热爱科研,有一次还无不遗憾地感叹:“真是年纪大了,以前我根本不用睡觉的。”

  颜久昇明白,阎教授这话就是纯粹地感叹时光催人老,并没有拐弯抹角要求他们通宵达旦的意思。但他仍然感受到了过去两年半不曾感受过的压力。

  不过,颜久昇别的不行,调试心态一流。他后来也想明白了,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有季知行这么一个科研狂人,那整个项目组的同门都是受益的。他跟着季知行卷几年,即使卷不过他,也肯定比自己原先的轨迹强。

  颜久昇认命地积极跟上季知行的脚步,但是跟朋友聊起来难□□露出沧桑之感。本以为在阎教授眼皮子底下搞理论物理已经够让人头秃了,没想到一山更有一山秃。他昨天已经下单王霸育发液了,未雨绸缪先用起来,别等他地中海初现雏形,那就为时已晚了!

  朋友面授机宜:“这才刚起步,你得尽快把大师兄的威严立起来!”

  大师兄的威严,那是个什么东西?这玩意儿打从第一天带着季知行参观实验室,就随着液相色谱仪里的灰尘飘散了。

  “你知道吗?我每天从试验台下来就累得恨不得当场躺平了,回宿舍连澡都不想洗。可季知行回宿舍还有精力再自己看书看文献,还要早起锻炼身体!”

  “恐怖如斯?!”朋友瞪大了眼睛,而后摇摇头:“你俩果然不是一个量级的,趁早抱上大腿吧。”大师兄的尊严什么的就当个屁放了吧。

  实验室几人齐心协力地卷卷卷,只用了半个月时间就完成了阎教授预计要两个月才能完成的工作,阎教授表示很满意。制备好的几种复合材料需要送去首都的特殊实验室分析,大概需要两周时间,实验算是暂时告了一个段落。

  马上就要开学了,季知行还是本科生,赵毅、孙珥也得准备三月份的研究生复试,所以阎安瑾干脆就给大家放了半个月的假,只留下最有空闲的颜久昇留在实验室照顾怠速反应釜。

  颜久昇倒是没什么不乐意的,没有火车头在,他一个人待在实验室,玩起手机来完全没有心理负担,况且阎教授给的补贴还挺高的。

  快开学了,行政楼也开始上班了,朱仁去行政楼前特地绕到阎安瑾办公室问问近况。

  “实验室怎么样啊?”朱仁看看阎安瑾的脸,看起来精神焕发啊。

  “很好。”阎安瑾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

  但这两个字已经够叫了解他的朱仁惊讶了:“难得哦,都几年没听你这么夸人了。”事实上他们同学又共事了这些年,能叫阎安瑾开金口夸个好字的屈指可数。

  阎安瑾确实对现在实验室的情况很满意。

  其实,以他的标准来看,四个学生有三个都不算天赋绝佳。但科研并不是天才才能从事的行业,搞研究天赋当然很重要,但阎安瑾认为更重要的是良好的心态、持续的热情与心无旁骛的专注。

  天赋固然难得,其带来的灵光一现能引导项目走向一个正确的方向,但要沿着方向抵达终点还是要靠普通科研者辛勤的汗水与持之以恒的坚持。

  比如现代宇宙理论最著名的人物哈勃,当年因为确定河外星系的存在而奠定了他星系天文学之父的地位。但是造父变星周光关系并不是他发现和发展的,他做的只是用这个天才的测距方法测量了仙女座大星云和其他几个星云的距离,并且坚守叶凯士天文台持续观测了十几年。

  阎安瑾一一列举:“颜久昇心态好耐得住寂寞;孙珥有热情,我能看到他对物理的热爱;赵毅足够专心,可以说是不为外物所动。都是很好的科研人才!”

  朱仁没听到季知行的名字,不禁问道:“那季知行呢?”

  阎安瑾难得露出个笑意:“他可以说是完美的科研人才。”

  “嚯!难得看你对一个人评价这么高。”朱仁当然知道季知行很优秀,但也没想到一向高标准高要求的阎安瑾也这么认可他。

  阎安瑾想起过年时候的事:“高霄那家伙,过年给我打电话都还惦记着叫我把季知行给他送过去,说他实验室赶在除夕前一天又炸了一次了。”

  季知行心态好、有热情、专注程度让他也叹为观止,而且他更有一种思考的韧性。很愿意去开动脑子,不厌其烦地尝试各种想法。耐心热心专心细心他都有,难怪高霄一直对这个学生念念不忘。

  更难得的是组内科研气氛很好。季知行的努力与他年轻时如出一辙,但他那时候受到的是同门的排挤。当大家计较于回报率、利益分配而开始内耗时,项目要出成果就慢就难。但是颜久昇、赵毅、孙珥都能用正面的眼光去看待季知行对实验室气氛的积极影响并欣然接受,这就是双赢。

  另一边,季知行、林朗、许东阳也在费心为成立零重力座椅社团商讨出一个双赢的局面。

  林朗和许东阳都从家里要到了50万,季知行也出了同样的金额。虽然有了150万的起步资金,但仪器和材料都是花钱的大头,他们还没有条件尽情撒币。

  所以只能还是按照上学期期末商量的方案,以组建社团的方式吸纳免费的劳动力,但具体怎么做才能免于招致非议,还得仔细斟酌。

  “我觉得即使考虑让社员享有适当的利益,也不值当在试错阶段就将股份分出去。”许东阳说道,他在寒假啃了几本分析公司股份结构的书,深知原始股有多宝贵,绝不能在融资之前就轻易稀释股份。

  “我对这个一窍不通,你觉得不合适咱们就再商量别的方法。”林朗说道。

  季知行也没有什么好意见,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有了寒假这段时间的经历,他觉得自己更喜欢待在实验室里搞科研,对经营活动并不怎么感兴趣。

  所以三人商量之后,决定步入正轨后由季知行牵头科研,许东阳科研之余兼顾经营活动,林朗兼顾人事。而现阶段,大家都没什么经验,就商量着一起来。

  季知行想了想:“那什么,我家里不是送来一些餐卡吗?我看了一下,也有两张是学校周边餐厅的。拿这个当福利可以吗?会不会太简薄了?”毕竟像他以前那样无亲无故的还是少,现在大部分人都不缺一口吃的。

  三人还没商量出结果,全院会就要开始了,于是大家都往梯形教室去。

  院长在新学期的全院会上对着物院学子谆谆教诲,然后分别针对每个年段的情况作出不同的叮嘱。

  “大四……”

  “大三……”

  “大二上学期很不错,挂科率为史上最低,平均分更创新高,希望大家这学期再接再厉……”

  大家闻言纷纷看向季知行,挂科率降低与平均分升高,全赖季知行一人之力啊!院长您不如叮嘱季知行期末一定要再开补习班,然后再拿几个满分呢。

  因为院长冗长无比的讲话,全院会结束之后时间已经挺晚的了,310宿舍也就洗洗睡了。

  第二天,季知行按照前天商议的先到行政楼办公室申报创立社团,并申请固定场所。

  办公室主任朱仁也在,见到季知行便把他叫到身边来细细地问他。

  朱仁与校长有志一同地想把季知行留在广陵大学,所以自然对他大开方便之门。

  在得知季知行他们的烦恼时,朱仁笑了,还是年轻啊,脸皮薄。

  “你们怎么就这么实诚呢!这是多好的锻炼机会啊,学校哪个社团能提供这样的活动?求都求不来,你们还想着给大家发福利呢。”

  季知行解释道:“虽然如此,但我们的社团活动如果出了成果,必然是要走向商业变现的,我怕大家到时候觉得一切努力都是为他人做嫁衣。”

  “项目是你们设计的,这成果本来就跟他们关系不大啊。”朱仁举了个例子,“你如今在你们阎教授实验室,日后研究出成果了,你觉得属于谁?”

  季知行立即回答:“那当然属于阎教授了。”历来都是如此,研究生给导师打工,能借着项目发几篇论文就已经很好了。

  朱仁两手一摊:“那不就行了,这跟你们社团不是一样的嘛。”

  见季知行若有所思,又补充道:

  “这么说吧,你换个角度想,你们研究出成果了,是不是肯定要组建公司?是不是会优先考虑录用参与研究的这些同学?现在就业多难啊,能提前实习,提前跟未来的老板拉近关系,你猜大家愿不愿意呢?”

  听起来好有道理啊,季知行觉得异身而处,有这样的预就业机会,他也愿意去争取。

  朱仁见他还算受教,又提点他:“至于你刚才说的拿餐卡当做福利也不是不行,虽然谁也不缺那一口吃的,但是能免费上馆子,谁不愿意呢?不过啊,绝对不能一开始就发出去,等到他们研究到了瓶颈或出现懈怠情绪时,再发福利提升大家的研究热情也不迟。”

  朱仁看看左右,又小声说道:“做事要懂得先抑后扬!当初学校安排跑操,前后发了两个通告,你还记得吗?”

  啊!难道?季知行讶异地看着朱仁。

  当初学校先发布了一个强制性跑操的通知,全体学生怨声载道。后来学校虚心纳谏,将形式改得更加人性化,还加上了金钱鼓励。大家就集体转变态度,改骂领导傻逼为夸领导英明。难道这就是有意识地先抑后扬?

  朱仁含蓄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如果学校一开始就直接发布第二套方案,学生们的怨言肯定也不会少,6元一次的金钱鼓励也不能叫大家多感念于心,只会视为理所当然。但是有了第一套方案的对比,大家就对第二套方案很满意了。

  “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朱仁叮嘱道,他是看在季知行颇受老阎看重的份上,才对他这么推心置腹的。

  季知行听了一肚子的用人之术回到宿舍,然后通通倒给了林朗和许东阳。

  “奸诈啊!”林朗感叹。

  “狡猾啊!”许东阳疾呼。

  然后三人一致决定,就按主任说的做!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