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庄园里待了一晚, 直到第二天中午两人才离开。
期间江煦拿着相机,拍了不少照片。
有一张是黎行舟睡着的时候,趴在枕头上, 只露出半张脸。
才洗过的头发乱蓬蓬的, 在清晨, 染了一层光。
这张照片,是他用手机拍的。
放进了收藏夹。
离开庄园,江煦连公寓都没回, 黎行舟直接送他到画室。
江煦推开画室的门, 正好撞上袁清要出去。
下意识开口,“学长中午好。”
袁清也没想到江煦来得这么早,愣了下,“你怎么来这么早?不是两点的课。”
江煦抿了抿唇, 找了个借口,“正好没什么事,想早点过来备课, 这周末上完, 这一阶段的课就结束了。”
“也是, 我去拿东西, 一会儿回来跟你说。”
袁清出了门, 看着着急,“赵越今天不在,请假回家了, 家里有白事,估计得有一周。”
江煦一愣, 前两天赵越没看出来有什么异常, 是意外吗?
怔怔点头, 站在门口看着袁清往路边走去。
关上门,江煦进了画室,下意识往前台那里看去,平时趴在那里玩游戏,笑着调侃自己的人不在。
吐出一声叹息,江煦打开手机,找到了赵越。
「节哀」两个字迟迟没有发出去,一阵风铃声,让江煦回过神,想了想按下发送。
又给赵越转账了一笔钱,江煦才关掉手机,坐在前台,干起了杂活。
其实他知道赵越没看上去那么乐观,听袁清提起过,是高中毕业没钱,成绩也不好,就干脆出来打工了。
江舟市学校多得遍地都是,想要一个大学生兼职轻松得很,比赵越手脚麻利的也不是没有。
但袁清从赵越来了后,就没有换过人,哪怕有时候赵越偷懒,袁清也都不当回事。
袁清一开始给他介绍的时候说,人不坏就行。
擦着杯子,整理桌面,又收拾了一下登记册,江煦忽然愣住。
赵越年纪也不大,家里还有其余人吗?
没有意外的,江煦想到了自己。
父母的事情让江煦一下成长了很多,那段时间,什么事都要自己来,还要时不时接受调查。
有人同情他,丧母之痛还没有过去,就要强撑着应付那么多事。
也有人看他笑话,说他以后怕是没什么活路,一个只会画画的小少爷,什么都没了,还有一个会服刑的老爸,能干什么?
他没什么反应,加上秦鸣会帮他处理不少事,现在一想,好像也没什么。
只是处理母亲后事的时候,他真实感受到了孤独。
外婆年迈,舅舅不往来。
隔了千山万水的,似乎也没什么必要过来。
眨了眨眼,江煦擦干手,走出柜台,到另一边高脚凳坐着,翻出了笔记本。
还有半个多月开学,课程虽然没有大一到大三那么多,但整个大四上学期的排课也不少。
而且更多实践课程,意味着写生和集训的次数会增加。
王磊和宋晨接连退学,跟着周衡也退学出国,学校里其实是有一些议论。
不过恰好时间在暑假,大家虽然闲,但时间都拿去旅行或者聚会了,不会泡在论坛里,就没什么水花。
否则周衡那件事,不一定悄无声息的。
希望开学后,不会有什么意外。
没多久,袁清拿着一个包裹回来,手里还有吃的。
江煦一怔,意识到刚才袁清是去找他男朋友拿东西。
说起来,这么久了他还没有见过袁清男友。
“给你的,他知道画室有其余人,给你们买的。”袁清大方放下东西,“赵越没口福了,这排队难排得要死。”
嘴上嫌弃,实际上是在得意。
江煦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后,想起赵越的事,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袁清看他表情,一下明白他想什么,“你担心赵越啊?去世的是他爸,不过父子俩没什么感情,是他妈非要他回去的。”
咬了一口手里的泡芙,袁清接着说,“我提前预支了他两个月工资,估摸着后办后事了,农村流水席花不了多少,还是土葬,棺材钱比较贵。”
“那我刚才转了一千给他,家里白事,我们去不了,只能表心意。”
“你这小子——”袁清听江煦转了这么多,想说什么又觉得很符合江煦的性格。
“算了,就当是你的心意好了。”
江煦点头,其实还挺担心袁清会说他。
距离上课还有一个多小时,江煦和袁清聊着之前画展延期的事,现在看,时间都挪到了十月。
“之前还想去看,现在看不成了。”
袁清喝了口茶,“对了,我有件事情跟你说。”
看着袁清突然严肃的表情,不自觉坐得更端正。
难道是他最近上课被家长投诉了吗?
也很正常。
不是家教补习班的话,只是一个大学生,就算是在画室兼职,哪怕学校名气再大,专业排名再高,家长也会不放心。
尤其是江家的事情,稍微打听下,可能也会动摇。
其实——
袁清能让自己在这里兼职,已经很好了。
“学长,我……”
“你怎么一副我要把你开了的样子?可别,你可是我这里的活招牌,学生家长也没那么不讲道理,你爸妈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袁清笑了下,“我是要跟你说我,这帮学生艺考完了后,我打算关了画室。”
关掉画室?
江煦怔了下,“为什么突然要关掉画室?”
“因为他不满意我老是在国内分居两地,所以趁着这次回来,他估计呆半年,恰好到时候学生艺考也结束。”
袁清打量着画室,“其实我还挺舍不得,这里说是画室,不如说是我的工作室。”
原来是这样。
江煦松了口气,不过也觉得遗憾。
画室名气不小,尤其是在圈子里,加上袁清自己的名气,所以经营下去不成问题。
现在要关了,他替江煦可惜。
一个念头在江煦心里升起,但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怎么?舍不得了?”
袁清小臂撑在桌上,托着脸看他,“小江煦,你还真是可爱。”
“学长。”江煦无奈,“你画室开了这么久,确定要关吗?”
袁清想了下,“反正都是我的工作室,我在国外开也是一样的,没什么差别。”
分隔两地好几年了,他也不想继续谈异地恋。
再等下去,他们都要老了。
“也是,学长自己的工作室在哪里开都一样,那学长你要出国前,可以提前跟我说吗?”
“想要给我践行?”
江煦点头,“嗯,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
听上去距离艺考还有一段时间,可实际上,算起来没几个月了。
也就是说,袁清待不了多久就会走,要再见面就难了,隔了时差。
袁清拍拍他的肩,“好了,一定通知你,到了那边,我也会把地址给你,方便你什么时候出去了来找我。”
江煦看着袁清往二楼走,坐在那里发了会呆,倒是没有说什么,继续备课。
——
晚上八点,江煦回到公寓。
在玄关就知道黎行舟还没回来,换了鞋,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冰冻过的矿泉水走进卧室。
书包一放,水也搁在桌上,一边脱掉上衣一边进浴室。
连上两节课,还是太累了。
但临近画室学生放假,排课越来越紧张,他不想影响学生的时间,只能牺牲自己的时间。
不过也就剩下半周,上完可以休息半个月。
之后开学了,高中生要复习文化课,只有周末才会到画室来。
随便冲了个澡,穿着睡衣站在镜子前吹头发,吹到一半,发现浴室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黎行舟靠在那。
眨了眨眼,江煦把吹风机关小了一档。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了好一会,发现有的人专注吹头发,还在走神,所以想看看什么时候发现我。”
江煦抿唇,把吹风关掉,顶着一头半干的头发凑过去,踮起脚亲了下他的唇边。
“这样道歉,你接受吗?”
黎行舟伸手圈住他的腰,低头吮咬着上下唇,直到江煦呼吸微微不畅才把人放开。
“这个样子才算可以。”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会接受,只要是我给你的。”
江煦用以前黎行舟说的话回击,看着黎行舟脸上凝住的表情,心满意足往浴室外走。
结果——
桌上的冰冻矿泉水,成了一杯白开水。
疑惑看向黎行舟,“我的水呢?”
“太冰了,你喝这个。”黎行舟走过来,从衣柜里拿出衣服,“我去洗澡,你晚饭按时吃了吗?”
“吃了吃了,我正打算去泡枸杞加红枣,你要不要?”
“行,一起养生补气。”
江煦抿唇,收住想要继续跟黎行舟在这个问题上的讨论。
养生补气?
也不是不行。
拿着杯子往外走,拖鞋磕着地板发出声响。
还是不要枸杞和红枣了,他比较想吃冰淇淋。
夏天要是没有汽水和冰淇淋,真的不完整。
把杯子放到桌上,竖起耳朵听浴室的声音,江煦从冰箱下层,翻出一根冰棒。
迅速拆开咬了一口,结果冰得咬不住。
一转头,看到黎行舟站在那里。
闭上嘴,几下咬碎了咽下去。
“你不是洗澡吗?”
“我是打算告诉你,你要吃冰棒的话,我买了新的口味在上面,应该比你藏在冰箱里的要好下口。”
江煦:“……”
所以他刚才偷偷摸摸的吃一块冰棒,还被吓到三两下咽下去,现在嗓子还凉得冒烟是为了什么?
“我……觉得要先处理掉以前买的。”
“那你吃完以前买的,现在买的不久又要等到以后才能吃。”
黎行舟失笑,“好了,今天破例两根,但胃不舒服一定跟我说。”
“好。”江煦乖巧点头,“那你快去洗澡。”
黎行舟无奈摇头,发现江煦大概是青少年时期被管教得太严,现在一下解放天性了。
送走黎行舟,江煦打开冰箱上层,果然有新买的。
是芒果酸奶味的。
拿出来拆开,一边吃一边往客厅走。
刚打开电视,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江煦看到是秦鸣,表情愣了愣,关掉电视后点了接听。
“秦叔叔,我是江煦。”
“江煦,现在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说,可能——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秦鸣语气严肃,又有无奈和担心。
江煦一听就知道秦鸣说的事跟他父亲有关系,这个时候,也只有家里的事,才能让秦鸣这个点给他打电话。
“秦叔叔放心,你说,我听着的。”江煦手里还拿着冰棍吃剩下的木棍,不说话的时候就咬着。
“半个月前,我们查到了跟你父亲签合作的当事人,在之前跟一位姓赵的外市人有过联系,对方身份没有做隐瞒,几笔资金往来都是正常的合作款项,但——”
“就在下午,我托人查到了那位姓赵的和一家公司往来密切,对方法人跟沈家合作过。”
“在你家事情发生之前的半年里,有过巨额交易,不过因为分批进行,而且每个月打款时间出入不会超过三天,所以我合理怀疑这其中有问题。”
但对方敢这么做,就是笃定了就算查到资金往来也不可能出现什么违法行为。
这样的经济交易,在圈子里常见得很。
大部分是为了转移资金,要么就是为了让资金在市面上流动后,又回到原本的口袋里。
赵姓商人跟江城的合作方有过往来,而且在江城合作前切断了资金联系和业务往来。
从周期上看,只是正常的合作到期。
但所有事情联系起来,就不正常了。
事情的真相好像浮出水面。
不管江城最后会判多少年,那都是为了当初做出错误决定买单。
可是这件事情背后,下套的人哪怕是全身而退,没有直接教唆江城,也是其心可诛。
“沈家吗?”
“嗯。”
江煦坐在那里,握着手机,迟迟没有说话。
电话两边都沉默下来,过了几分钟,江煦才重新开口。
“秦叔叔,不用往下查了,我知道了。”
“谢谢您这段时间对我的帮忙,我爸的辩护拜托您了,我——”
“我不会再去看他的,也会好好生活,但请您帮我带一句话给他,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我父亲,妈妈的死我很遗憾也很内疚……”
“请他不要再拿过去发生改变不了的事惩罚自己,三年、五年还是十年,江家都还是江家。”
江煦一口气说完,脑子异常清醒。
他抬起头,看到站在电视旁走廊的黎行舟,惊讶地微张着嘴,然后别开眼。
“秦叔叔,我会去弄清楚的。”
“这件事可能只有我才能去弄清楚。”
沈绪。
他去找沈绪,沈绪不会拒绝告诉他。
就像是林念的事情,压垮林念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沈绪亲手扔下去的。
秦鸣不知道江煦发生了什么,但他听完后觉得,江煦又长大了。
比事情才发生的时候,更稳重了许多。
“那你早点休息,接下来就是给你父亲辩护的事情,我和律师团队都会尽全力。”
“嗯,秦叔叔您也早点休息。”
挂断电话,江煦把冰棍放进包装袋里,裹好了,站起来往厨房走,扔进垃圾桶。
身后有脚步声跟着,江煦转身,看着黎行舟。
“我吃完了,只吃了两根。”
“但我觉得有点苦,尤其是吃到后面,越来越苦。”
苦得他现在眼眶有点热,而且鼻尖发酸。
江煦怔怔看着黎行舟,连哭都没有,就是心口有点闷,一团郁闷挤在那里。
“你说,冰棒不是甜的吗?怎么那么苦。”
黎行舟回答不了江煦的问题,但在听到江煦讲电话之后,他就已经收到了来自颜慈的信息。
颜慈告诉他,事情已经查得差不多。
是一个连环套,江家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
实际上,这么被设计的企业,不止江家。
和江家差不多时候发生的经济案件,不止一起。
就连往前数个十几年,都还可能看到类似的圈套。
但就因为高明在这里,所有的文件还有合作,包括涉及到的商业犯罪事实,都是江城这样的人签字,那理所应当后果也是他们承担。
哪怕是查出来了,也只是一声嗟叹。
“可能是我今天拿错了牌子,就是苦的。”
“嗯,一定是你拿错了。”
江煦站在那里,眼睛一瞬不瞬看着黎行舟,没有动作。
黎行舟走上前,伸手轻轻抱住了江煦。
下巴贴着他耳侧,小心翼翼地蹭了蹭。
“那罚我下回给你多买几根,还要买不同口味的,你喜欢的都买。”
“嗯,都买。”
“罚我给你做一个星期的饭,还要下班去接你。”
“是,要罚你,都是你的错。”
江煦紧紧抓着黎行舟的衣服,闷声说着,“都是你的错,要不是你买的冰棒是苦的,我也不会觉得难受。”
现在嘴里是苦的,感觉心苦也是苦的。
黎行舟收紧胳膊,把人完全抱在怀里,“是我眼光差,不知道什么雪糕好,下次我注意。”
“那你要睁大眼睛好好看。”江煦眼角湿润,没有忍住,声音变得哽咽,“不要再买错了。”
无声的呜咽,全藏在了黎行舟的怀里。
时隔半年多,江煦终于理清楚了家里事情的全部原委。
所有人都想瞒着他的事情,却最后他成了知道得最多的那个。
说不出来他现在应该去恨谁,好像也没有谁可以恨。
沈绪?
他恨沈绪的。
商业竞争还是商业报复都不重要了,沈家赢得彻彻底底,他成了唯一的输家。
不,江家是唯一的输家。
再也没有抬起头的可能性。
从法律上抬不起头,从商业策略上也输得彻底。
“我想去找他。”
“要我陪你去吗?”
江煦摇摇头,很轻地吸了一下鼻子,不想让自己太脆弱。
沈绪会见他,会告诉他真相。
但不会希望看到黎行舟。
稍微整理了一下情绪,江煦终于从黎行舟怀里抬起头,“我一会儿给他发信息。”
“那你们见面的地址可以发给我吗?”
“嗯。”
黎行舟用指腹擦去他眼角的泪痕,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
江煦沉默地垂着眼,心里还是很难受。
从心里漫开的苦涩,一路散落在全身的神经里,稍微牵动就不舒服。
“我困了,我想回房间睡觉。”
“那你刷个牙再睡。”
“嗯。”
江煦点头,“我明天会去见沈绪,不是跟上次一样,骗你调课,我会把地址发给你。”
他想要一个说法,一个沈绪的解释。
凭什么就因为三年前他不清楚的事情,沈绪布了这么大一个局,只为了报复吗?
黎行舟站在那里,看着乖乖报备自己行程的江煦,一句话说不出来。
目光追随江煦的背影,知道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
他不太明白,沈绪究竟是恨江城夫妻到什么地步,才会花费了两年多的时间去布局。
但江煦做错了什么?
唯一的做就是当初把沈绪当成了可以信任的人,完完全全接纳了这个亦师亦友的朋友。
深吸一口气,黎行舟转过身,拿手机打了电话。
“姑姑,能麻烦你帮我查一件事情吗?”
——
第二天早上,江煦醒来的时候,眼睛有点肿。
看着手机里发出,没有得到回信的消息,江煦眼神暗了暗。
他知道沈绪看见消息了,也知道沈绪会来,所以并不担心没有收到回复。
“哥哥,我要出门了。”
边换鞋边朝黎行舟说:“今天下午只有一节课,我会早点回来的。”
“我送你。”黎行舟走过来,已经换好衣服,“恰好我要去博物馆那边一趟。”
“去做什么?”
“你之前的设计,馆长很喜欢,最近博物馆正在谈一个合作,想做一部大电影,取材就是文物本身,你的画风他们喜欢,可能会考虑你能不能参与到原画设计里。”
尽管不是一个专业方向,但江煦的天赋,不管是哪一个方向都展现出了过人的专业水平。
黎行舟之前一直没说这件事,是因为不确定能不能成。
但现在已经到了双方达成合作协议,正在组建团队,他才顺势说了出来。
江煦怔了怔,弯腰把鞋放好,“哦”了声,推开门往外走。
黎行舟跟过来,“这件事交给你自己决定,不要勉强,也不要为了我跟博物馆有合作就勉强答应。”
江煦踌躇:“我……”
黎行舟:“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勉强自己。”
闻言江煦垂下眼,过了良久,都快下车到了约定地点,才「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黎行舟的话。
黎行舟看了眼咖啡厅,不少上班族进出。
“聊完给我电话。”
江煦推门动作一顿,“嗯。”
然后下了车。
咖啡厅里,早点九点左右,没有多少客人。
江煦走进去,一眼看到没有回自己消息的沈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