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言早上下楼的时候是8点整。
昨天晚上的电话他接到了, 是局里打来的,肖科告诉他失踪女人的尸体已经找到了,人和车一起沉进了河里, 现在救援队正在组织打捞。
沈长言拿着电话听筒愣了大概有五分钟左右的时间,应下一声「知道了」后,竟然又返回房间里继续睡觉。
陆清河的衣服都已经穿好,看见对方这样的举动觉得奇怪, 便问他, “你不去看看?”
“不去。”沈长言回答的果断。
直到第二天早上的早餐时间,他也按时坐到了餐桌之上, 和沈家父母一起准备用餐的时候, 周遭怪异的氛围才慢腾腾的开始在餐桌之上蔓延。
那一刻的陆清河在沈长言身边简直坐立难安。
沈妈妈不知内情,孩子们愿意留在家中她自然高兴,于是热情的给沈长言和陆清河一人添了一碗热粥。
“今天怎么突然留在家里吃饭, 是不是外边的饭菜吃多了,吃腻了?”
“外边儿的花样那么多,怎么可能吃的腻。”沈长言意有所指。
可即便他的态度再差,语气再阴阳, 沈父全程也只沉默用餐, 根本不做理会。
陆清河战战兢兢, 生怕下一秒这张桌子就能被人给伸手掀了。
“外边的饭菜再好吃, 可是也不干净,哪能比得上家里, 你和小陆平常没事还是多回来,这样妈妈也好照顾着。”
沈长言冷笑着喝完最后一口热粥, 他搁下碗, “我会的, 我不爱吃外边的菜,尤其是搁别人碗里的,闻着再香,那也是人家的东西,别自个儿管不住自个儿的胃口,到头来惹得一身骚,那才是得不偿失。”
沈长言说完,目光落到面前埋头吃饭的沈父身上,他眉头微挑,笑得有几分刻意,“您说对吗?爸爸。”
沈父终于抬头,但没说话,只一脸严肃的将他看着。
沈长言难得会有这样正视父母存在的时间。
他平常虽不大笑,但笑起来其实很好看,不是那种阳光的,反而一股看破世事,带着睥睨,是高高在上的淡然。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头会轻微上挑,眼睛不会眯起来,反而睁地更大些。
沈长言就这样和沈父对视僵持许久,直到沈父先坚持不住败下阵来。
对方终于起身,神色看起来稍有疲惫但仍是严厉的口气说,“吃这么多饭也堵不住你的嘴,既然不爱吃外边的菜就回家里吃,爸爸以后会多抽些时间来陪你们。”
“我都快27岁了,爸爸,我不需要您的陪伴。”
或许以前会需要吧,但那是以前了,沈长言现在也不是离了父母活不了的年纪,又何况有些感情,有些陪伴,缺失了就是缺失了,是补不回来的。
“你不需要,总有人需要。”
“您说的对,有时间的话还是多陪陪我妈吧。”沈长言也吃完,他拿纸巾擦了嘴,又拉着陆清河站起来说,“今天坐爸爸的车一起去上班,爸爸,您不会不方便吧。”
陆清河,“……”
陆清河:沈长言我求求你正常点。
“坐我的车?”
“爸爸不方便?”
“给你买的车呢?”
还不等沈长言回答,沈妈妈便连忙站起身来,动手推着这父子俩一块儿往外走。
“你要坐,你爸爸当然方便。”
沈妈妈不明内情,见沈长言主动松口,还当这父子俩的关系能有所缓和,于是赶忙上前圆场。
而陆清河自然知道沈长言这么做的理由。
虽然他的怀疑并无有效的证据佐证,甚至连昨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还因为是不是应该相信,而产生焦虑和无措的人,就这样睡一觉起来之后,竟然像是已经认定。
那个半夜打来的告知电话,应该还不足以让沈长言突然转变态度到这种程度。
所以还剩下什么理由呢?
陆清河小心的跟着沈长言走出家门外。
之前在定州旅店里和自己发生过不愉快的大高个儿已经等在门外,他就站在沈父专座的那辆黑色小汽车主驾驶位门外。
沈父自然要坐后排的,他先上了车,陆清河跟在后边迟疑半秒,然后火速反应冲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而沈长言慢吞吞的绕到主驾驶位后排的座位时,他顿了一下步子,等待大高个儿伸手来给自己拉车门时,他忽然一把捏住那只满是厚茧手掌。
“上周星期二的晚上和周三下午18点之后,你人在哪里?”
大高个儿眼睛也不眨的回答他,“在家。”
沈长言的眼里透露出一抹危险,他刚刚是明确摸到也看到了大高个儿手指间的划痕。
很轻,但很明显。
“这两个时间点,你都在家里?”
“对。”
“这么肯定?说起上周二上周三发生的事情,你现在问我,我都得认真想想这两个时间段里我到底在哪里,又干了什么,你怎么就能这么肯定你一定在家呢?”
“少爷,我平常没什么事情做,除了工作就是在家,沈厅每天都是17:30准时下班,然后我会开车送他回家,18点之后的时间基本都是自己一个人在休息,因为每天都是重复同样的生活,所以不需要像您那样思考。”
沈长言笑着点点头,“很有道理。”
因为他们在车门外逗留的时间太久,所以沈父不得不出声催促,“你们在做什么?都几点了,还不出发吗?”
陆清河低头看了看时间,快8:30了。
沈长言无奈的耸肩,他放开大高个儿的手,拉开车门,弯腰钻进车身之内,“抱歉,有个案子,所以多问了他几句。”
“案子?”
“对,昨天晚上刚从河里捞起来的尸体。”沈长言毫不遮掩,甚至兴致勃勃的和沈父说着,“之前是按照失踪案办理的,根据前期的调查和分析,我们已经确认死者有婚外情,并且死因很有可能是和婚外情对象产生冲突所致。”
“这件事情和你贺叔有关系?”
“没关系。”沈长言说的轻松,“只是昨天在到达死者办公室后,对方的同事告诉我说,经常会有一个大高个子的男人,开着一辆黑色小汽车去外贸公司接死者下班,我听形容,感觉这个人有点像我贺叔,所以刚刚多问了几句。”
沈父表情不太好看,但仍是一副说教的语气,“没有证据的事情,就不要胡乱怀疑。”
“您说得对,是我多疑了,不过这个案子应该很快也就能调查出结果,不管是从死者行使的那辆灰色小汽车,还是从死者办公室同事口中口诉过的,意外撞见前来拿走了死者全部物品的那位嫌疑人……”
所有的一切,都会很快水落石出的。
——
到达市局之后,沈长言一反常态的对案件内容丝毫没有任何关心。
他只是坐在办公室里,阴沉着面色,然后用手托着额头,就这样听着组内其他组员汇报案情目前的进展内容。
陆清河跑上跑下的整理资料,就连法医室他都连跑了好几趟,催报告催的紧得要命。
“窒息死?”
“对,先拿手掐死,然后才连人带车扔进的河里。”
“可是车子沉了底,按理是不容易会再浮起来,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是村子里有小孩游泳,爬起来说河底下有辆车,然后种地的老爷子又看到自己玉米地里有被轮胎压过的痕迹,他担心是有人意外坠河,所以才来局里报了警。”
和陆清河说话的人是齐明。
他们两个人都还没能从法医室拿到第一手最详细的尸检报告,所以结伴从楼上一起往下走。
死者的丈夫也于发现尸体后的第一时间前往公安局内认尸,目前死者的身份已经得到确认,就是那名失踪女子无误。
按理现在正是调查最紧迫的时期,找出那个还潜伏在暗处的婚外情对象已经是火烧眉毛大事,而沈长言这样消极怠工的态度,难免会引起其他组员的非议以及不满。
陆清河正想帮忙解释两句,却不料忽然肖科大步从楼梯下往上冲来。
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重大消息,重大消息,刚刚,刚刚有人来局里自首了。”
陆清河愣在原地。
等到陆清河火急火燎的赶往审讯室时,沈长言已经拿好了资料坐在审讯台的桌前准备盘问。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身躯也不再像之前显得那样挺拔,他看起来有些累。
就在陆清河进门的那个瞬间,看到早上还和他们同乘一辆车的大高个儿,现在垂着脑袋坐在审讯室内的桌后时,哪怕是他,也有一瞬间的无法接受。
更别提沈长言。
“你说人是你杀的,为什么?”
直到陆清河拿上本子来沈长言的身边坐好,那个男人才长长的开口呼出了一口闷气,他开始例行询问。
大高个儿机械的回答,“婚外情,她要的太多,我给不起,怕她把事情闹大,所以干脆杀掉。”
沈长言:“……”
陆清河有些担心的握了一下他的手。
沈长言似乎一直在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他的右手尾指不断颤抖,终究还是因为没能控制得住,所以「蹭」一下从座位上蹿起身来。
手里那叠用来翻阅的资料几乎是用砸的摔在了大高个的脸上。
沈长言骂人的嗓音抑制不住的嘶哑,他似乎必须要用尽自己的全部力气,才能不在这个地方彻底失控。
“你婚外情?”
他重复,“你确定是你婚外情?”
大高个儿没结婚,个子高且模样丑陋还带着满脸凶相,他根本不是会吸引到女性的类型,更别说还是那样活泼开朗,充满魅力的女性。
再者早年间他的身边还带着一个脑瘫的儿子,平常生活无法自理,所以需要他很多的照顾。
沈长言知道,他哪有时间去搞婚外情。
“所以我们警方查到的车,是你给她买的,金银首饰甚至名下的房产,也是你提供的,你儿子这个月的医药费凑够了吗?你哪来的钱去养女人?”
“是从你们家偷的。”大高个儿依旧回答的淡然,他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事情,“沈厅这些年帮我很多忙,所以借着这层关系的便利,我从他名下偷出来东西装作自己的,再拿出去哄骗那个女人,你也知道,我都多少年没碰过女人了,我也有正常的需要,我必须要找一个能和我上床,并且听话的女人,可是她带给我太多麻烦。”
沈长言深吸一口气,“你说你怕她把事情闹大,可是你本身也就只是个司机,就算她闹,你也最多损失一份工作,这个理由足够支撑起你动手杀掉一个人吗?”
“少爷……”他顿了顿,又改口,“警察同志,你或许不明白,这份工作是我的全部,如果失去我的工作,包括我的孩子,我们都会失去生活的希望。”
“那你杀人就不会失去生活的希望吗?”
“你不明白。”大高个儿忽然抬头,他正视沈长言的眼,“我是在保护所有人。”
其中也包括你。
沈长言。
那天晚上回家的时候,餐桌的氛围依旧沉闷。
沈妈妈听说大高个儿的事情后,也止不住的惊讶,她一边细心的给沈父剔着鱼刺,一边和大家闲聊。
“真是看不出来啊,贺鸣平常瞧着挺老实一人,竟然也会做出这种事情。”
沈父不吭声,沈长言也不吭声,陆清河为了避免尴尬继续,于是只好「哈哈」笑了两声说。
“是啊是啊,毕竟人不可貌相嘛。”
“真是枉费我们家二十几年都一直这样关照他,居然还偷你爸爸的东西出去送给别的女人,这还好案子是咱们家长言在办,要是换了其他人,我们就是长了二十张嘴都说不清楚了。”
陆清河干笑着,“对,还好是咱们在办,阿姨,这鱼好吃您也多吃两口。”
沈妈妈笑着尝了一口鱼肉,又忽然提起一句,“哎呀,我是记得那个贺鸣还有个生病的儿子吧,都十几岁好大的孩子了,当年刚出生他妈妈就难产去世,贺鸣这些年一个人拉扯他,日子过的那么难,这要是爸爸又犯了什么事被抓起来,那孩子可怎么办呀?”
沈父困难的咽下一口米饭,他放下筷子,“那个孩子,我打算接过来,由我们家资助他的医药费和生活费,不管怎么样,贺鸣愿意自首,这就是悔过的第一步,何况这些年他在我们家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孩子总是无辜的,我们也不能绝情到这种地步。”
“嗯。”沈妈妈善良的应和一句,“接过来吧,我们家也不少这一双筷子,反正平常我在家也无聊,带着那孩子养养花,种种草什么的,也好有个伴儿。”
「啪」一声,沈长言突然把自己的手里的筷子重重的拍在了餐桌之上。
不讲坐在离他最近位置的陆清河,甚至就连对桌对面的两位长辈都被吓得一个哆嗦。
陆清河怕他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于是连忙将人的手给抓着往下按,“沈长言,你别……”
“我吃饱了。”他说完,一脚踢开餐椅,气势汹汹的直接冲上了楼去。
沈妈妈吃惊,连忙张口去喊,“长言,你才吃了几口,晚上肚子会饿的,今天妈妈特地让阿姨做了你爱吃的鱼,你……”
“没事的阿姨,沈长言他,他这几天办案实在太累了,您别管他,这饭菜我给他端一点上楼去吃。”
陆清河拿了沈长言那只几乎没被动过的碗,随手给他夹了点青菜和鱼肉丢进碗里之后,正打算往楼上走,忽然又看见沈长言衣着齐整的从楼上下来了客厅里。
“长言。”沈妈妈轻轻喊了一声。
沈长言说,“那孩子接到我们家里来住,我同意,不过不是因为看他可怜,而是赎罪,那孩子虽然生病,但他一直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他有爱他的父亲,但是这一切都从今天,从这一刻开始,被人给彻底摧毁。”
沈长言和陆清河两个人都明白,大高个儿很可能只是从犯,是受人指使做下犯罪行为的人。
可即便如此,他也确确实实的实施了犯罪,即便沈长言最后能够抓出那个幕后主使来,但大高个儿也同样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
沈长言说完话,很快出了家门,陆清河放下手里的碗筷追上他。
“沈长言,你冷静点,你知道的,如果贺叔他一口咬定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就是他做的,你其实,你真的很难再把罪定到其他人的身上,因为到目前为止,你心里的那个怀疑对象,他是完全在所有环节中都完美隐身的,根本没有人见过他,甚至就连他名下财产的挪用,那部分到现在也有完美的理由,可以直接嫁接到另外一个用来顶罪的人的身上。”
“陆清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是,可是沈长言,你真的想好了你要自己动手,把那个已经逃出天网的人再罩进网里来吗?”
沈长言步子一顿,他停下脚,转头怒视陆清河,“陆清河,你什么意思,你是警察,你说这句话是让我装不知道就放过他?”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对,我就是要把他再罩进网里来,我不仅要动手,我还要亲自动手,我要让他为自己做的所有事情付出代价,哪怕他是我爸,哪怕这件事情最后会查到我的身上,哪怕我以后再也做不了警察,我也绝不会出于私欲去维护任何一个胆敢践踏人命,胆敢蔑视法律尊严的人。”
这是做警察的职责,也是使命。
陆清河,我知道你明白的,所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维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