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在这里。”陆清河还是被吓了好大一跳。
沈长言低着头没有说话, 只是嘴里咬着的那一点火光,在幽静昏暗的夜色中忽明忽暗的轻轻闪动着。
陆清河走上前去,他放缓了声线, 又问一遍,“你怎么会在这里?”
“路过。”
“路过?”
“嗯,路过。”
陆清河有些无奈,这么拙劣的借口, 根本不像是从沈长言嘴巴里说出来的话, 但是他既然这么说了,也就能证明对方根本没打算隐瞒, 他甚至也不怕被人看穿。
陆清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呼机的时间, 21点了。
“晚上要在我家睡?”
“嗯。”
“那你怎么不进去?”
镇子上确实没有什么方便入住的旅店或者招待所,于情于理,讲着以往两家的交情, 沈长言现在没有地方住,回来了第一时间想到陆家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陆清河这一瞬间甚至忘记了他们两个人是刚刚分手的关系,按理「避嫌」也是双方应该考虑到的事情。
但是沈长言既然不考虑,那他也就懒得考虑,
“不好意思进去。”
“为什么不好意思。”
“就是不好意思。”
陆清河无语, 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 今天的沈长言格外奇怪, 他是感受到了,今天的沈长言像是个耍无赖的小孩儿。
没打算浪费太多的时间与人纠缠辩驳, 于是伸手推了推家里院子外的那扇大铁门,门是从里边儿给反锁住了的, 陆清河也没揣钥匙, 于是拿手拍了拍门板就烦躁的扯着嗓子开始喊。
“妈, 妈,开门,这才几点你们锁门干什么?”
21点的时间,要搁以往在刑侦队被沈长言压榨的日子里,这是连第一轮的加班都还没有结束的程度。
陆清河几乎已经快要忘记,在村子里,镇子里,21点的这个时间其实已经是一个很晚的时间节点,这是普通人该睡觉,该休息的时间,而不是应该所有人都陪着他们,由着他们费劲折腾的时间。
听见有人回来,屋子里的人也立刻慌乱起来,只不过这样的慌乱之中似乎还夹杂着几分惊喜。
“儿子,你怎么回来了,早上出门也没说啊。”
“绥安县上野村这边有案子,我最近可能都会待在家里。”
“好好。”父母匆匆忙忙的拉起屋子里的灯,又穿着拖鞋跑来院子里把铁门给拉开。
沈长言的身影隐在暗处,陆清河往屋子里走的时候拽了他一把才说,“进来呀。”
“长言也来了,这孩子早上走的那么早,早饭也没吃,你们饿不饿,妈妈给你们弄点儿饭吃?”
“弄点儿,多弄点儿。”陆清河说,“一整天没吃饭,给我饿的前胸贴后背了都。”
手指被陆清河牵了一下,沈长言没有躲,但是对方很快又松开了他,甚至没有和家人解释一句他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今天又要在陆家留宿。
整件事情看起来就好像,他原本就应该站在这里一样。
“长言那孩子看着没什么精神,是不是生病了呀。”
“他能生什么病,他那身体跟铁打的一样,没事儿。”
厨房在院角的旁侧,家里用的是灶火炉,虽然煤气炉子和碳圆也有,但是比较奢侈,基本除了逢年过节和家里有客人之外,一般时候都是不会拿出来用的。
陆清河确实是饿,于是主动跟过来给陆妈打起了下手,他帮着坐在灶门前,三两下就燃起了红通通的火光。
陆妈拿了面盆和面粉,手脚麻利的揉了一块儿小小的面团出来。
陆清河刚才说要喝酸辣面片汤,虽然肚子饿是真,但他其实也没真有什么胃口,只是人总得要吃饭,他又不能巴巴饿着,不然明天哪有力气起床去查案。
厨房里「啪嗒啪嗒」的响着柴火燃烧的轻微爆裂声,陆清河闷着没吭气儿,只是偶尔听见妈妈在和他闲聊着。
“你们工作怎么这么忙呀?”
“这么晚还不吃饭,要是把胃给饿坏了怎么办。”
“如果这个案子仨月俩月都办不完,那你是不是一直要在家里待着呀?”
“让他一直在家里待着?我看你也就是好长时间没见你这宝贝儿子,这会子稀罕着呢,那他在家里待的久了,我看你又恨不得把他有多远撵多远是吧。”陆爸安置了沈长言,自己穿着老头背心,手里端着一盏大茶杯慢吞吞的走到这院子里来。
陆妈抬头骂他,“我什么时候撵过他,我巴不得他就在家里给我窝一辈子,省得跑了个天远地远,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招我心疼。”
“你也就是现在嘴硬,儿子,别听你妈的,她这会儿咬着劲儿说你好呢,等你真辞职了回来躺家里,等你妈嫌的你烦了,指不定还得拿着扫把把你往外头赶。”
夫妻两个吵吵嚷嚷大半辈子,陆清河也是习惯了。
其实陆爸说的没错,就陆妈这个性子,偶尔不见自己的宝贝儿子,好不容易见上一回就稀罕的跟什么似得。
可你要真让她天天看着陆清河跟个废物一样搁家里闲着,得靠着父母的能力养活的时候,就她那脾气,估计也恨不得从来没生出过陆清河这个儿子来。
陆清河以往话多,和父母也能笑闹在一块儿,可是今天他觉得自己格外疲惫,也实在是懒得搭话,所以任由这夫妻两个斗着嘴给斗过去了。
这话儿聊到一半,气氛原本和谐融洽,结果陆爸又突然开口来问,“对了儿子,长言今天看起来像是身体不大舒服,你们俩白天干什么去了,你俩也不是一块儿出去的,怎么还一块儿回来了,他这回过来办案也要一直跟咱家里住着吗?”
陆清河往灶台里推动柴火的手指突然停下。
如果有一个人说沈长言身体不舒服,他大概也不会放着心上,可是连着两个人都在说沈长言不舒服的话……
“爸,要不你来看着火吧,我去看看沈长言是不是感冒了。”
沈长言应该不会这么轻易病倒,陆清河原本是这么想着,但是忽然又记起上回办吴成周那案子对方还高烧晕倒了一回,所以心里也难免起了几分忐忑。
他拍干净手上的灰,往屋子里走的时候还给人倒了一杯热水端在手上。
“沈长言。”
房间门被推开一半,陆清河探头进去,就见沈长言衣服也没换下,埋头朝下,伏在了昨天晚上他休息的那半边床上。
陆清河直觉不好。
“沈长言。”他快步往前把手里的水杯放在自己的书桌上,然后跑到床边再用力把人的身子给翻过来。
沈长言双眼微微闭着,没什么精神,也是一副懒得睁眼的模样,陆清河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紧跟着就骂了一句。
“我去,你怎么又发烧了。”
不是,这大夏天的,他怎么老这么容易生病发烧。
沈长言的身体素质这么差吗?
陆清河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你先躺会儿,我出去找找家里有没有什么感冒药能拿给你吃点儿。”
擦了擦对方手心里的冷汗,陆清河也没耽误,他起身就想往外跑的,结果步子都还没来得及往外迈出去,突然就被一条坚硬滚烫的胳膊拦住腰身,跟着一个背摔就把他给砸回了床上。
“我靠。”
夏天这床铺的不够软,床板也硬实的很,陆清河下意识的拿手肘撑了一把自己的身子,但是这么天旋地转的在人身上滚了一回,他还是有些头晕眼花的感觉。
沈长言抱着他的腰,两个人紧密的贴在一起,他呼出来的气息都是热气腾腾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高烧的缘故。
陆清河被人压制的动弹不得,只好动手去掰着沈长言的手指。
“喂,沈长言,我还没关门,你快撒手。”
“在我家呢,一会儿再让我爸妈给看见了。”
“沈长言,你先放手,你先放手行不行,我们,我们有话好说。”
陆清河房间的窗口就紧挨着屋外的院子,他说话的声音不敢太大,甚至就在这个地方,就在这张床上,他被沈长言拦住腰身从背后抱住的时候,他在能听到对方心跳的同时,也能听见院子里父母小声交谈的声音。
他很慌乱,很害怕,但同时又很难过。
他怎么可能不难过,他明明也那么喜欢和沈长言待在一起,但是……
“我不想和你分手。”沈长言的额头抵着陆清河的背脊。
他刚刚说话的嗓音听起来就有些低沉,这个时候更是嘶哑的可怕。
陆清河原本弓着身子在与沈长言斗着暗劲儿,他原本挣扎着,结果听到那句「不想分手」的时候,整个人竟然就突然脱了力。
沈长言手臂的力气大的可怕,他像是一只猛禽,即使闭着双眼,可双臂仍然紧紧的,在不断往回收缩着。
“陆清河,我们不分手好不好。”
——
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像是全身上下所有坚定的执着和纠缠都停留在了那双扣住陆清河腰身的手臂上。
沈长言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病的,好像从调查吴成周的案子时,他倒下的那一回之后,就一直没能再完完全全的站起来。
他的嗓子很痛,呼吸也痛,喝水也痛,连说出那句近乎哀求的挽留时,他的声带开合处都像是密密麻麻扎了上百根针刺那样的难受。
今天原本不该过来的,调查完自己手里的工作,沈长言回了一趟市局。
马跃告诉他昨天去绥安县调查案件的细节,但事实是自己早已经在头一天晚上就从陆清河的嘴巴里都听过一遍了,所以沈长言听的并不太认真。
离开市局的时候又往法医室走了一趟,提了一些新的方向要求再对尸体及证物血迹等线索重新进行议论检测。
等忙完手里安排的所有工作之后,沈长言看了看陆清河空下来的那张办公桌,又觉得自己心里空荡荡的疼。
陆清河会提分手,好像在意料之中,又好像在意料之外,至少在听见那两个字的当下,他并没有太过于严重的应激反应,只是心里发疼,一阵一阵,长久的、绵密的疼。
“沈长言。”
陆清河的声音突然在静谧的空间里响起。
沈长言的思绪忽然被人拉回,他不知道是冷还是热,总之抱住陆清河腰身的双臂有些轻微的发着抖。
那一刻他像是溺水的人拽住一张漂浮在大海表面的木筏,至少稍微松一下手,就会立刻被冰冷潮湿的海水给无情吞噬。
“我也喜欢你。”
陆清河的心情并不比沈长言好,甚至这一刻起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情,他想,我就算承认了又如何呢?
“你知道的,我也喜欢你。”
那一刻的陆清河坦诚又大方,几乎是毫不避讳的敲定了这个事实。
这原本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沈长言却不这么想,他几乎已经预见了事实,就在陆清河说出那句「你知道我也喜欢你」的时候。
是啊,你知道我也喜欢你,可是就算我们互相喜欢,两情相悦,那又怎么样呢?
这段关系根本见不得光。
他们相爱的事实一旦被暴露在大众之下,他们失去的不止是工作,未来,生活,甚至可能还有身边最亲近的人。
沈长言收紧的手臂忽然松开一寸,陆清河完全可以从他怀里离开,只是那一刻,两个人都没有动。
院子里有碗勺碰撞的声音,陆妈开始冲着这屋子里喊,“臭小子们,都赶紧起来吃饭了。”
陆清河拱了拱自己的身子,他转过身来,难得像是撒娇一样钻进了沈长言的怀里,他像是在哄着这个人一样伸手抱住了对方,双手缠在他的腰背上。
“就这样吧沈长言,其实这样也挺好的,那天说要分开的时候我也很难过,但是没办法,你也知道的,我们必须分开。”
他们好像从来没有那样撕心裂肺的爱过,从表露心意,到在一起,再到分开,这一切都似乎是那样理所当然的平静。
沈长言已经失去了挽留的力气。
陆清河说的对,他什么都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可是心里总有那么一股不服输的劲,总是想再尝试一把,总是想再努力一把,沈长言不想那么轻易的就放手。
没人知道当初他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敢在市局大楼的楼道口里低头去吻陆清河。
可是这一切,来的那么快,走的也那么快,沈长言还落在对方腰身上的双手,此时就像是两条没有系紧扣子的绳索一样,只肖让人轻轻一掀,他的手臂就能应声滑落。
但是陆清河没有掀开他的手。
那个人明明自己心里也不好过,却又像是在哄小孩一样,转过身来抱住自己。
“没事的沈长言,我们这样痛一痛就好了。”
——
那天晚上的酸辣面片汤是陆清河一个人吃的。
他端着碗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一个人「呼噜呼噜」的喝下了两碗。
有点想哭,但又因为觉得太丢脸所以硬生生的给憋了回去,想着也不过就是失个恋,哪有那么多要死要活的感受。
沈长言自己在被子里闷了一晚上,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又跟个没事人一样,只是面色难掩的疲惫和苍白。
陆清河知道他要走,特地也起了个大早,虽然这几天忙着办案,但总不去局里也不是个事儿,总有些细节和案情重点需要和同事进行交接。
成年人的世界总是有种难得的默契,他们始终保持着生活圈子内里一定的平衡,陆清河不知道这样的分手算不算是难看,但至少现在他和沈长言并排坐在大巴车里的身影还算是和谐。
“沈队回来了。”
“沈队早上好。”
“我靠老陆,你昨天自己去上野村调查怎么也不叫上我。”
陆清河一进办公室大门,就被马跃扯着衣领子跟撸猫一样给撸走了。
沈长言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他抿着唇径直走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连一个坐下的多余动作都没有,只是伸手拉开了抽屉,从一摞摞整齐叠放好的资料里抽出一封整齐平滑的信封来。
陆清河不自觉的将视线不停的往沈长言的身上移动。
沈长言平时也这样,很少话,但是今天冷漠的格外引人注目。
马跃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按着陆清河的脖子就开始给他分析自己这边掌握到的关于上野村谋杀抛尸案的线索。
沈长言匆匆的来,匆匆的走,手里拿着一封信纸,头也不回的出门转角上了楼去。
陆清河心绪不宁,他总觉得要发生什么大事。
但马跃没有这方面的直觉,嘴巴不停还在絮絮叨叨的和陆清河分析。
直到楼上忽然有人着急的闯进办公室里来,陆清河几乎是不受控制的「蹭」一下从办公桌后站起身来。
陈璐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喊了一句,“出大事了,刚刚,刚刚缉毒队的队长从楼上下来说,沈队找到董局递了辞职申请。”
辞职!
沈长言要辞职?
他要辞职而不是晋升?
陆清河脑子空白半秒,耳朵又开始轰鸣出声。
他要辞职,为什么,因为分手吗?
不,不可能,沈长言不是这样的人。
伸手推开马跃的时候是不受控制的,陆清河思绪混乱成一团,他快步往六楼董局办公室跑去。
身后稀稀拉拉同样传来了往上跑的脚步声,但是自己没有空闲的心思分出去管身后的人,陆清河那个时候脑子里只有唯独一个念头。
沈长言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