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言早上走的特别早。
陆清河还迷迷糊糊的趴在被窝里, 耳朵就率先听见了房间里那微不可察的门锁开合声响。
他被困倦占据了整副身躯,但还是下意识的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来,被黏腻的睡意糊住了视线, 所以沈长言的背影变成了三个,就这么在自己的眼前来回晃荡,直至消失不见。
“长言早上6点就走了。”
6点,镇子上第一趟早班车发车进城的时间。
陆清河在院子里拿凉水洗了脸、漱了口, 又随手从桌子上抓起两只热腾腾的白馒头就打算朝外走。
“呼, 好烫。”他咬了一只在嘴里,另外一只拿两手换着在颠。
“儿子, 你喝碗粥再走啊, 妈妈刚才还给你做了白菜煎饼。”
“不吃了,没时间。”陆清河走的很快。
最近天还热着,但是热气没有前段时间那么来势汹汹。
陆清河吃了馒头, 站在大巴车经停的路口,手里还拿着自己梳理过的整件案子的详细资料。
他从家里过来的时候,原本还想找个地方给马跃打个电话说一下自己今天安排的行程,结果在城里待的久了, 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在这样的小镇子上想要找到一个能够用来联系外界的有线话机会有多难。
大巴车从路边通过的时候, 陆清河排着队往上走, 车上的人并不多, 他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昨天和沈长言一起面对面的讨论过一遍案情,这让他脑子里对整件事情的发生好像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认知, 因为失恋所导致的难过情绪反而被人突然按了下去,那好像从来都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
至少对沈长言不是——他好像根本不在乎。
车子开到中途, 颠簸的路途让陆清河没有办法专心翻看资料, 索性便合起纸页来看向窗外, 将自己短暂的放空了一段时间。
下车之后到达村委,时间还不足8:30,办公室的房门紧锁,看起来应该还没有开始上班。
陆清河没有多做逗留,他凭借着记忆又顺着黄土铺出去的小路往发现尸体的那条水涧方向走。
从这里路过瓜田是一条必经之路,路上留了不少脚印,人的狗的,猫的牛的,多不胜数。
从沈长言留下的那份勘验报告来看,案发第一时间是有相关的警员拉起警戒线到场收集证据,但是因为人手不足,经验也并不丰富,再加上在场的物证也受到了大面积损坏的缘故,所以从提取脚印这方面来看,几乎是没有任何有效信息的存在。
其次尸检报告也是法医室第一时间交到了刑侦队的,死者身上总共有十七刀创口,包括手臂和掌心还有划擦伤,根据初步分析,这些划擦伤应该是凶手和死者在搏斗的过程中意外产生。
也就是说,死者在被害过程中是有过短暂的清醒,并且还进行过自救的行为。
这十七刀创口伤,一刀正中心口处,这里是致命伤,另外十六刀补刀的行为,有点像是泄愤。
另外——陆清河又扯出沈长言昨天夹进自己资料里的那份尸检报告来。
“致命伤,垂直向下。”陆清河有些好奇的重复念了一遍这七个字。
念完觉得不够,他又拿手比划了一圈儿,然后把资料卷成筒状当做刀子,从上垂直向下,又垂直向下,陆清河觉得有些奇怪。
“这得是个什么姿势才能这样给他扎身上去?”他自言自语着,很快就走到了那道山林里急流的山涧之中。
接警的那天晚上时间应该是在凌晨,陆清河还记得他刚和沈长言说了分手。
对方醉的迷迷糊糊,而他虽然没醉,但同样也是迷迷糊糊。
只是记得自己被人带来了案发现场,之后的记忆就开始变得模糊混乱,他像是一个宿醉了的酒鬼,根本记不清事儿,直到撸起袖子跳进山涧里,被这激荡清凉的泉水一冲,陆清河的脑子才逐渐开始清明。
“从瓜田到山涧,步行至少也需要15分钟,如果凶手杀害受害人,被目击证人发现之后,他没有选择弃尸逃跑,而是坚持扛着尸体到这个地方来抛尸。”
陆清河若有所思的蹲到这泉水边来。
小瀑布从上而下的轰鸣声不断刺激着他的耳膜,他拿手轻轻泼着这山泉水。
“一定要抛尸,他为什么一定要抛尸,如果被发现的话,不是应该先隐藏自己才最重要吗,他就不怕被人给发现吗?”
“还有这条路,他来之前,走大道必定会经过瓜田,他为什么不考虑万一会被人发现的可能性?而且被发现也不立即弃尸,却坚持把尸体给抛进山涧里,他是为了要掩藏什么吗?可是案发现场那么明显,血痕根本不可能完全清理干净,就算尸体不被发现,那案发现场也早晚都会被人发现,他何必要多此一举,而且这里边,他进来了又要怎么出去?他不怕被人给发现吗?还是说他知道别的隐蔽的小路可以出去,可是如果有别的小路,他为什么不直接走那条小路,偏要走这条容易被人发现的大路。”
陆清河自言自语了好一阵子,最后在这岸边得出一个结论,“好奇怪。”
在现场周边大概逗留了半个多小时左右,陆清河这才又晃悠着往山脚底下走。
农民出活早,他已经陆陆续续在这田野边撞见了不少人来。
许是因为最近村子里出了事儿,所以大部分村民对外来面孔都露出了一些好奇的敌意,有不少人打量着他的目光带着几分审视,但也有此前见过的,纷纷和陆清河问候着。
“警察同志,又来查案子啦?”
“警察同志,这案子有进展了吗?”
陆清河只是与人笑着点头,他也不回应。
快9点的时间到了村委办公室,这里总算是有人了,即便之前见过面,但是陆清河的职业习惯还是让他掏出了自己上衣口袋里的证件。
“宛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陆清河。”
“陆警官,陆警官好。”有人冲上来和他握了手,“今天又是来查案子的?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调查的地方,您只管说话,我们一定无条件配合。”
“麻烦您,今天还得去受害人家里走一趟。”
他原本可以自己过去的,但是考虑到受害人家属从妻至女都是女性的时候,陆清河还是犹豫了一下。
他可以不考虑自己,但总不能不考虑对方。
于是特地来了村委,找了人同路,虽然旁的人或许会觉得没有必要,但他查完案子就走了,人一家子还得留在村子里继续生活,如果因为自己的大意而给别人留下一些可供编排的闲言碎语来,那也是自己的不周到。
何况按照以往的经验,他肯定也不止只来今天这一趟。
“我真是不知道这日子要怎么过了,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活,当家的死了,主心骨死了,我的天也塌了,我们的两个孩子都还这么小,我一个女人哪里挑的起这么重的一个家。”
死者张江的妻子还很年轻,陆清河进屋就瞥了对方一眼。
那女人看起来应该是不到三十,但是常年农活和烈日下暴晒所以使的她皮肤有些干裂和粗糙,现在的情绪相比起昨日已经稳定下来了不少,至少陆清河昨天来的时候,对方还情绪失控的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而今天明显稳定了许多,虽然眼里的光亮暗淡下去,但总归是能安安静静的坐在椅子里和其他人对话。
家里的氛围很奇怪,就连两个小女孩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他们躲在另一间卧室的门边,黑黢黢亮晶晶的两双小眼睛,不停的向外张望着。
“日子,总也要过下去的。”陆清河沉默了好一阵子,这不是他安慰人的风格,但不知道为何,此时此刻他哑着嗓子,极尽所能也只能挤出这么干瘪瘪的一句话来。
“我怎么过啊,警察同志,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过。”女人豆大的眼泪,就这么从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眶里落了出来,“我们结婚12年,我18岁就和他在一起了,虽然这些年日子是过的苦了点,以前缺粮也总是饿肚子,但总归是捱了过来,有他在身边我至少觉得人生有个盼头,可是他怎么就突然没了,他怎么,他怎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就会这么消失不见了啊。”
“您……别太伤心。”陆清河掏了掏自己的衣服兜,并没有找到什么能替人擦掉眼泪的东西。
女人却也不在意,只是拿手抹了一把自己红通通的双眼。
她的情绪转变的快到陆清河都有些措手不及,但也不是不能理解,如果说昨天那个暴戾的、撕心裂肺的、叫苦不迭的女人还奋力挣扎着想要否认失去丈夫的事实的话,那么今天的她,就已经完完全全的接受了这样残酷的真相。
“我怎么可能不伤心,那是我的丈夫,是再苦再累也能让我觉得有个依靠的丈夫,他就这么走了,他就这么走了,以后两个孩子要靠我一个人拉扯长大,家里的水我一个人挑,家里的猪我一个人喂,家里的地我一个人耕,苦了累了我想找个人埋怨两句我也找不着,我怎么可能不伤心。”
呜咽声又在这间屋子里轻轻响起,沉沉的,闷闷的,让陆清河心里也不自觉的跟着难受起来。
村委来的人看着陆清河无从下手的模样,便也跟着规劝了两句,说了以后村子里的人也会互相帮助,孩子上学念书的事儿,春耕求收的事儿,邻里邻外的事儿,安慰了女人好一阵子。
只是道理大家都懂,但悲伤来的那么汹涌又那么真实,又哪里是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能完全消散掉的情绪。
陆清河手指捏着自己的记录笔记,他慢吞吞的站起身来,往前迈了几步走到那依旧在哭的女人面前,然后蹲下身子轻声安抚着对方。
“发生这样的事情,大家都很难过,但是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要配合警方尽快找到凶手才对,如果抓到人,收集好证据,上了审判台,法院也会酌情根据情况做出对凶手的裁决,以及在能力范围之内,给你们家提供一定的经济援助。”
“我不在乎这点钱,我只想让他回来。”
“我知道您并不在乎这些赔偿,而且这点钱财也不能和一条人命相提并论,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未来的路也还有很长,您现在才三十岁,所以我们尽量努力着,尝试着坚强一点可以吗?”
“我不想。”女人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的直往陆清河的手背上打,对方用力抓着他的指尖,哭起来的模样完全说不上是好看,但是痛苦的情绪却又那样真实的能感染身边的其他人,“我不想坚强,我不想活了,我昨天甚至想跟着他去,索性是个一了百了,我死了还干净些,也不用再受这些苦。”
陆清河为难的看了村委的人一眼,那边冲着他摇了摇头,表示对这种情况也无能为力。
“可是未来的路还很长,以后未必也全是苦。”陆清河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再往前走走看,说不定就会好起来了。”
“那你也说是说不定了,可万一就是好不起来呢,万一苦过之后又是更苦呢?”
“可是人生原本就全都是可能性,没有人能保证一定是好或者是不好,您总得试试。”
“我不想试,我现在只想一了百了,死了干净。”
陆清河叹了口气,“那孩子呢?”
他其实不应该用孩子去绑架一个女人的思维或者选择,但现在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他总也不能说死了确实是干净,您不如去死了算了。
“您是无辜,可孩子也同样无辜,您的丈夫遭遇意外,这是他无法选择的事情,可是您现在手里有选择权,您可以选择您自己的生命究竟是去还是留,您留下,拉拔着孩子长大,未来日子也许会越来越好,又或者还能遇见更好的人,这都是未来的可能性,可如果您选择离开,那么您的孩子又会被动的留在这个世界上,再承受一遍和您现在相同的痛苦,她们会比您更难过,会再产生和您同样的痛苦,同样的无助,或者是同样的怨恨,毕竟她们今年一个七岁,另一个才五岁。”
陆清河总是这样多话,沈长言之前就经常这样说他。
如果今天那个人在,进门绝不会多一句废话,心里有什么疑问直接开口就问,如果对方没有办法回答,那么他就会例行公事的重复一句,“请配合警方调查,不要无故拖延办案时间。”
其实陆清河今天过来的时候也想了很多,比如今天绝对不要浪费时间,来了就问话,问完就走人,但是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性格环境,都让他没有办法完全冷酷的只用理智去处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不幸。
他好像没有办法做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
他会不自觉的自我代入,也会下意识的照顾他人情绪,这是沈长言总会指责他的地方,但他始终是没有办法改掉这一点。
“陆警官,您可真有耐心。”
早上来的村子,从人房间里踏出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陆清河这次倒不算是空手而归,他至少本子上密密麻麻记录了两大页儿的排查重点。
中午没吃什么东西,往胃里灌了两大碗凉水之后就开始继续工作,调查结束后蹲在人家门边抽了一根大叶子烟,就这也还是人村委的人递给他的。
听见别人这样评价自己时,陆清河也无奈的低头笑了笑说,“挺磨叽的是吧。”
“那倒不是这个意思,比起磨叽,用更有人情味儿这个词来形容应该会比较合适。”
“人情味儿?”
“对。”村委的人点头,“其实您来之前,在案发当日,也有一位警官来看过现场。”
案发当日,那应该是沈长言了。
陆清河抬起头来,“也是您带的他过来?”
“嗯,我带的,那位警官话就很少,看起来没什么人情味的样子,其实带他来的一路上我也说了不少话,大多是家里的主心骨没了,这家人的天就塌了,可是对方没什么反应,话也没回我,中途开口也是问了一下张江他们家的情况,之后例行公事一样进了屋,在案发的那间卧室里看了很久。”
是沈长言的风格了,陆清河点点头。
村委的人又说,“他还拿了不少东西,沾着血的床单,枕套,连墙皮都给撬了一块儿。”
呼机上的时间已经马上快要跳到晚20点,没有沈长言在一起自己的效率竟然会慢成这样,陆清河有一瞬间的走神。
村委的同事礼貌的把自己送到了村子口,可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个点儿了,去镇上的大巴车早也就停运了,陆清河如果自己步行的话,估计时间是不会低于3个小时。
“您要实在不方便走,要不就在这里住下吧,看看这办公室或者去我家都行,一般进镇上的大巴下午16点就跑最后一趟了,这会儿估计实在是走不了。”
陆清河有些迟疑,他正犹豫着,又正好从背后打来一束车灯的亮光。
“去哪儿老赵?”
“回镇上,今天这破车半路熄火,折腾了好长时间,不然我早回去了。”
这还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陆清河好巧不巧,误打误撞的又坐上了回镇子的拖拉机上。
他是不太想说话的,但是这路上枯燥,别人聊两句,他也就顺着跟了两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总也算是让这拖拉机一路「轰隆轰隆」的轰到了自己家门口。
“谢了兄弟。”
“哪的话。”
忙碌了一天,最后还是回了自己家里。
陆清河拿着资料快步往前,他肚子咕噜咕噜的,心里正琢磨着一会儿到家一定要把他妈从床上拉起来,然后趁热给他做一碗酸辣面皮汤,他要喝三大碗才能填饱肚子的时候。
却又突然被家门口那一道高大的身影给突然震住了脚。
陆清河张了张嘴,他没能发出什么声响,但是对方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气息,所以叼在嘴里的香烟被下巴往上轻轻一抬。
沈长言嗓音沙哑,他像是没什么力气的模样,“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