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沈父总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起先陆清河对沈长言的那部分严肃、认真的印象也几乎都来自于这位长辈。
原本两家自幼相熟,也是互相串门跑惯了的青梅竹马,但因沈父常年工作调动在外, 平常倒是很少回家的缘故,所以陆清河与人也算不得亲近。
不过但凡是人回来了,沈长言第二天来学校就总是那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他从出生至今接受到的都是最严厉的家庭教育,考试不好第二天来学校手掌心都是会被打肿的程度。
他的鞋子必须干净, 仪态必须端正, 食不言、寝不语,家里规矩多的一面墙都刻不下来。
陆清河不知道怎么说, 他能感受到沈长言的不快乐, 但他唯一能做的,大概也就是尽量能把自己身上的温暖,再多传递给沈长言一些。
所以他抓到的鱼要分给对方一半, 摘到的果子也要多给对方两个,只要是他有的,他都会毫不吝啬的拿出来和沈长言分享。
他希望沈长言能够快乐,这样的心愿平凡、简单, 也仅此而已。
原本以为双方能够将这样的朋友关系长久保持下去, 但是后来沈长言突然走了, 他只说是父亲工作调动, 沈家人举家都得搬去首都。
然后家门紧闭,了无音讯。
后来还是陆清河从自己的父亲口中听说, 说是那沈家高升了,日后也是他们家再也高攀不上的。
陆清河在这种情况下看见沈父时的惊讶并不比沈长言少, 他脑子麻木着, 唇齿微启又机械的与人打了个招呼。
原先以为沈父可能并不认得自己了, 却没料到对方竟也对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微笑点头,跟着还简单问候了一句。
“陆老六家的孩子,真是好久不见了,我记得我们家刚从宛城搬走的时候,你才这么高吧。”
沈父抬起手来,他凭着记忆比了一个大概的高度出来。
董局在一旁笑着给人杯子里又添了些酒说,“也是段难得的缘分,我们民间不是还流传着一段老话,说是人生四大喜事其中一条便有这他乡遇故知。”
这段话里的宛城是他乡,陆清河是故知,而喜事便只是沈长言一个人的。
“你说的也不准确。”沈父拿手拍了拍董局的手背说,“这俩小子从小穿着一条裤子长大,所以这句话应该改作,我乡遇我知。”
“对对对,沈局说的对。”
桌子上爆发出一阵附和的笑声来。
陆清河觉得尴尬,他也不明白就这么一段话究竟是有哪里好笑的,只不过听着大家都在笑,他无奈也只好顺应众人,跟着挤出一个尴尬的笑脸来。
桌子上几乎都是已经坐满了的,唯独只留下了两个座位,其中一个在主座的旁侧,就紧紧挨着沈父的左手,这很明显,位置是留给沈长言的,于是陆清河目光微垂,自觉主动的就绕后跟着马跃他们坐到了圆桌对面去。
沈长言还在原地站着,他像是需要很长的时间来消化这个大大的「惊喜」。
被迫盯着自己的父亲看了许久,又用了最微不可查的动静轻轻呼出一口长气之后,这才大步迈前走到主座之侧入座。
又坐在他右手边的贺月云法医,体贴的给他的白瓷碗上放了一双竹木长筷。
沈长言微微颔首,轻声同人道了句,“谢谢。”
“我刚刚真的要吓死了,从前只听说沈队背景硬,我他娘的从来也没想过他背景能这么硬。”
马跃吃了两口饭,又借着帮陆清河夹菜的机会,凑在他耳边小声嘟囔了一句。
“嗯?”陆清河筷子上还夹着块儿糖糍粑,他像是没听清,又回过头来看了马跃一眼。
马跃骂他,“你大爷的就别搁这儿装了,以前听你说沈队怎么怎么的,我还当你吹牛呢,没想到今天人家亲爹直接当场认证了你这个青梅竹马的身份,别说沈队他们家当年高升去了哪里你不知道啊,他妈的老子一直把你当兄弟的,谁知道你丫的嘴里没一句实话。”
“我怎么了?”
“就沈队他爸,你怎么不早跟我说他们家在首都也这么牛逼?”
“我……”陆清河抿了抿自己的唇,他压低了声音说,“我没事儿跟你说这个干什么,再说沈长言他爸的事情,你回了局里也把嘴巴闭好,别有事没事的拿出来老提。”
“放心吧,这我知道的,咱们沈队也不是那种酒囊饭袋的脓包,虽然真本事在那儿搁着,但是背后这层关系压在身上,风言风语的传多了总也是对他不好。”马跃说,“不过今天人亲爹来了,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就算我不瞎说,可也不能保证别人心里怎么去琢磨这事儿。”
“嗯。”陆清河应了一声儿,他说,“咱们刑侦队的人不瞎说就成。”
马跃点头,跟着又问,“诶,差点儿给忘了,就沈队之前说的那对象,他们俩现在发展的如何了?”
陆清河心里一惊,不明白马跃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挺,挺好的吧,怎么了?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你说我问这个干什么?”马跃偷偷拿手指了指沈长言身边坐着的贺月云说,“你就不奇怪,明明是咱们破案的庆功宴,贺法医她来做什么?”
其实刚刚陆清河看见贺月云的时候就已经在想这个问题,不过思绪只是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并未深究,所以很快也就忽略了过去。
马跃继续说,“我以前是真不知道,也是今天开了眼,咱们宛城市局这么屁大点个小地方,可真是卧虎藏龙了。”
陆清河没接这句话,他们两人借着吃饭的名义,小心翼翼的当着众人的面嚼人舌根。
这原本就不是什么体面事,如果不是因为和沈长言有关的话,陆清河应该早就会叫他马跃马上闭嘴才是。
“原来贺法医也是从首都重点医科大学毕业出来的,她原本应该就地分配工作,却没想到人家和沈队一样,拥有崇高的抱负和理想,坚持一定要从小地方的基层做起,美其名曰是积攒经验,只等这经验值赚够了,就该在履历上多画一笔,然后继续往上高升。”
“所以这跟她今天过来参加庆功宴有什么关系呢?”
“对啊,她明明可以不参加,但是今天却偏偏来了,这是为的谁,难道你还不清楚?”
陆清河听到这里,突然又抬头去看了一眼沈长言所在位置。
他和贺月云坐在一起。
贺法医虽然性情爽朗,遇事果敢,专业知识也十分过硬,但是让人忽略了的,不可否认的是她原先也就是个漂亮大方的女孩子。
沈父明显对这个学识、家世、样貌都不错的姑娘十分有好感,全程隔着沈长言也能与人谈笑风生。
马跃还在陆清河的耳边继续说道,“人家也是首都户口,正正经经城里人,父亲听说是医学院的教授,母亲是正儿八经的首都市人民医院肿瘤专科的挂号主治医师,这是绝对的腐书网,要不是我早知道沈队自己心里也有了人,我是真觉得他俩就是天造地设,门当户对,最佳绝配的一对儿。”
饭没吃上几口,陆清河就失了对这饭局的兴致。
从下午18点正式开席,大家说说笑笑,又挨个挨个的举着杯子敬过一轮儿酒,磨磨蹭蹭,闹闹腾腾,最终也把时间耗到了晚上21点。
马跃喝高了,陆清河架着这人瘫软的身子站在门边。
原本不应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他总是下意识的在躲避沈长言朝他看过来的目光。
“今天就到这里了,明天还有正式的表彰仪式,我也得留上一口热乎气,否则明天从床上爬不起来,那才是闹了大笑话。”
“沈局这是哪里的话,您这酒量说是千杯不倒也绝不夸张,看看我们局里的这些小辈,几个人轮番敬您一遍,都还倒了三五个。”
“年轻人阅历不足,多在酒桌子上历练几番就好。”
众人站在门口,简单寒暄一番之后,马跃的意识就越发迷糊起来。
陆清河拽着这个重的跟铅球一样的人在门外晃悠,他被人拽的往后踉跄好几步,险些摔在了地上。
沈父还在和董局交代着,“我跟长言也是好久都没见面,所以今晚这人必须留下来陪他老爹多说几句话,明天一早,上班之前,我一定把人放回你们宛城市局。”
饭店门外开来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司机毕恭毕敬的走上前来将车钥匙交给了沈父。
沈父伸手接过,随后又不由分说的把钥匙塞进了沈长言的手心。
“爸爸的订下的旅店就在附近,这车子你拿去把人家小贺安全送回住处,然后再回来,离家这几年和家里联络也少了,父母心里记挂你的很,晚上还答应了你妈说要和她通电话的。”
“嗯。”沈长言闷闷的应了一声,语调听起来有点敷衍。
陆清河避开人群,打算过了这条马路再招辆小三轮,然后把喝醉了的马跃给弄回去。
谁知步子朝外没迈两步,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喊他的名字。
“陆清河,带马跃上车,我一起送你们回去。”
贺月云还站在沈长言的身边,法医姐姐今天打扮的格外好看,一头长发披在肩上,发间戴着个约有三根手指宽的发箍,是浅黄色的格子布面,正好和那条及膝的黄色长裙搭配得当。
那一刻的陆清河觉得马跃说的没错,如果不是那天楼道里发生的意外,如果沈长言没有吻过他,也没有说过喜欢他……
或许陆清河现在心里就不会这样难受。
他可能会和马跃一样,坚定的认为沈长言跟贺月云就是最好的一对。
如果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对沈长言的感情抱着朋友的心态那样,跟着马跃一起起哄,或许他现在就不会这样难过了。
“我就不用你送了。”陆清河说,“也不顺路。”
沈长言正要说话,站在身边的贺月云便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说,“我们确实是不顺路,而且你看马跃醉的那么厉害,他跟着小陆去坐三轮车,说不定身体还能更舒服些。”
二人交谈之间,沈长言已经看到陆清河搀着人,一路踉跄到了马路边,马跃抱着那大树杆子就「哇哇」大吐了一阵。
陆清河耐心的伸手拍着那人的背,他和马跃像是在说什么,等人呕吐完毕,把堵在胃里令人难受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之后,这才又架着人的胳膊扛到了自己肩上。
陆清河伸手拦了一辆三轮车,跟车夫一起又拖着烂醉的马跃躺了上去。
这一段过程全程耗时许久,但是陆清河一次也没回过头,更别提和沈长言有任何眼神上的交汇。
“沈长言?”
“走吧。”他捏了捏自己手心里的车钥匙。
——
从金龙大饭店回的市局宿舍,三轮车跑不过半个小时,马跃就算坐在这车上也连吐了四五回。
他吐光了酒,吐光了饭菜,等到胃里完完全全被自己吐空之后,又开始不断的干呕起来。
原也是没喝上几壶酒,不知道怎么就上头的这么厉害。
陆清河架着人下车付费的时候,抱歉连连,不肖别人多说,他也主动多付了一些钱来当做赔偿对方的洗车费。
马跃口舌不清的叫着他的名儿,“老陆,老陆……”
个子和自己差不多,但喝了酒的人这体重就跟灌了铅似得,陆清河被人拽着原地绕了几个圈儿。
“你别说话,赶紧上楼去睡觉。”
“老陆,老陆。”马跃还在坚持,“老陆你今天怎么了?”
“我没怎么?”
“你乱讲,你分明,你分明今天就不大高兴的。”
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块儿,跌跌撞撞的前行了不足半米,陆清河原本可以闭口不答这个问题,但他迟疑着,犹豫着,最后还是吐出了三个字来。
他说,“我没有。”
“你有。”马跃否认的肯定,“这要搁你以前的脾气,我要把你折腾成这样,你早就开始骂人了。”
陆清河眼皮垂了垂,马跃突然伸手抱过他的脑袋来问,“喂,我们是朋友,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告诉我呀。”
“我没。”陆清河有些嫌疑的推开这家伙的脑袋。
“你肯定有事儿。”马跃说,“你跟沈队认识的早,但咱俩从大学到毕业,又一起工作,这也快有五六年了,你是个什么脾气,什么品性,我还能不知道?你从今天一进饭店包厢的门起,你就不对劲,我猜你不高兴啊,要不是跟沈队他爸有关,要不就是跟贺法医有关,要不就是,就是跟咱沈队,呕……”
怕吐在陆清河的身上,所以恶心感上头的时候,便一把将搀住自己身子的那个家伙给推开。
马跃踉跄几步往前跑去,他扑在花台边,天旋地转的呕了好一阵子,可惜胃里空空,他根本什么也吐不出来。
陆清河站在原地叹了口气,他烦躁的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发。
等到马跃吐完,他完全失去了最后的意识,一头栽进花台里去后,只剩小腿肚子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两回,然后彻底动弹不得。
陆清河实在搬不动这人了,于是回头冲着楼上喊了声。
“喂,还有没有没睡的,下来帮个忙啊!”
磨磨蹭蹭小半天,终于把马跃给收拾干净扔到了床上。
陆清河有些不放心,又自掏腰包拜托其他同事出门帮忙去买些醒酒药回来。
他在桌子上也喝了几杯酒,一杯是敬的沈父,一杯是敬的董局,最后一杯是碍于其他同事们都敬了,自己也不得不敬的情况下,所以无奈端着酒杯硬着头皮走到了沈长言的面前。
后来马跃高兴也拉着他喝了一些,等到洗完澡倒回自己的小床上,陆清河这才晚了人家两个多小时起了些醉意。
心里的难受感还一直在,他只是觉得自己好像错了,但是又说不清楚错在哪里。
迷迷瞪瞪等到后半夜,酒精强迫自己不能去细想此事,大脑有了些轻微的痛感,再加上身体层面的疲倦,陆清河晕乎了一阵子,便也睡了过去。
后来听见有人敲门,他以为在做梦,双腿夹着被子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谁知后来敲门声越来越重,急促的声响又伴随着一声压低了声线的轻吼。
沈长言在门外叫他,“陆清河,开门。”
陆清河「蹭」的一下从床上坐起身来,他的醉意瞬间清醒大半。
“陆清河。”敲门声又响了一遍。
按理他不该迟疑的,何况沈长言今天晚上也喝了不少的酒。
原本因为贺法医和沈父的事情,即便双方一言不发,但是心里同也难免同样生了些隔阂,再加上之前主动拒绝了沈长言邀约一同乘车回家的邀请,陆清河是明白的,敏感如沈长言,他也一定察觉到了什么。
这时候心下还多是慌乱,一半是因为即将要面对那个人,另一半是因为陆清河也怕沈长言这样压抑着性子来他门前的举动,会惊动到周边入住的其他同事。
“陆清河。”
“你干嘛?”
房间门猛地被人打开,一个高大的黑影带着厚重的酒气突然朝自己欺压过来。
陆清河是下意识的伸手去接,沈长言砸在他的身上,压着人强行后退了两步,陆清河背脊抵在墙面上,骨头硌在墙面,沈长言压的他后背生疼。
“陆清河。”
沈长言呢喃,话也说不清楚,只是意识飘远了些,所以便反复念着他的名字。
这人周身酒气冲天,看来是送完贺月云回家之后,又去喝过一回,又或者根本也就是跟人家贺法医一起喝的。
陆清河只觉得心里难受,便轻轻拿手推了沈长言一回。
他并没能把沈长言从自己身上推开,反而那个男人搂着自己的身子,他低下头来,不由分说,也带着些主观和强迫的意思,就这样把强烈的酒气和醉意,一股脑的全数灌进陆清河的口鼻之中。
“我们说好,这个案子结束之后要确认关系。”
沈长言说,“你该兑现承诺的。”
作者有话说:
酒后开车是非常错误的,也要负刑事责任的。
大家不要学沈队。
另:酒后驾车是2011年5月1日入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