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本来说好了前半夜和后半夜, 但是陆清河脑袋一沾着枕头,就直接睡了个天昏地暗,根本不知起床为何物。
到了凌晨的时候听见楼下住院部接了急诊, 救护车的警报反复拉了快有十来分钟,吵的人脑仁发疼,但即便如此,也依旧无法将他从病床上给闹醒。
只是觉得十分烦躁, 所以拉过被子来捂着自己的脑袋, 翻了个身就能接着睡下去。
难得解决掉一桩大案子,这是身体和心理层面的双重放松, 人是累的恨不得直接睡他三天三夜不睁眼, 在这种情况下还忍心把他从睡梦中拉起来的人,那一定是前世结下的仇怨。
而这个有仇之人,纵观刑侦队全组, 除了马跃也不会再有其他。
“老陆?怎么是你呀?沈队呢?”
陆清河还懵着,被人强行从病床上扒拉起来,他双眼模糊看不清楚,头发乱糟糟的顶在脑袋上, 身上穿的是沈长言的病号服, 那家伙昨天听说他要洗澡, 竟然还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 跑去外边给他提了两桶热水回来。
现在马跃突然出现在这间病房,并且动手抓着自己的肩膀反复摇晃, 陆清河的脑子实在是反应不过来。
只是听见对方在找沈长言,他就傻愣愣的伸手把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再掀开一些。
看过了, 也不在这里, 于是张嘴应了一声。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马跃吃惊, 随即又压低了声音提醒他说,“有没有搞错,今天早上董局叫了好几家报社和本地电视台,就为了报导咱们沈队昨天的英勇事迹,大爷的你睁开眼睛看看我背后都是些什么人啊,现在睡在病床上的人怎么会是你?”
电视台?
什么电视台?
陆清河后知后觉,他慢了半拍才清醒过来,“电,电视台?”
舌头打了个结巴,险些没咬着自己。
瞌睡瞬间清醒大半,跟着小心往后看去一眼,表情奇怪的董局和一群穿着得体的新闻工作者,现在正拿着采访用的纸笔、话筒和扛在肩上的摄影机,都纷纷停留在这间病房门口。
陆清河瞪圆了眼睛,他也同样吃惊的张着嘴, “搞什么啊,电视台怎么突然来了,这也没人提前和我说过呀。”
“你谁啊还提前和你说,这是董局安排的事情,我也是半个小时之前刚刚接到的通知,就连沈队估计都蒙在鼓里呢,这老东西估计是怕人不答应所以干脆先暂后奏,直接把人带过来再说。”
“我去,斩什么斩,他这是到底要斩沈长言还是斩我。”
“你今天遇上了只能算你倒霉,再说人家也不能提前知道睡在这张病床上的人是你吧。”
陆清河手足无措,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先换衣服还是先穿鞋,他嘴上打着结巴,脑子里只想尽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那要不,你们在这里等会儿,我先出去找找他?”
话还没说完,倒是沈长言回来的及时。
他手里拿着饭盒,是刚从食堂里打回来的白粥咸菜和两只大白馒头。
这时候看见病房门口挤挤攘攘站着不少人,甚至不需自己开口多问,就也猜到了那董局心里头又在盘算些什么。
“都挤在门口干嘛?”
和陆清河一样都不是张扬的性子,沈长言也甚是排斥这样大张旗鼓的在公众面前自我表现,大量宣扬个人崇拜等行为。
董局虽然是长辈,是老师,但他坐在那个位置,思考着要如何扩大宛城市局的公众影响力,如何吸引更多的人才进入,这些事情沈长言既不理解,又要被迫理解。
“抱歉抱歉,各位新闻社的老师们,其实这位才是我们沈队。”
众人门内门外僵持了好一阵子,大家脑子里都有些晕乎,这病房里头躺着一个,病房外头又站着一个,实在让人搞不清楚到底谁是谁。
后来还是马跃打了个圆场,他率先站出来给各位新闻媒体、报社的同事们介绍起来。
“沈长言,本次围剿庆东观天门的主要策划人、领头人,宛城市局刑侦支队队长,今年二十七岁,未婚,毕业于首都市首都大学,在校期间成绩优异,并且协助首都公安破获好几起刑侦大案,公费留学出国深造,系统化的学习过相关专业刑侦知识,毕业后毅然拒绝国外高薪诱惑选择回国,不贪慕钱财权势,虚心从最基层的公安干警做起,实乃是我们宛城市公安局有勇有谋第一人、英明神武、才智过人、并且在这种自己受了伤的情况下,都还不忘照顾其他同事。”
“采访的事情等回局里再说吧。”
马跃讲的声情并茂,沈长言听不下去,只好出声将他打断。
董局听了这句话也有些吃惊,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愿意接受采访?”
今天的活动是自己私下安排,并提前没有通知到沈长言,董局自己心里也清楚,就沈长言这个执拗脾气,他要是知道了自己第二天能上报纸,那是连夜也要打包逃出宛城的程度。
“人都来了。”我能怎么办?
后半句话沈长言没有说出口。
手里捧着的粥碗还在往上冒着热气。
他说话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按理破获大案也是有功,只是这份功劳,就算他不需要,那宛城市局会需要,其他参与过此次行动的公安干警也会需要。
不过是不愿意冒领这份头功,何况真要论起功劳和贡献,他也只不过占了其中微不足道、最不值一提的小部分而已。
沈长言愿意配合,董局的心情被人所理解,他自然多是欣慰。
原本今天过来,就是打算出其不意,虽然多少带着些强迫的性质,但是也没办法,只想着能让新闻社拍两张沈长言躺在病床上的照片,然后剩余的话由自己来说就好。
哪晓得连这照片也没拍成。
不过还好,这姓沈的小子终于想通了,松口了,愿意配合市局里来做宣传。
董局心里欢喜,得了他的同意后,立马又招呼着人离开医院。
前前后后大概十余分钟,白看这一场大戏,陆清河还坐在病床上打算弯腰穿鞋,直到沈长言端着早餐坐到身边来,撕了一片儿馒头递到自己嘴边时,陆清河才莫名其妙问上一句。
“他们在搞什么?”
“你别管了,赶紧吃完我去办出院。”
“你怎么也不叫醒我。”
“叫你干什么?睡的跟猪一样。”
“我吓死了,我一睁眼就看见董局,还有一堆人围在房间门口,扛着摄像机对着我,到底在搞什么啊。”
沈长言笑着摇摇头,他又给陆清河的馒头片上夹了几根小咸菜。
“其实我以前也不理解,觉得做这些□□给谁看,但是后来在宛城待的久了,就越来越能理解这些小地方的难处,董局是个好领导,但是他手里拿不出钱来,就连市局正常的日常开销和差旅报销都无法保证的时候,压力就是全部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陆清河听的云里雾里,“可是这跟你答应接受采访有关系吗?”
“有一些吧,毕竟我们做了成绩出来,董局那边问上头要拨款和奖金的时候,也能更好开口一些。”
“原来是这样。”陆清河恍然大悟,他点点头,然后又伸手拍了拍沈长言的肩膀说,“那这是好事儿,你应该好生配合。”
“是,我应该好生配合。”沈长言应声,他们吃完馒头后,自己又把粥碗递给陆清河说,“把这个也喝了。”
陆清河伸手接过,他仰头「咕噜咕噜」往肚子里灌了两口,“不过看董局刚刚的反应,你之前是不肯配合他的?”
“嗯。”沈长言点头,他说,“前几年刚回宛城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带着新闻社的人来车站堵我。”
“你直接跑了?”
“没跑,躲起来了。”他一本正经的说着,“找了个洗手间,藏了三个小时,后来他们找到我,答应撤掉等在外边的新闻社之后,我才出去。”
“噗!”
陆清河愣了几秒,随即爆出笑声来,他对着沈长言竖了个大拇指说,“你真牛。”
等他们两个回了市局,沈长言连刑侦队的大门都没来得及进,就被人催着上了六楼。
采访的事情迫在眉睫,虽然不适应,但还是全程配合的拍了几张照片,又回答了几个问题。
中规中矩,毫无爆点。
幸好董局此前也没对这个人报什么希望,大部分的镜头和事件叙述还是由自己亲自来完成。
整个采访过程和事件记录大概耗时三个钟,沈长言有些耐不住,加上天气又热,他生生憋了满背的冷汗出来。
等他完成任务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刑侦办公室里的人正在午休。
风扇挂在天花板上「吱吱呀呀」的转动着,沈长言有些烦躁的扯着自己领口的纽扣,他进了门来。
陆清河伤了手,也不能趴在桌子上睡,于是不客气的把沈长言平常用的小折叠床给拉了出来,就着他的办公桌后搭了一个临时休息地。
这个位置是挑的很好,挨着窗户,有阳光,也能借着些清风吹走夏季的燥热。
沈长言大步迈来,转身的时候看见这人,堪堪停住自己的步伐。
他看着透过梧桐树落进来的阳光斑驳,随意且不规则的洒在了陆清河的脸上。
心底里的烦躁忽然被人按下一些,沈长言垂下自己的手,若不是办公室里有太多人,他或许也想蹲下身子来,然后伸出指头去摸摸那个人的鼻尖。
——
“从恒河钢厂抓捕到的嫌疑人,根据沈队的要求采集了一部分年轻健壮的男性指纹和脚印,通过昨天一整天的人工比对,目前已经锁定三个在陈爱国被杀当日,进入过案发现场的当事人来。”
「庆东观天门」和「恒河钢厂」一旦被警方打下来,那么采集证物和线索的过程就要方便许多。
据今天早上才去清查过一遍恒河钢厂厂房的马跃讲,他们确实在1号厂房的地下找出了一条极深的隐藏通道来。
通道内里光线昏暗且不透气,存在着很大一股刺鼻难闻的异闻,初步判定是人体排泄物所散发出来的臭气。
实在让人很难想象的是,此前被迫藏匿于此的受害人们,他们究竟是受到了哪种程度的迫害。
“根据从观天门内营救出来的妇女口供,她们都是从外地被骗前来宛城务工,在进入恒河钢厂之后,并没有按照想象中的那样进厂工作,反而每天被关在一间小黑屋子里,这间屋子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又有人出去,期间有同伴对这样的遭遇提出质疑,结果就被两个壮汉抓住殴打,之后被强行带离大群体,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下午14点一到,办公室里设置的闹钟响起,众人纷纷从办公桌上爬起来,一声不吭的继续投入紧张严密的工作进程之中。
陆清河睁眼就看到了沈长言的背脊,他在离自己一指距离不到的位置。
永远睁眼闭眼看到对方的模样,都是在认真努力的完成自己手头的工作。
周围站立的同事手里拿着文件还在各自和他汇报案情。
沈长言听的差不多了,就拿手指头敲了敲桌面说,“吴成周和刘文述在不在这边。”
“都还在楼下押着。”
“押在一起?”
“分开押的。”马跃说,“这不是您说的为了防止窜供所以务必分开关押吗?”
沈长言点头,他站起身来,“那把刘文述先押着,我下去看看吴成周的情况。”
“我这就下去把审讯室的门给您开开。”
马跃狗腿的往楼下跑去,沈长言回头的时候发现陆清河还在发呆。
原本也是中了枪伤,陈浩都还在医院里躺着休养呢,结果这家伙倒好,随便包扎了一下伤口,就又跟着自己跑回局里上班来了。
“手还疼不疼。”沈长言突然放低声音问了一句。
陆清河愣着。
于是他又重复,“我问你手还疼不疼?”
“你问我手干嘛?”陆清河满脸莫名其妙的盯着这人。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倒是也不能说些什么,我就是关心一下你手,或者是如果还疼的话,一会儿早点儿结束我就带你再去医院看看。
沈长言恨铁不成钢的盯着这人,憋了小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嘴贱。”
有陆清河在,也就没有人会关心沈长言会带谁陪审。
期间按照董局的规定,他们还得邀请一位督查的同事过来旁听。
沈长言一进审讯室,就听见吴成周干哑的喉咙里发出一些生涩的咳嗽声来。
“咳咳。”
“要烟?”沈长言手里的东西刚放到办公桌上,听见吴成周的动静,他又回过身来问。
吴成周说,“你有吗?”
沈长言笑着,“我虽然工资不高,但烟还是买得起的。”
话毕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烟盒来,沈长言拿了一支香烟给他递过去。
吴成周伸手接过。
沈长言又拿打火机给他点火。
对方咬着烟蒂深吸一口后,这才舒舒服服往后一仰,他吐出一条长长的白烟来,倒还真把嗓子里那股干哑咳嗽的意思给再憋了回去。
“你们警察对待罪犯还挺客气的。”
“我接触的罪犯很多,不过你是个敞亮人,我也不至于吝啬这一支烟。”
“哈哈哈,是啊是啊,我是个敞亮人。”吴成周大笑两声,“就是运气不好,让你们给抓进来了。”
“知道自己犯的是什么罪吧,主动交代可以争取减刑。”
沈长言说完,又做了个「您请」的手势。
吴成周手指夹烟,他视线飘远了些,“我这辈子,坏事做的实在太多,你现在要我说,我还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
“记不起来就挑最近的说吧,从被你关起来的那四十个受害人开始。”
“是六七十个。”陆清河只是在一旁听着,写着,结果听见沈长言这样讲,他又压着嗓子在一旁提醒对方说,“之前我们一直听到的都是恒河钢厂送过来了六七十个,但是最后在庆东观天门只找到了四十多个,也就是说平白失踪了二十多个受害人,而不是从一开始就只有四十个人左右。”
沈长言听完后愣住。
原先确实是听说过这六七十号受害人,不过后来只找到了四十个,他就暂时以这四十个受害人为基准开始审判。
不过既然现在陆清河又提起来,沈长言就顺势点了个头。
“对,是总共有六七十个,但是我们只找到了四十个,其余还剩二十多号人呢?你把他们弄去哪里了?”
吴成周还是咬着烟,他悠闲自在,仰头望天,然后突然低低的发出一阵笑声来。
“卖了。”
云淡风轻的两个字,他说,“卖了几个,还死了几个吧,有些女人不听话就让我们给打死了,剩下的有些小孩子不适应,吃也不好,睡也不好,然后自个儿就死了。”
陆清河皱眉,他追问,“具体死了几个。”
吴成周说,“这我不清楚,你得问我下边的人,不过我有个手底下有个叫阿彪的,这边平常大小事务都是他在打理,我听说你们没抓住还让他给跑了?”
阿彪?哪个阿彪?谁是阿彪?
陆清河忍着没问出来这句话,只是偏头去看看沈长言。
沈长言对着他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也不认识这个人。
吴成周还在继续说,“这个阿彪是我的干儿子,也是从小就跟着我跑江湖的,这次只要他逃出去了就好,只要他逃出去了,那我在西南片区的生意就还有救。”
沈长言说,“你这是要拿自己的命去救他?”
吴成周回答,“我这叫江湖道义,你们这些做警察的不懂,今天你们逮住的我犯的事儿,我绝不狡辩,每一桩每一件,我一个人全部都能扛的下来,但是你们没找到的,就恕我一个字也不会和你们多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