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兰走到了副驾驶的车窗边, 近距离盯着两人。

  叶津的嘴角还在渗血,薛流又是那副快要整个人跪在叶津腿上的姿态, 半挂在叶津肩头, 还得佝偻着身体,免得脑袋撞到车顶。

  “妈咪。”

  薛流工作之后很少再叫妈咪了,他大部分时候是叫项女士, 亲爱的项女士,美丽的项女士, 只有个别需要严肃或者委婉情绪的时候,他会叫妈咪。

  保养得当且身材并没有走形多少的项兰, 散下及腰的长发,揽了揽身上的披肩,蹙起了眉,一脸不解和担忧。

  项兰有些迟疑:“你们……”

  “他是我男朋友, ”薛流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又坚定,“我们在谈恋爱。”

  叶津深深吐出一口气, 还是到这一步了, 而且来得这么突然又这么快, 还很冒昧,不过,他心里悬着的巨石落了地, 伸头是一刀, 缩头也是一刀。

  “伯母, 您好。”叶津推了推薛流, 示意他起身, 然后打开车门走了出来, “我们之前见过, 在海吉雅。”

  到了面对面的这一刻,反而变得坦然了,是他熟悉的“礼貌而不失风度”的体面模样。

  “男朋友?”项兰重复着三个字,依然蹙眉,深深吸气,让人难以看出情绪地回握叶津的手。

  “是的,妈咪,是男朋友。”

  三人僵了短短的几秒。

  “先回屋吧。”项兰转过身,气质端庄,语声平静。

  项兰退休前是一所高中的校长,和青春有懵懂的青少年打了一辈子交道,是一位出色的教育家,就算她自己没有刻意摆架子,但骨子里就是会有一股无形的教导主任般的威严感,那威严感从柔和慈爱的外表里透露出来。

  两人跟上项兰的脚步,叶津忽而感到手中一暖。

  低下头,看到薛流五指穿梭进他的指缝,指尖牢牢反扣住他的手背。一行人进了电梯,抬起头,对上薛流的眼,他做着口型“别担心”。

  叶津点点头,他时常很羡慕薛流这种近乎自负的自信,那是他穷极一生也做不到的,他会在一切开始之前就担忧,然后不去开始。

  薛家坐落在市中心,平时薛流在大学城郊区住,薛漱也有自己的住所,周末的时候一家人会在这里团聚。今天周五,本来也该是回到这里的日子。

  电梯门打开,堂皇的客厅里,薛立辉和薛漱正盘腿坐在矮桌两端下棋。

  “流流回来啦!”薛立辉头也没抬,按棋横推,“炮打翻山。”

  听到脚步走进的声音,却没得到回应,薛立辉和薛漱有点疑惑,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发现项兰的后面跟了两个人。

  “爸爸。”薛流微笑着喊了一声,“我还带了个人回来。”

  薛漱默不作声,但他第一眼就看到了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他假装没看见,给功夫茶碗里加了滚水,中指与大拇指挟杯,流畅地倾倒进公道杯里,给薛立辉添茶。

  “好呀,你朋友吗?”薛立辉起身,想跟儿子的朋友打招呼,却陡然看见两人手牵着手,“你们……”

  “是我男朋友。”薛流把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举起来,在薛立辉的面前挥了两下,“像你和妈咪一样。”

  “嘿……你们俩……嘿……怎么会这样……”

  “坐着聊坐着聊。”

  项兰按下薛立辉在空中指指点点的手,把人往沙发上推,薛漱也站起来,和大家坐到一起。

  要是薛流和叶津也换上睡衣,就可以开睡衣派对了。

  两个老的满头疑惑,两个小的正襟危坐,薛漱在旁边啜着茶,以防万一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但大概率不会有,他的亲人,他很了解。

  弟弟虽然看起来四六不着,但他心里对如何待人处事是很清楚的,他的身份和位置给了他可以不看人脸色的资格,他很明白如何拿捏人心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所以薛漱相当放心弟弟在感情上的事,只要保证身体健康,随便他跟男的还是女的在一起,不过,把人带回家来,还是第一次。

  而且,那个人还是叶萱的哥哥。

  嘶……叶萱的哥哥,薛漱在心里默念。

  “所以,你俩就是当了十年同事,突然在一起了?”薛立辉抓抓脑袋后,双手搁大腿上,总结陈词。

  “不是突然,处了有一年了,上个月确定关系。”薛流纠正。

  “真有意思,你们不是俩男的吗?嘿……你们俩真有意思……”

  薛立辉的脸上,形容不出来是生气还是高兴还是疑惑,就念叨“真有意思”,叶津听得不知所措,乖乖在那里当雕像。

  一直在旁边倾听,没怎么说话的项兰打断聊天:“好了,太晚了,明天他们还要去接爸爸,先睡吧,明天再说。”

  柜门被迫打开,剩下的就是各自消化,薛流拉着叶津回房的时候,接收到来自薛漱的意味深长的目光,朝他比了个耶。

  “要不我还是睡客房?”叶津拉拉薛流的袖子。

  “嗨呀,睡什么客房。”薛流牵着叶津的手上楼,“都说了是在谈恋爱了,你觉得你这时候睡客房就可以证明清白吗?”

  叶津:“不是,我觉得不能,至少不应该,这么肆无忌惮吧。”

  薛流拉开房间的门说:“我跟你打赌,明天他们就想通了。”

  “你怎么这么自信呢?”

  “宝,我不是自信,”薛流把人往房间里推,“我是对我的父母有信心,你可不可以对我也有信心?”

  对他也有信心,哎,叶津竟不知道说什么。

  “我去洗澡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关上门之后,薛流一掌拍在叶津屁股上。

  “你给我滚吧!”叶津朝薛流的屁股踹回去。

  薛流的房间依然是暖色调的布置,柏木色的木地板上垫着深棕的羊毛地毯,墙壁的玻璃柜子上摆放着薛流从小到大的各种获奖。

  从小学时候的三好学生,到大学的经典等级考试证书,还有什么国医节中药辨识比赛第一名……

  叶津一边觉得这些奖和现在的薛流联系起来有点好笑,一边又想到,他说他是被逼着学医的,那他的成长,是不是跟自己一样被束缚着呢?

  等到叶津也洗好出来的时候,已经十二点过了。

  “有点晚了。”

  “太晚了。”

  两个人躺床上,异口同声,然后笑出声来。

  “那抱着睡。”

  “好啊。”

  薛流在被子里张开手,叶津往他怀里蹭。

  直男会说,妹子抱起来软乎乎的很舒服,叶津和薛流两个人都还算壮,硬邦邦的肌肉撞在一起,拥抱得很结实,心里却很软,好像心上落了一片轻柔的羽毛,小心翼翼,怕吹动他。

  如果男人和男人没有办法做,那叶津此刻也终能明白柏拉图式的爱情是一种多么纯粹的爱。

  是灵魂找到了嵌合的另一半,终于变得完整。

  他爱你,而你依然是一股独立向上的力量,他愿意成为你的养分,好像这世间,除了时间不可抗,你也变得不再孤独。

  -

  第二天,薛立辉和项兰都起得很早。

  项兰见薛流和叶津走出房门,便招呼他俩:“小叶,流流,快来吃早饭。”

  四个人坐在桌前,唯独少了薛漱。

  “我哥呢?”薛流夹起一个小笼包放到叶津碗里,自己灌了杯豆浆。

  “不知道呀,漱漱一大早就跑出去了。”项兰夹了一个烧麦放到叶津碗里,“小叶你不要客气哦。”

  叶津受宠若惊,连连称谢。

  甚至,从他上桌开始,就有一种从未接触的新鲜感——一家人整整齐齐坐在一起吃早饭,并且可以说话,很热闹很温暖。

  他的记忆中,早餐除了是一个人坐在冷清的长桌上,就是在熙攘的学校食堂,虽然不是一个人,但还是一个人。

  后来有了薛流,他喜欢他家保姆的饭,阿姨很早会来做好早餐,他们起来之后会一边吃一边讨论当天的安排。

  普通人家的饭桌,原来是这样的。

  “昨天晚上,我跟你爸聊过了。”项兰放下碗筷,切入主题,果然如薛流所说,今天就会有结果。

  项兰两手搭在一起,淑丽端庄:“同性恋嘛,妈咪之前也听说过,只是没想到你是,不过妈咪很疑惑,你为什么早点不说,害得我跟刘阿姨还撮合你和钟婵……”

  “之前没有对象啊,我想着……等可以带人回来了再说也是一样嘛。”

  “行,妈咪还是很高兴你肯告诉我。”项兰点点头,“这样的身份认同可能对于别人来说,是一个艰难的过程,自我厌恶、怀疑、羞耻,不知道你有没有,但妈咪相信对你来说不是,因为我们很自信对你给到了足够的爱。”

  “既然你已经是这样子的你,那我和你爸爸无论怎样都会接受,你依然优秀,这不影响你成为一个好医生,好老师,你一样可以成功、幸福,交到朋友,你永远有爱和被爱的权利。”

  “我们想了想,既然是这样,那你和谁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呢?”

  “外公逼你学医,那个时候我们拦不住,他年纪大了,又不太抗违抗他,一直以来,我们对你都有愧疚。我们生下你不是为了框定你的人生,而是希望你自由生长。”

  “你依然是从前的薛流,但是现在妈咪更了解你了。”

  “必须给亲爱的项女士一个拥抱。”薛流起身把项兰托起来,给了个熊抱,“啵,不愧是我妈。”

  项兰比薛流矮了不少,在他臂弯里探出个脑袋,朝叶津挥手:“另一个儿子也来妈咪抱抱。”

  叶津本来听到刚才的那一席话,还现在针针扎心的羡慕嫉妒里,他重新感受了一次,过去十年来,对薛流的厌恶的源头,这样的家庭里养出来的孩子,怎么可能不自信呢。

  现在,他的妈妈在冲自己招手。

  叶津愣愣地起身,走到项兰面前,喊了一声“妈”。

  “现在我有三个儿子啦!要是有个女儿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妈妈的话参考了伊恩·麦克莱恩83岁生日朗诵的《彩虹家书》。

  薛漱:妈,女儿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