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 叶津带上手套,把鼠箱也抬到桌面上来。指尖碾过食槽, 带出来一些白色的粗粒。

  阴虚鼠大多偏瘦, 舌红,不如别的鼠圆润,吐泻之后, 不少都在微弱地抽搐,还有一些能发出声音的, 本该尖锐的“吱吱”声,变成了嘶哑的低叫, 嘴角还留着口涎。

  叶津和薛流目光对上,空气中迸发出一些默契的火花,薛流冲叶津挑挑眉,仿佛在说“知道了吧”。

  叶津:“小裴, 你去取点生姜。”

  薛流:“还有防风、绿豆、甘草。”

  裴以晴急匆匆地一去一回,带回了东西, 却不明所以, 问道:“是什么毒啊?”

  叶津挑出生姜, 又找出研钵,开始研磨姜泥。薛流则取剩下三样药物放入煎药机,加水开煮。两个人没说一句话, 动作却行云流水, 配合默契, 仿佛是他俩有什么额外的交流方式。

  裴以晴发问候, 薛流反问她:“小裴, 你知道半夏又叫什么吗?”

  “叫什么?”裴以晴脑中飞速过一遍半夏还有什么别称, 但没想起来, “啊!它们是中了半夏的毒吗?”

  生半夏有毒,平时医院里用的是石灰或者明矾炮制过的法半夏。

  “那我就要教你一招了。”薛流定好时间,又用烧杯取了一些蒸馏水,倒进叶津的研钵里。

  “半夏又叫婆婆药,可以把人嗓子药哑,古时候呢,婆婆看媳妇各种不顺眼,一直叨哔哔叨哔哔,媳妇就给婆婆的饮食里放了半夏,婆婆说不出话来,就没法骂媳妇了。”

  “除了咽喉麻痹,还有一系列消化道的症状会出现,就跟这堆耗子一样。呐,我问你,什么杀半夏?”

  药物中有七情,即七种制化关系,相杀就是说一种药物可以减轻另一种药物的毒性,中药的配伍就是利用这些关系,让药效可以为人所用。

  裴以晴的目光落在叶津的研钵上,上面已经堆起了淡黄色的姜泥水。“啊……生姜杀半夏。”

  “对啦,媳妇消气之后,再给婆婆吃生姜,婆婆又可以骂她啦。”

  裴以晴:“……”

  薛流给了一个自己体会的眼神,说:“以后你婆婆要是哔哔你……”

  “好了,你不要教她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叶津研够了姜泥,找出一块纱布,过滤出姜水,装进另一个干净烧杯里,“来帮忙喂姜汁。”

  三个人拿着滴管,揪着鼠背,一只一只喂姜汁,喂完之后,鼠子的症状终于缓解一些,开始缓缓爬动。

  裴以晴清理了食槽,重新换了垫料,鼠鼠们重新回窝,各自找地方休息。

  姜汁解了毒,但半夏和生姜都是温热类的药物,对阴虚鼠来说是一种损伤,剩下的防风、绿豆解解热毒,而甘草又叫清国老,既可以解毒,又可以调和诸药。

  等这药水煎好了,放进鼠子们的日常饮用水里,它们喝上一天,也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等到忙完这一切,过去了半个小时,还算抢救得及时。

  叶津猜测,这很大可能是因为剂量不够。生半夏3克就要医生签名,9克以上就容易惹上麻烦。

  只要有中医医师执业证,很容易拿到药。

  是谁要给他的鼠投毒呢?

  工作十年,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叶津有点沉默。

  不太可能是误投,因为没什么人会这样使用半夏,如果是在实验楼取材,那耗材库会有登记,最近并没有谁取半夏。

  这白色的颗粒,精心混入鼠粮,很明显就是想毒死他的鼠,如果不是裴以晴刚好来检查,过一晚上,这些耗子绝对死得硬硬的。

  中医一直以来面临很多困难,这种极具经验性的治疗,难以做到“可重复性”,因为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在江南的人和在西北的人不一样,胖人和瘦人不一样,老人和小孩不一样。

  但是为了证实有效,必须要数据的支持,才能得到认可。

  那怎么把中医对人体的认识复制到实验鼠身上呢?这是中医药实验中最难攻破的地方,也是大家不断尝试的地方。

  比如气虚,之前有人把鼠丢进水里,让它费力挣扎,在快要淹死的时候捞起来,然后又丢下去,让它筋疲力尽,这样做出一个“气虚模型”。

  叶津现在手上的课题,是研究一些滋阴清热药对湿热夹阴虚证的有效性,他付出了很多心血,这一批鼠也受了很多苦,才终于做出来了。

  如果这些鼠没了,再重新做一批,时间会耽搁,结题有时限,裴以晴也需要这些数据来写论文。

  他的课题要是不能按时结题,可能就申请不到下一个了。

  是有人想用这个办法抢课题吗?

  叶津坐在高凳上,脸色很不好看。虽然理智上知道,学校也是职场,发生这种事完全有可能,但心理上却很难接受,在他眼里,学校就是一个学术至上的地方,任何勾心斗角都是对脚下这片土地的侮辱。

  薛流也带着手套,本想拍拍叶津的肩,但是一时不知道是嫌自己的手套脏,还是嫌叶津的白大褂脏,停在了空中,又收回去,安慰道:“很正常,习惯就好,我拿到国自然基金那两年什么糟粕事儿都见过。”

  叶津抬起头,目光有些遗憾,也有些失望:“正常,但不对。”

  “是不对,但就是有些人活得像老鼠,待在阴暗的地方,等着偷偷捅一刀,防不胜防。”

  薛流突然觉得,此时的叶津像一只脆弱的兔子。

  叶津皮肤冷白,情绪上头就会出现明显的红晕,从鼻梁开始,到眼尾与额角,像被玫瑰花的浆液渍过,又被水冲刷。他仰着头,起伏的喉结往下不远,没入严整的白大褂,极致的迤逦和庄严重叠在一起。

  薛流太懂叶津目光里的失望了。

  因为理解,所以竟然有些恻隐,第一次觉得这个人不是那么高高在上,仿佛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

  这样的叶津,有一些人情味。

  “没关系,我们把人揪出来。”薛流哄小孩儿一样。

  围观这一切的裴以晴,先是震惊于原来真的会出现投毒这种事,再是觉得,叶老师看着稳重成熟,但实际上没什么情商,你不说,他就不知道,而薛老师,相处的时候觉得他就是一小孩儿,但其实他什么都清楚,遇到事可以处理得井井有条。

  叶津叫裴以晴回宿舍,然后和薛流两个人辗转到了保卫处调监控。大约在六点多钟的时候,楼道拉了灯,动物房也没什么光亮,只有还在加班的实验室里有光。

  然后有一个带头套的人,进了动物房,在叶津的大鼠箱前鬼鬼祟祟。

  真的是有人故意为之,猜测落实,叶津的心里更是如梗如塞,他人际圈小,除了薛流,也没什么仇人,到底是谁这么红眼病。

  那个点前后,实验楼没有看见进出的人,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一早就在实验楼,那个点去投毒,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实验室。

  现在要做的,就是看看今天谁进了实验室,都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江中医的实验楼是刷脸出入,得找信息科调数据,而且那个人甚至可能现在还在实验楼。

  “信息科下班了,只有明天了。”薛流走在前面,“但是他要是发现你的耗子没死,一定会再次下毒,你有熟悉的学生吗?叫他们帮你收集一些废鼠。”

  叶津带着疑惑望向薛流,十分不解。

  “没懂吗?把废鼠换进去,把你的模型鼠挪个地方啊。”

  “不是,”叶津舔舔干燥的嘴唇,“我只有小裴一个学生啊。”

  “不是,”薛流快气笑了,叉着腰问:“你教了这么多年书,就没认识什么学生?跟组做实验的本科生,读了研的老学生,一个都没有吗?你怎么光盯着小裴一个人薅。”

  叶津认真且无奈:“没有。”

  薛流叹了口气。

  【中医学院薛流】:菜菜宝贝,你那里有多余的废大鼠吗?悄悄帮我收集一点,记得是悄悄哦!

  【中医学院薛流】:麦子小可爱,我记得你在做分子实验,如果你还在用trizol提取法,明天来我这里拿点新试剂用, RNA提取、PCR克隆和蛋白表达都可以用哦,没毒又快。然后,你悄悄帮我收集一些废鼠。

  【中医学院薛流】:阿花花,我记得你有一些用废的大鼠,送人了吗?没送给我留着。

  薛流发完这一大堆,叶津嘴巴都要掉地上了,江中医交际花,薛流当第二没人敢当第一。

  叶津:“你……”真厉害啊。

  这是叶津头一次真心实意想夸薛流,但是此情此景,他夸不出口,也不知道怎么夸,已经出了声,于是转说:“你还有什么新试剂?”

  “嗨,随手投的一笔小资,前不久厂里送了样品来,回头送你点。”

  “好。”

  解决完废鼠的问题,薛流还打电话叫来了一个装监控的人,在鼠箱内部视角装一个可以实时监控的微型摄像头,捕捉到人像的时候警报,以便在投毒人行动的时候抓现行。

  在实验室折腾了一晚上,等到监控也装好,已经十点了。

  两个人站在实验楼门口,实验楼在教学区,而整个教学区又是好几栋楼围住一个广场。

  这个季节,金桂已经挂满了花,逐渐变凉的夜色里,袭着花香。门口面对着的广场,路灯打出橘黄色的光,下了晚课的学生陆陆续续经过,不少人注意到了路灯下出挑的两个身影。

  “叶津,这是我第二次救你鼠命了。”

  本来想感谢薛流的叶津凭空噎住,好好的话他说出来怎么就这么欠扁呢。但他说的是实话,尽管欠扁,却少了一分敌对的意思。

  叶津还是低声出口:“谢谢你,薛流。”

  薛流看着那双清冷但真诚的眼眸,举起手放在耳边:“啊?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呵……”叶津加大了音量:“我说——你肾不太行啊——”

  路过的学生纷纷惊愕侧目。

  作者有话要说:

  实验的那部分半真半假,我没做过实验,气虚鼠是听药理老师说的。

  叶津那句话的意思,在中医里肾开窍于耳,虚证的耳聋一般责之于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