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挚从工作室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叫的车还没来,他随手扯了片绿化带里的叶子捏在指尖把玩,无聊地站在路边等。
等了一会儿没忍住,把兜里都还没捂热的方形黑色绒布盒拿出来打开看。
路灯灯光落在里面的银色项链上,泛起一层晶亮的金属色泽。
几个小时的努力不是白费的,方挚手里的项链跟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双层链条,长的那根做成了一小截一小截竹筒相接的样式,吊坠是许榭微信头像的3D立体款;短的那根就是普通的方形链条,吊坠是一个方挚自己画的熊猫头以及一个写着“XX”的方形小牌。
看着贼酷。
“嘀嘀——”
车喇叭声打断了方挚的自我欣赏。
他以为是自己叫的车到了,连忙收了项链准备上车,结果一抬眼,看见了工作室老板含笑的眼睛。
“还没走呢?要不要捎你一程?”
工作室老板姓梁,是个大学刚毕业没多久的小姐姐,个子很高,一头短卷发,五官长相也偏英气,方挚第一眼还以为她是男生。
“不用,我叫了车。”
“行,能回去就行,我还想着这么晚了,我这边又这么偏,你要回不去了我还能送送你……那我先走了啊。”梁老板摆了摆手,把车窗升了上去,升到一半,停顿了一下,又慢慢降了下来。
面对方挚略带疑惑的眼神,梁老板探出脑袋,手指在车窗上敲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那什么……我多嘴问一句啊,你要觉得不舒服你就别回答我……就那什么,你那个项链是送男生吗?”
“……嗯。”方挚回答得有点迟疑,他总觉得这位梁老板现在的语气有点怪怪的。
“那……是男朋友吗?”
“……?!”
男……男什么玩意儿?!
方挚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内心太过震惊以至于没绷住脸上的表情,所以脑内成群的羊驼才刚开始跑,梁老板就先道歉了。
“不好意思啊,我问这话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因为我自己是……有女朋友,所以我对这类的比较敏感……不好意思……”
后面大段的话语方挚都没听进去,直到梁老板的车逃跑似的开走,他叫的车到了之后,他才慢慢回过神,打开车门坐进后座。
当天晚上,方挚就做了个噩梦。
梦的开始是有一群妖魔鬼怪在追他,他拼命跑拼命跑,一会儿跑到家里,一会儿跑到学校,一会儿跑到梁老板的工作室。最后跑到驻喜二楼的小房间,身后没了动静,他就停下来回头看,结果妖魔鬼怪没看见,倒是看见穿着校服的许榭朝他缓步走来。
他问许榭,你怎么在这儿?
许榭沉着脸站定在他面前,从衣领里拽出一个物什,说,这是你送我的?
是他定制的项链。
梦里的他点了点头。
那你是在跟我表白吗?
许榭这样问。
他又点了点头。
下一秒,面前的许榭就笑开了,一口白牙露出来,亮得晃眼。
喜欢我啊?
许榭把项链收回进衣领,又问了一句。
他还没来得及给出什么回应,许榭就伸出手,在他的嘴唇上压了一下。
紧接着,略微粗糙的指腹移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柔软微凉的东西。
他瞪大眼睛,看见了近在咫尺的许榭的墨黑瞳仁。
然后……
然后方挚就被吓醒了。
他惊坐起身,双手胡乱地在被面上拍了几下,直到通过窗外透进来的朦胧灯光看清自己身处何地,一颗慌乱狂跳的心才慢慢安定下来。
一旦清醒,梦里的场景就会急速变得模糊,等方挚再去想,能捕捉到的清楚画面只有一双深邃的眼睛。
他晃了晃脑袋,坐在床上懵了一会儿,正准备接着还没完全散去的困意继续睡,突然听见客厅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
方海生回来了。
方挚趿拉着拖鞋去了客厅,果不其然看见方海生正提着行李箱往门内跨。
“嗯?小挚?”方海生听见动静抬起眼,看见方挚后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点古怪,震惊之中似乎带着点……窘迫。
方挚原本想上前帮忙的脚步硬生生被窘住了。
方海生把行李箱提进屋,接着转头朝自己身后招了招手:“进来吧。”
随着他的动作,方挚看见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女孩从门外阴影处走出来。
女人的年纪看着跟方海生差不多,眼角有细纹,但并不影响她的好看。大概是注意到了方挚打量的目光,女人牵起嘴角,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女孩的年岁方挚估不出来,反正瘦瘦小小一只怯怯地缩在女人身前,看着挺小的。
方挚大概能猜到这两人的身份,幅度比较大地侧过身让了让——不太明显的一种欢迎。
女人注意到他的动作,又对他笑了一下,然后牵着小女孩跟在方海生身后走进了客厅。
“那什么……我介绍一下啊。”虽然知道现在这种场面是迟早要面对的,但方海生万万没料到是在这么措不及防的时刻。
他有点紧张,小心翼翼地措词向彼此介绍对方:“小挚啊,这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我去相亲的对象,就……我俩,性格什么的都还挺合得来,就定下来了……你可以喊她何姨。这是她女儿,李之禾,禾禾。”
方挚正犹豫着要不要喊一声,小姑娘倒是抢先一步喊了他:“哥哥好。”
“昂……好。”方挚讷讷应了声,又朝何姨点了点头,“何姨好。”
“哎哎,你好你好。”何姨笑着应了。
“这个,就我常跟你们说的。”方海生拍了拍方挚的肩,“我儿子,方挚。”
“我本来想的是明天……”
方海生抬手看了看手表——凌晨三点半。
“……今天,今天不是五一嘛,大家都有空,我去定个包厢,然后大家坐一块儿吃吃饭聊聊天,好好认识一下,谁知道你这么晚还没睡……熬夜打游戏呢?”
“没。”方挚给坐在客厅沙发的母女拿了些零食后进了客房,看着铺了一床的枕头被子,感觉特别神奇,“咱家这些被子什么的都收哪儿呢?我怎么找不到?”
“就在那柜子里啊。”方海生指了指立在客房角落的一个大衣柜。
……行吧,这家就他一个废物呗。
他帮方海生抻了抻被子,默了一会儿后轻轻喊了声:“爸。”
方养殖场主的动作顿时僵住了。
过了半晌,中年男人微哑的嗓音才响起:“瞎叫什么呢混小子……”
“准你喊我儿子不准我喊你爸了?”方挚低垂着眼,继续手上的动作,“任性的大人。”
“嘿!你现在怎么变这样了?”方海生笑着轻拍了一下方挚的后脑勺,鼻腔泛起的一点酸瞬间消散了,“什么话都敢说。”
“长大了吧。”方挚的嘴角也勾出一点笑,轻轻摸了摸被拍的后脑勺。
“还长大了……”方海生摇头轻笑了声,把枕芯塞进枕套,“长大了也在家多待几年吧,好不容易热闹起来了,别一下又冷清了。”
方挚的眼眶因为这句话,有点微微发热,喉咙也一时哽住。
其实他和方海生孤家寡人地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彼此心里都清楚,他们所谓的家区别于传统意义上的“家”,缺少了点该有的灵魂和人情味儿。
他们都渴望拥有一个真正的家。
而现在,这个愿望马上就要实现了。
方挚的情绪比任何时候都来得要汹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抽了抽鼻子,收起自己纷乱胡飘的情绪,手下动作不停地问方海生:“她们以后就住这儿了?”
“没有,今晚借宿一晚,明天就走了。”方海生拍着套好的枕头,“我不是出差回来嘛,她们母女俩非说要来接我,谁知道飞机晚点,一拖拖到这个时候。她们家离市区远,我就没让她们折腾,带回家来了……本来呢,是想明早趁着你没醒我再把她们带出来,结果一进门,你差点没把你叔吓折过去。”
方挚:“……”
但凡找个酒店住下,也就没这么多“本来”了。
方挚腹诽了一句,但也从这件事里看出了方海生的态度:“真就定下来了?”
“……嗯。何卉……就何姨啊,咱俩见的第一面就特投缘,后来慢慢相处下来,就觉得她长得好,性格也好,人又体贴又温柔,笑起来还特漂亮。”方海生说着说着,有点羞赧地抬手揉了把耳朵,“就觉得,可能就是这个人了吧。”
方挚不知道这个投缘是怎么个投缘法,反正如果是依照养殖场主之前相亲的那副打扮,肯定不会是因为颜值。
“那结婚证领了吗?要搬过来住吗?”
“哎!小孩子瞎打听!”方海生最后整理了一下收拾好的床铺,睨了一眼方挚,“我是觉得反正早晚的事儿,早点领证早点搬过来,但你何姨觉得你马上要高考了,不能让你被我们影响,领证可以,但搬过来这事儿还是等你高考完再说。”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方挚就觉得睨他的这一眼充满了怨气。
他缩了缩脖子,赶紧表明自己的态度:“我没关系,你们想搬就搬,不用顾虑我。”
“唉,算了,再说吧。”方海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抬手拍了拍方挚的肩,“挺晚了,先去睡觉吧,等中午咱出去吃饭的时候再正式介绍认识一下,毕竟第一次见,不能太草率。”
这个……方挚就有点为难了。
今天是许榭的生日,本来他的计划是上午去照相馆取照片,然后下午和许榭一群人去开卡丁车,傍晚到驻喜吃饭。
不过生日嘛,送出自己的礼物和祝福才是最重要的,至于玩什么的,以后再说也不迟。
方挚打定主意,点了点头:“行。”
安顿好母女俩,方挚踢踏着拖鞋返回卧室。
他瘫在床上闷了几分钟,还是决定提前给许榭打声招呼。
他找到手机,点开和许榭的微信聊天界面。
上一条消息还是许榭针对他表示肯定会给他过生日给出的回复,这会儿方挚看着这条消息,心里有些发虚。
……自己只是缺席一下午,应该也不算食言吧?
这么想着,方挚捧着手机,在打字界面上快速打字。
[FZ.]:我家里有点事,下午就不跟你们一起去开卡丁车了,傍晚我再过去驻喜给你过生日。
发完之后,方挚有些困了。他迷迷糊糊锁了手机,正准备合眼睡觉,手机震了两下。
他眯着眼把手机屏幕举到眼前,发现是许榭回复了。
[许大佬]:好。
[许大佬]:还没睡?
[FZ.]:做噩梦吓醒了。
[许大佬]:这么巧,我也是。
方挚的嘴角往上翘起,忽然觉得也没那么困了。他把身子往下滑了滑,整个人缩进被窝,只留脑袋和一双打字的手在外面。
[FZ.]:什么噩梦啊,把你都吓醒了。
[许大佬]:说的我好像胆子很大一样。
[FZ.]:不大吗?
[许大佬]:大吗?
[FZ.]:不大吗?
[许大佬]:大吗?
两个幼稚又无聊的人就这个话题循环聊了能有两分钟,才换了其他话题。
一方光亮在黑暗中微弱地照着明,失眠的夜晚也并非孤独难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