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榭站在门口,隔着一层门板,听到了什么东西砸在地上发出的闷响声。
他闭眼深呼吸几口,压下较之前翻涌了好几倍的焦躁,才掏出钥匙开门。
“你去哪儿了?”几乎是在他开门的瞬间,谢雯的声音就立刻响了起来,“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嗯?我给你打了十八通电话,你一通都没接!为什么?!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许榭没理会她的疯狂,自顾绕过摔在地上的一堆杂物,走到客厅脱掉外套,给自己倒了杯冷水灌进胃里。
“说话啊!你到底背着我干什么去了?”没得到回应,谢雯踢踏着拖鞋走到许榭身边,“你知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有多害怕吗?小榭,小榭,妈妈跟你说过很多次,妈妈只剩下你一个人了!我们母子之间难道一点信任都没有吗?你为什么什么都不愿意和妈妈说呢?你别什么事情都瞒着妈妈好不好?你说说话,告诉妈妈你去干什么了好不好?妈妈很害怕的,很害怕啊……”
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女人的厉声质问在少年的沉默中慢慢变成了哀声询问。
许榭叹了口气,按了按额角,终是在女人夹杂哭腔的说话声中站起身,搂过她的肩膀,麻木又疲惫地重复每次出现这种情况后自己都会说的话:“这次是我不好。”
他没有办法斥责或是埋怨谢雯的这种行为,因为他知道这背后藏着她深切的惶恐不安和对他的担心。
能怎么办?不能怎么办,只能哄着。
不管是因为这个美好的出发点,还是因为这个支离破碎,需要他们共同支撑住的家。
“余由摔伤了,我去接他到医院,本来以为一会儿就好了就没和你说,谁知道一耽搁耽搁到现在。”许榭从来没有跟谢雯提过方挚,也不愿意被谢雯纠缠着追问有关方挚的事情,于是撒了个小谎,“电话也不是故意不接的,这事儿挺累人,我手机静音,人睡着了,后面醒了我就给你发消息了。”
“后面呢?后面我给你打电话你还是没接。”谢雯抬眼看许榭,含着隐约水光的眼睛在头顶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有点犀利。
“啊?你后面还给我打了吗?”许榭装傻,边掏出手机假装查看边继续圆谎,“我挤公交回来的。今天不是放假嘛,这个点了人也特别多。我手机放在兜里,让人挤得拿都拿不出来……九点四十五打给我的,我那时候在车上。”
他家附近确实有一个公交车程大概二十分钟的医院。
谢雯半信半疑,狐疑地盯着许榭的手机看,但没一会儿,她就想到自己上次说要查看许榭手机的时候,自许立楷出事后就一直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儿子因为这个朝她发了好大一通火。
思及此,她不甘地把目光从许榭手机上收回来:“那你下回不准这样了。本来你去住宿舍这事儿就已经让我很难过了,要是你再不跟我报备你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妈妈会疯的……小榭,你要记得妈妈只有你了啊。”
许榭假装没有看见谢雯的眼神,见人平静下来后就转身往房间走:“嗯,我累了,先回房间休息了。”
“行,你先去休息吧……对了,明天清明,别忘了早起去买花。”
许榭身形一顿,默了几秒后才低声应答:“知道了。”
第二天许榭睁眼的时候,时间才刚五点过二十。
灰蒙的光线透窗进来,模糊勾勒出书桌旁低矮物什的轮廓——
是那堆散架书架的零件。
他昨晚进了房间,先是跟余由串好了口供,以防谢雯找余由求证的时候穿帮,接着就是对着那堆零件发了半个小时的呆。
他没再动手去重新组装。
执拗过了,该面对的现实还是要面对的,他没那个本事把书架还原,就只能让它零落地散在那里。
许榭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一身黑地出了门。
这个点,大部分商铺店面都还没开。许榭也不急,在楼下早餐店慢慢悠悠吃完一屉小笼包后,拎着一杯豆浆沿街晃悠。
清明时节,花店的生意要比平时好做,商家们也抓紧时机赚钱,开店时间也会比平时早。许榭逛了十多分钟,就看见街角的一家花店开门了。
店里有专门用于扫墓的花束,许榭挑了一束看着最新鲜的付了款,然后叫车前往郊区公墓。
“逝者有灵,不好打扰,小兄弟我就给你送到这里了,剩下那么点路你就自己走上去吧。”
许榭道了谢,下车之后走了个小上坡,就能看见一排排整齐肃穆的白色大理石墓碑。
这个时间还是太早,整个公墓冷清寂静,和着还泛着微凉湿气的小风,冻得许榭手指发僵。
他穿行在公墓之中,最后在一座墓碑前止步。
墓碑黑白照片里的男人笑露一口大白牙,慈爱地盯着面前弯腰放花的少年。
“……许爹,我来了。”许榭在碑前静立了一会儿后,才艰涩开口,“还挺多事儿想跟你说的,你可不准嫌我烦啊。”
“你那个书架,做的真不结实。我昨天好好做着作业,也没碰它也没撞它,它自己就散架了。你儿子我没遗传你手上的那些功夫,敲敲打打了好久都没能把它组装回去。”
“妈她还是那样,我有时候恍恍惚惚,总会想她到底是不是还爱着我……等我攒点钱,我就送她去医院看看,总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
“那几个还是老样子。林哥说要回去念大学,拖拖拉拉拖到这会儿,也没见他回去。”
“老周年纪越大越婆婆妈妈,我每天让他念得耳朵疼。”
“余由那小子,说他不务正业吧,他微博的那个大V号还让他经营得挺好的。”
“何究……你当时不是最喜欢他了吗?说他又乖又安静,学习又好,让我多跟他学学。嘁,可别了,他现在让余由带的可二了,我都不乐意跟他在一块儿。”
许榭絮絮叨叨地说着琐事,把身边人挨个儿提了个遍,到最后,他实在想不出还能再说点什么,于是话音戛然而止。
公墓里还没有其他人来,他不说话了,整个公墓就再一次陷入了寂静。
许榭空茫了一瞬,忽然觉得现在的时机无比适合说一些不能为别人道的秘密。
“爸。”他提了一口气,无比郑重认真地对着许爹的照片开口,剖出一颗不敢对任何人明说的真心,“我有喜欢的人了。他叫方挚,是个男孩子。”
恰是一阵微风过,卷着他这句话的尾音飘飘然地吹去了远方。
方挚熬夜熬了一整个晚上,赶在中午十二点之前把数学资料整合好了发到有志青年群里。
[方挚]:[文件]
[李晓]:啊啊啊啊!感谢感谢!
[李晓]:
紧随李晓之后,很多人陆陆续续冒了泡。
方挚随手翻了一下,全都是一溜串儿一溜串儿的彩虹屁。
见也没人问问题什么的,方挚随手把手机一扔,把自己砸进床里补觉。
下午三点多,方挚被奶球拱醒了。
“别闹。”方挚迷糊转醒,把奶球从自己脸上扒下来薅到一边,摸出枕头下的手机眯眼看消息。
他点开微信,置顶是方海生一点多发来的消息。
[叔]:我回老家上坟了,大概晚上十点多回来。你醒了之后记得吃东西,别跟之前一样把自己折腾进医院。
方挚看着那句“回老家上坟”,才恍惚记起今天是清明。
他手指一动,回了个“嗯”,视线往下,看见了有志青年群显示有99+条消息。
方挚点开,被里面各式各样“你是我爸爸”,“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这波简直666”等鬼畜表情包吓得不轻,深觉自己和这个世界已经脱轨。
他切换回微信主界面,在有志青年群下面就是许榭的简笔画熊猫头像。
许榭没有给他发消息,但方挚鬼使神差地就点开了和他的聊天界面。
里面的最后一条是昨晚许榭给他报平安的消息。
[许大佬]:安全到家。
当时他忙着找一道大题的具体解析,没回复。
方挚盯着屏幕上那句孤零零的安全到家,没由来觉得自己的没回复好像挺过分的。
像这种报平安,交代自己行踪的话,都是跟亲近的人才会说的吧。
那没得到回应,许榭会不会蛮难过的?
想到这儿,方挚在聊天框里打了一篇解释自己昨天为什么没回消息的小作文。刚想发出去,他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大题小做了。
又不是一条必须要回复的消息,自己这么大动干戈地解释做什么?
矫情。
虽然这么想,但方挚还是一瞬间变得纠结又烦闷,狠狠抓了一把自己睡得到处乱翘的头发。
很突然的,他像是跟什么东西犟上了,就是想跟许榭说点什么。但聊天框里的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到底还是没有发出去什么,聊天界面上依然只有“安全到家”这么孤零零的一条。
……怎么看怎么不舒坦。
“操。”方挚低声骂了一句,把一切莫名出现的情绪归结为是自己没睡醒。
心里不爽的方小挚愤恨地揉了两把将他吵醒的罪魁祸首,然后手机一扔,被子一卷,打算睡个回笼觉。
闭眼两分钟,方挚猛地睁眼。
今天是……清明啊。
许榭从公墓回来之后去了市中心的一家电玩城。
这家电玩城是以前他和许爹最爱过来玩的地方。最近这里刚装修翻新,又正值放假,里头挤满了张群结伴过来玩的人。
没了熟悉的人作伴,许榭孑然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后,才空茫茫地觉出自己和这份热闹已经断了联系。
自从许爹去世后,许榭每年从公墓回来都会去一个留有他和许爹共同回忆的地方。
只是没了许爹,每一个地方都和面前这个电玩城一样,让他觉得太吵太闹了。
自己融不进去。
他就一个人,太渺小了,如果进去,大概会被里面汹涌的声浪和人潮淹没吧。
许榭正准备离开,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他掏出来看,惊奇地发现居然是方挚发来的微信消息。
他有点开心,点开消息的指尖微微泛着奇异的麻痒。
屏幕上,白色对话框里就三个字和一个问号。
[FZ.]:你在哪?
许榭本来是想和方挚约在火锅店之类的地方的,但当指尖点上屏幕,他直接发了个定位出去。
[许大佬]:[位置]
[FZ.]:等我,我马上过来。
许榭怔愣地看着方挚发过来的消息,又呆呆地偏头看了眼电玩城的大门,最后懵懂地找了条路边供人休息的座椅坐下,乖乖地开始等方挚。
没过十分钟,方挚就到了。
“这是什么地方?”他走到许榭身边,疑惑地看着面前闪着五彩缤纷灯光的大门,皱眉,“你们驻喜那个包厢门的设计,参考的这里?”
“来这么快。”许榭对方挚的出现还是有一种不真实感。
“离我家又不远。”方挚说着指了指电玩城大门,“你在这儿干什么?”
“来这儿还能干嘛……玩呗。”许榭搓了搓指尖,撒了个小谎。
“哦。”方挚不疑有他,默了片刻后道,“我没到这种地方玩过,你带我进去玩玩?”
在方挚说出这句话后,许榭感觉自己心很不争气地颤了两下。
他看着方挚,眨了一下眼,过了一会儿又眨了一下眼,半晌才笑着回说:“好啊。”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方挚向许榭全方位展示了自己在游戏上面的天赋。
电玩城里的一批投篮机是新引进的,还没有什么人玩过,最高纪录是517分。
方挚弄清楚投篮机规则,又上手熟悉了一下手感,7球520分,直接破了纪录。
许榭在边上看得叹为观止:“你真是第一次玩?”
“废话。”方挚甩着酸了的手腕,斜睨了许榭一眼,看上去有点小骄傲,“之前练过投篮。”
说是练过,其实就是高一时候太闲,没事跟着方海生在小区边的篮球场上瞎逛,偶尔兴趣来了带个篮球玩两把。
方挚玩得上头,忽然觉得人挤人的场面也没那么让人反感了,兴致勃勃地拉着许榭这边看看,那边摸摸,看见感觉有意思的就玩两把。
相比许榭的手残,方挚不管玩什么都能很快上手,玩跳舞机的时候更是引来了一堆人的围观。
“卧槽卧槽,这个小哥哥好帅啊!”
“这个手,这个身段,这个腰,这个腿……我的天……”
“都别跟我抢啊,等会儿结束了我就上去要微信。”
……
被挤到人群最外围,安静捧着一筐游戏币微笑当背景板的许榭:“……”
醋了。
不开心了。
后悔带人进来了。
趁着方挚一首歌还没跳完,许榭去买了瓶水,再回来的时候正正好赶上方挚跳完。
许榭抓紧时机,穿过人群挤到方挚身边把水递给他:“跳完了就走吧,挺晚了,请你吃饭。”
方挚点头,接过水拧开喝了一口含在嘴里,边拎过外套穿上边跟在许榭身后离开电玩城。
干脆利落,没给别人一点上前搭话的机会。
两人找了家附近的面馆吃了晚饭,然后沿路走着消食。
“玩得开心吗?”
方挚手里捏着一个从娃娃机里抓出来的熊猫玩偶,心情很好地回答:“嗯。你呢?”
许榭没想到方挚会反问,隐隐有种今天撞了大运的感觉:“我当然开心了。”
“开心就行。”方挚轻声咕哝了一句,然后和手里的熊猫对视了两秒后,把手往许榭那边一伸,“喏,送你了。”
“送我?”许榭很惊喜,拿过娃娃,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遍后笑着道谢,“谢谢。”
方挚低头踢着路上的石子,余光瞥见身边少年明媚又爽朗的露齿笑,自己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路灯一盏一盏接连着点亮,为两人拉出了并肩而行的两道长影。
方挚看着从两人脚下延伸而出,投射在面前地面上偶尔相织的影子,心说真好。
——他没有让许榭跟那句没有回应的安全到家一样,变成孤零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