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放在现实，群内八十多个人，别说是这么光明正大地当着方挚的面把他本人当祈福工具了，一个个看见方挚就缩成鹌鹑，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
但现在隔着手机屏幕，方挚的威慑力大大削弱，以至于有人悄悄咪咪地就伸出了试探的小脚。
[李晓]：方大佬，这回数学竞赛的复赛据说挺难的，我怕我到时候上了考场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你能给我推荐点辅导资料让我临时抱抱佛脚吗？
许榭是认识李晓的：“这个是十班班长，学习成绩挺好的，就是考前特别容易紧张，一紧张就喜欢到处求资料，求辅导书，说是这样能给他带来安全感。”
果然，下面立刻有人调侃他。
[郑更阳]：可以啊晓松鼠，方大佬的秘籍你都不放过。
[李晓]：
[郑更阳]：
方挚想了想，回复李晓。
[方挚]：我用的辅导资料还挺多的，但基本都是在里面挑题做，并不是整本都会用到。你要是真的需要，我可以给你整理一份，市面上那些辅导书你就别买了。
李晓本来对能得到方挚的推荐没抱太大希望，毕竟方挚的凶冷是全年级出了名的。
得到这么一个出乎意料的回复，李晓顿时受宠若惊，打字的小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李晓]：谢谢谢谢！那就麻烦你了！
[李晓]：
同样震惊的还有群内的其他人，尤其是刚刚调侃李晓的郑更阳，他说出那句话的本意是想如果方挚拒绝推荐辅导资料或者不回话，他的一句话好歹能让李晓不那么尴尬，结果方挚意外的还挺客气。
[郑更阳]：那既然如此……方大佬，资料发群里，大家共享呗。
[方挚]：嗯，行。
[方挚]：给我点时间，大概明天中午能整理出来。
[郑更阳]：
方挚凶冷的形象在几句话间轰然破碎，糅杂重塑，几经变换后变成了认真礼貌文质彬彬的模样。
许榭就在一旁，看着方挚微弯着腰，眉目舒展，认真地打字回复群里每一个人对他说的话，感觉心底的喜欢开始疯狂纠缠着生长。
他喜欢的少年的模样，干净柔软的比窗外暮色还要美好。
天色渐沉，余由抱着奶球回来了。
“哎，累死我了，抱这小肥猫遛一圈还挺锻炼体力。”余由喘着气把奶球交给过来开门的方挚，撑住玄关门口的鞋柜换拖鞋。
方挚转身把奶球放进了它的猫爪小窝，然后拿起一早准备好的扫把递给余由：“正好，我这儿有个收拾卫生三件套，你锻炼开了就顺便把活干了吧。”
余由：“？？？”我的耳朵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站在方挚身后的许榭默默偏过头，无视了自家兄弟递过来的求助眼神。
家务活有人干了，方挚卸下了一个心头大患，转头安心地继续跟许榭讨论着整理数学资料。
方挚拿出了十多本辅导书和试卷叠在茶几上，许榭随手抽了一本快速翻了一遍，里头只有零散几题是写了答案的。
许榭又翻了几本，对方挚这种略显土豪的学习方法啧啧称奇。
方挚正在笔记本电脑上找之前他整理过的题集，余光瞥见许榭正捧着他的辅导书微微摇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自己的这种浪费：“这种书和试卷里面大部分都是基础题，而且题目重复概率很高，真正有意思，有内涵的题目太少，我就多买了点，凑量。”
许榭被他那个“凑量”击中笑点，心说这听上去怎么有点笨笨的。
“喏，这些……”方挚点开电脑文件夹里的一个文档，调转屏幕给许榭看，“是我寒假从网上找来的竞赛题……然后我们再翻翻辅导书，看看有没有要添加进去的，可能不用到明天中午，明天上午应该就差不多了。”
许榭把文档从顶滑到尾浏览了一遍，排版很清楚，题型种类也很多，基本没什么大问题，就是——
“你这答案解析是不是写得太简洁了？”许榭一溜看下来，看到好几道题目的答案只写了一道公式，更过分的就只写了一个数字。
方挚皱眉：“我能看懂。”
许榭无奈：“别人看不懂。”
方挚开始嫌弃了：“都是参加竞赛的人了，不至于这么弱吧。”
许榭哭笑不得：“好傲哦，方小挚。”
毕竟是给其他人用的资料，方挚再不情不愿，最后也在许榭的劝说和分担帮助下把解题思路和过程写完整了。
这件事做起来既费精力又费时间，等许榭揉着酸痛脖颈直起腰，准备休息会儿再继续的时候，才惊然发现时间已经九点半了。
许榭出门的时候以为自己一会儿就会回去，就没告诉谢雯，谁知道过来一耽搁，就耽搁到这么晚。
他的手机在刚刚整理资料的时候调成了静音，这会儿他想到谢雯再掏出手机来看，果然看到了十多个来自谢雯的未接电话。
许榭叹了口气，谢雯歇斯底里嘶吼和崩溃无声哭泣的两种模样在他脑子里交替着闪现，无声提醒着他，自己即将要面对什么。
他不敢回拨电话，生怕谢雯的疯狂会连听筒都压不住，传到方挚耳里。
他发了条消息告诉谢雯自己马上回去，然后无视了下一秒就追过来的电话，把手机塞进兜里。他尽力忽略陡然上涌的焦躁和疲惫，拍了拍还在整理题目的方挚，看到对方转过来的视线后扯了扯嘴角：“很晚了，我要先回家了啊。”
“啊……”方挚怔愣着看了眼时间，“我给你们叫车吧。”
“没事，不用。”许榭摇醒身边抱着奶球已经睡熟了的余由：“该走了。”
方挚也不知道该怎么送客，跟着许榭一起站起来之后，就迷茫无措地立在一旁看他穿外套。
“……几点了……靠！”余由迷迷糊糊转醒，看清时间后一激灵把自己抖清醒了，“我还跟人约了在网吧十点打游戏呢，赶紧赶紧！”
“行，那我们先走了啊。”许榭等余由收拾好，温和地同还愣在沙发边的方挚告别。
方挚觉得有点怪异。
许榭还是那个许榭，温柔和气，但方挚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现在这份气质不是像平时一样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而是像……强撑着摆出来的。
明明之前跟他一起整理资料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等一下。”方挚抿了抿唇，有点吃不准自己心里突如其来的一涩来自何处，下意识就喝停了许榭换鞋的动作。
“怎么了？”
许榭问这话时带着笑，但方挚却听出他这笑很力不从心，以至于落在他耳里像是一声叹息。
“……衣服，忘拿了。”方挚去卫生间拎了一袋脏衣服出来，递给余由，“衣服。”
“看我这记性，你要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呢。”余由一拍脑门，接过袋子，“谢了啊！那我们就……走了？”
方挚目光落在许榭脸上——这人接收到了他的视线，无声勾了勾嘴角。
和平时一样。
方挚实在握不住心里那点虚无缥缈似有若无的想法，又不能一直抓着人使劲观察，和许榭对视了三秒后率先移开了视线：“嗯，那有空再来玩。”
“好。”许榭应了一声。
等离开方挚家走进电梯，许榭嘴角上挑的弧度瞬间回落，一直绷着的脊背也立马垮了。他无力地贴靠在轿厢的轿壁上，不锈钢面隐约倒映他透着疲乏的眉眼。
他演技不佳，许榭猜想自己几近爆裂的负面情绪大概率没有瞒过方挚的眼睛。
但他在自己喜欢的少年面前是有包袱的。
他强撑着，确保在方挚视线所及之处出现的他，都是那副最讨人喜欢的模样。
余由要去的网吧和许榭家不顺路，两人就各自叫了车，去往不同目的地。
许榭一路催促，把那纹着花臂的光头司机大哥催得又无奈又烦躁：“小兄弟，不是我不给你快，这道路限速我能有什么办法？而且咱这一路运气不好，碰到一串红灯，这开开停停，再快也快不了多少啊。”
许榭也知道自己强人所难了，连声道了歉后漠然盯着摆在大腿上的手机，屏幕上是谢雯的来电显示。
直到无人操作自动挂断，屏幕跳转回手机桌面，许榭才拿起手机，点开图库里一个名为“阖欢”的相册。
里面是一张全家福照片。
这是他们一家三口唯一的一张全家福。
许榭记得这张照片的由来。
四年前的九月一，他初中开学，当时许立楷正好刚换了一个新手机，于是他就以庆祝我儿子正式成为初中生和给新手机开光为理由，让路人帮忙拍下了这张照片。
照片背景是他初中金光闪闪的大校门，门口站着的一家三口，男人笑露一口大白牙，阳光爽朗；女人嘴唇轻抿，温婉恬静；两人中间的半大少年一手在胸前比了个剪刀手，神色腼腆。
三人虽然没有做什么亲密的动作，但其间无声却热烈地萦绕着和谐和幸福。
然而不过几年，意外发生，物是人非。
照片上的画面破裂成了碎片，有的丢失，有的变质，破破烂烂的一堆无论再怎么努力去拼凑，也拼凑不成最初最好的样子。
许榭轻吸了一口气，放松脊背靠在座椅椅背上，疲惫而无力地垂下了眼皮。
十五分钟后，汽车平稳地停在了小区楼下。
许榭睁眼，发现司机把车停到了路边的停车位里，还开窗点了根烟，看架势是一时半会儿不想走了。
“哎，小兄弟，我看你还是高中生吧？”司机见他睁眼了，也没急着赶他下车，反而跟他攀谈起来。
“嗯。”
许榭闭目养神了一路，焦虑急迫到极限反而平静下来。谢雯的连环夺命call没再继续打来，他也不急着上去压榨自己最后的一点精力去哄人。
“着急忙慌地催我是怕回家晚了挨骂吧？”司机把手伸出窗外，抖了抖烟灰，“还挺乖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没这么乖了。那时候我老不爱回家，经常在外头通宵，觉得哪怕在街上吹冷风瞎逛逛一晚上，也比躺在家里被窝里舒坦。”
许榭听他说，心里发苦。
在许爹去世前他也这样，不爱回家，也确实干过在街上吹冷风，瞎逛一晚上这种傻逼事，得到的结果是第二天流了一整天的鼻涕。
这点在许爹去世后就改了。也说不上是因为对家里还存有许爹生活过的痕迹的留念，还是因为谢雯过分的控制欲和身心状况离不了人。
“……那时候叛逆，我行我素，父母说点什么逆耳的话，就觉得是在挑战我的自尊。”司机的话随着夜风丝丝缕缕传进许榭的耳朵，带着凉意，“就也不知道当时傲个什么劲儿，犟个什么劲儿，非得吵，吵不过瘾了就动手。”
“动手就算了，拳拳脚脚的肉贴肉，也知道收着点劲儿别弄得太疼。”
“可那时候不知道啊，就只知道自己窝了一腔火气，不发泄出来就难受。打红了眼，什么都不管，抓着身边的什么东西就往人身上扔。”
“结果就那椅子，平时摆那儿搭脚的，让我顺手抄过来，直接砸我爸腿上了。”
“就那之后，他腿就落了病根。年轻时候跑两公里都不带喘的人，就因为这个，最近摔了腰椎，整天躺病床上疼得直叫唤。”
他点的那根烟，除了吸了第一口，剩下的大半根就夹在指间任其燃尽。烟雾飘飘渺渺，缠着他颤抖的声线，全部相融进了夜色。
“唉，瞧我，最近被这事儿烦的，看见你们这个年纪的学生就忍不住想到那时候混账的自己，话就多了点。”车厢内静默了几分钟后，司机才重新开口说话，语调已经恢复成了最开始的那种轻松，“耽误你时间了，不好意思啊。快上去吧，不然你爸妈得骂人了。”
“嗯。”
许榭打开车门，临出门前又缩了回来，低声说了句：“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不管是破碎坎坷的现在，还是不知所终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