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废文]从命如流>第58章 番外二 项瑛-1

  心电监护仪上标示的心率归零时,项瑛突然开始耳鸣。

  耳鸣的嗡嗡声与机器发出的无机质长鸣重合,仿佛一个钻子,持续地往他的脑子深处钻去,制造出经年难以消逝的绵长痛感。

  方幼真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但是方幼真需要人照顾,而他从来没有挑明,所以方幼真说不出驱赶他的话来。

  方幼真就是这么一个善良的人,项瑛从心底知道。所以他卑鄙地抓住了方幼真的这个弱点,作为能够一直呆在这个丧偶向导身边的把柄,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刚开始,项瑛的老爸刚开始知道儿子跑到了栀海市时异常愤怒,命令他立刻回家。然而在多次抗争之后,老人家妥协了,反正——按他怒气冲冲地跟项瑛妈妈所说的——“一个死了哨兵的向导也活不了几年”。

  谁曾想方幼真异常坚强,说要和他的哨兵怄气,就真的整整撑了七年,才撒手人寰。

  眼看着儿子从刚毕业的愣头青到即将三十而立,方幼真一走,项父就立刻把项瑛叫回家,先是劈头盖脸一顿骂,然后让他隔日就回公司去接洽,慢慢接管公司事宜。

  项瑛在方幼真身边的时候也一直在学习,他的能力很强,所以项父一直对儿子很有信心,相信不久就可以放下心来,退休和妻子环游世界。

  谁曾想,项瑛居然跑去栀海的分公司,就是为了能每个星期在方幼真的坟前放上一束花。

  向导死前的样子着实不好看。那时方幼真已经瘦得双颊凹陷,嘴唇苍白,眼下一片乌青,看着在他床边哭泣的两个小孩,气若游丝。

  惟有双眼是亮的,一如项瑛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项瑛猜测,在失去他的哨兵之前,方幼真的双眼一定更亮。

  跑到分公司去之后,项父每天打来若干个电话,催促项瑛赶紧回首都总部去。项瑛置若罔闻,这里有他喜欢的人呼吸过的空气,天是蓝的,不像首都,常年被雾霾侵袭的阴暗幕布。

  后来,项父的催促频率就低了下来,项瑛也开始习惯在栀海生活的日子。他在栀海的一座高级公寓租了个房间,每逢周末和节假日就驱车前往墓园,为方幼真换一束花,并讲一讲最近的经历。

  这件事持续进行了一年多,到后面项瑛渐渐开始麻木了。花店里卖的花品种就这么多,他每周说的话千篇一律,都是工作安排,他从一开始的絮絮叨叨慢慢变成了后面的惯例汇报,连将新鲜的花放到方幼真的坟前这件事,都仿佛变成了一件惯例工作。

  某个傍晚,天边残阳泣血,项瑛穿着一身西装,坐在方幼真坟前讲完了这周完成的工作。

  他将一束满天星放在方幼真坟前,站起身来盯着墓碑的遗照。

  照片上的方幼真还在二十出头的年纪,笑得比夏花还灿烂。

  项瑛问道:“你在下边和你男朋友你侬我侬本来挺开心的,还得每个星期上来听我讲这些事情,是不是特别烦?”

  嵘峥呜呜两声,项瑛低声笑了起来,然后说:“我也觉得有点烦了。”

  他揉揉鼻子,想了想,又道:“我以后或许该隔一个月再来看你。”

  嵘峥的呜呜声变大了,并且开始用爪子耙拉项瑛的裤腿。项瑛低头一看,瞳孔缩紧。

  草原狼端坐着,在两条健硕的前肢和胸前形成一个毛茸茸的区域。此时此刻,在那片区域之间,有只灰白色的小东西正蹬着后腿,挠自己的耳朵。

  那是一只小小的荷兰垂耳兔。

  项瑛看清楚之后便松懈了下来,它和方幼真的精神体长得很像,但不是同一个品种。

  “嘉嘉!”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项瑛抬头望去,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像刚出社会的大学生,看起来不会超过25岁。

  那男生跑近前,抱起了在那只在嵘峥的爪间专心挠痒痒的兔子,嵘峥发出了不舍的低呜声。

  与此同时,项瑛愣了一下,猝然间一股痒意顺着尾椎骨窜上来,然后沿着脊椎飞速往上,在他的脑袋里狠狠地炸开,形成了巨大的冲击波!

  脑海中瞬间掀起了愉悦的狂潮,精神空间中所有的事物都在叫嚣着狂喜,项瑛在生理性的喜悦眩晕中意识到:这个男生是和他百分百契合的向导。

  项瑛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遇到百分百契合的向导。

  完全契合的向导是天生被月老系上了红线的配偶,非常难得且稀有,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哨兵向导在高龄单身时,在婚姻中介所选择一个契合度百分之七八十的人囫囵度过余生。能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契合的,都已经是无比幸运。

  他和方幼真一直默契地没有谈及过他们的契合度——百分之三十四。或许这也是方幼真从来不曾说要驱逐他的原因之一。

  那男人也被百分百契合带来的生理性冲击震慑住了,他的身体往旁边倾去,项瑛眼疾手快地把他拉住。

  “谢、谢谢。”

  项瑛被契合带来的甜美快感支配着,将他扶好之后,不由自主地开始攀谈:“你……”

  那男生看起来很慌张,他的手以肉眼可见的频度在发抖。项瑛着了迷似的伸手,想要把他的手安定住,对上那男生仓惶的目光,才勉强清醒过来:“对不起。”

  那男生道:“没关系……”

  项瑛:“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话刚说完他就想把这句话收回去,在墓园除了扫墓还有别的事情做吗?

  男生说:“我来这里祭拜我的前男友。”

  项瑛:“哦。”

  他的浑身热血被突然浇灭,墓园里的风声和周边山林里传来的鸟叫又重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那男生却突然打开了话匣子。

  他低头抚摸着自己托在手臂上的兔子,一边摸,一边道:“我的前男友和我在国外旅游的时候,遇到恐怖分子袭击……你知道的,就是那种邪教,往建筑物里头扔炸弹。我前男友为了救我,被埋在了废墟下面。”

  项瑛沉默了,半晌,才道:“……对不起。”

  “没关系。”那男生笑道,“已经过去很久了,我们高中毕业去旅的游。”

  项瑛看了看他,想起了方幼真,又问:“那你……身体感觉如何?”

  男生茫然地“啊”了一声,接着便反应过来,摆手道:“没事,他是普通人。”

  项瑛稍微放下了心:“哦,那……”

  他想说那就好,但是听起来不太对劲,还是闭上了嘴。

  男生问:“那你是来祭拜谁?”

  项瑛顿了顿,道:“一个朋友。”

  他没有多说,那男生懂得他的潜台词,站起来看了看表,说道:“不早了,再晚这边就没公交了,我先走啦。”

  项瑛脱口而出:“我送你回去吧。”

  男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顺路吗?”

  项瑛:“顺路。你去哪儿?”

  男生:“……”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沉默不语,灯影在车窗玻璃上快速掠过,那男生把额头靠在玻璃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外面。

  车停在了一家医院门口,项瑛望着男生下车的背影,开口道:“我可以加你的联系方式吗?”

  那男生愣一下,赶紧说好,然后把手机伸过来,和项瑛交换了联系方式。

  “再问一句。”项瑛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说:“我叫段嘉,嘉奖的嘉。”他托了托依然攀在他手臂上的兔子,笑道:“它叫嘉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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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是不是项瑛的幻觉,那之后段嘉对自己便热情了起来。

  项瑛总感觉自己在哪里见过他,但是细想又想不起来。

  他不敢承认他是将段嘉看作了方幼真的替身,他们俩除了那只精神体,其它的地方都不像。

  那之后过了几天,午休时,项瑛去公司楼下的咖啡馆吃饭。服务生将他的饭送到桌前时,他随意一瞥,是段嘉。

  这下他知道为什么他感觉段嘉眼熟了。

  “嗨!”段嘉惊喜道,他把饭和饮料放到项瑛的桌子上,问他,“你在这边上班吗?”

  项瑛:“嗯。”

  叫嘉嘉的兔子不在身边,应该是被收起来了。

  段嘉把菜品上完之后,在旁边站了会儿,项瑛抬头看他,他才扭捏着问:“嗯……你今晚有空吗?”

  项瑛:“怎么了?”

  段嘉:“酒吧街那边新开了一个迪厅,今天周五,要不要去放松一下?”

  这么快就来了吗?项瑛恍惚地想。

  他很喜欢待在和自己完全契合的向导身边,这种感觉非常舒适,像飘在云端一般。平时为了工作而绷紧的那根弦可以完全放松,只要一直待在他身边,仿佛就可以汲取到力量。

  但是除去契合度,他们俩才刚认识不久。

  他抬头打算拒绝,却愣了一下。段嘉很奇怪,在殷切的表情之中似乎还透露着一点挣扎。

  项瑛:“怎么了?”

  段嘉:“啊?”

  他的表情恢复了正常,劝诱道:“来吗?”

  项瑛:“不了,我晚上有工作。”

  段嘉像泄了气的气球,道:“好吧。”

  他冲项瑛勉强笑了笑,收拾东西离开了他的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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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项瑛不是为了拒绝段嘉而找借口,他是真的没有空。

  晚上加班加到十点半,项瑛从公司里出来的时候感觉颈椎都要断了,恨不得马上驱车回家睡觉。

  车子发动前,项瑛想到了段嘉的邀请,莫名地就想去看看那家新开的迪厅,说不定将来……会有时间的呢。

  酒吧街也是红灯区,街道旁有许多穿着暴露的男男女女在招揽生意。项瑛没有来过这里,心里隐隐浮起烦躁,段嘉居然要约他来这里……他是这样的人吗?

  他本来打算兜一圈就走,然而街道上的醉汉和成群结队的酒友们走路不分地方,许多人直接堂而皇之地走在马路上,造成交通堵塞,开车根本快不了。

  虽然放眼望去,好像也没几个开车进来的……项瑛想。

  他坐在车内,食指有频率地点着方向盘边缘来缓解内心烦躁。

  酒吧街里灯光昏黄,只有被脏污蒙蔽的路灯下能依稀看见人影,突然间,项瑛看到一座路灯旁蹲着一个人。

  那人蹲在路肩上,脸埋在膝盖间,但是项瑛一看就知道他是段嘉。

  他把车停到路边,降下车窗,叫道:“段嘉?”

  那蜷缩的身影动了动,抬起头来。段嘉满脸泪痕,哭得眼睛红肿,头发凌乱。

  项瑛吓了一跳,赶紧下车去拉他,嵘峥比他更早一步从车窗里跃出来,跑到段嘉身边,找到了坐在段嘉怀里的兔子。

  段嘉还在哭,他嘴角往下撇,眼泪不断地从眼眶里涌出,哭得浑身发抖,却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是一个及其隐忍的发泄姿态。

  项瑛心想,目前的心痛程度,大概只有知道方幼真只剩几个月命的那时候可以与之比拟了。

  无数人从他们俩身边走过,却没有注意他们两个人。酒吧街里依旧熙熙攘攘,有酒瓶掉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却没人管它,欢声醉语埋没了所有其他声音。

  段嘉看到项瑛之后哭得更凶了,却没出声,项瑛道:“我们先起来好不好?”

  他想把段嘉拉起来,段嘉却把他的手甩开,继续埋在臂弯里,像朵蘑菇。

  荷兰垂耳兔已经爬到了嵘峥身上,关切地看着自己的主人。嵘峥伸出爪子扒拉段嘉的手,发出哀求的呜呜声,项瑛心中一凛:就算再方幼真面前,嵘峥也没有发出过这样的声音。

  段嘉抬起头来,睫毛上带着泪珠。他看着嵘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草原狼光滑的皮毛,目睹到这一切,项瑛觉得有戏,赶紧道:“让嵘峥陪着你和嘉嘉,我们先回家好不好?我送你回去。”

  段嘉似乎想到了什么,吐出一口气,说了句话。

  他的神情很颓丧,项瑛把头凑过去,问道:“什么?”

  段嘉终于还是摇摇头,站了起来。

  项瑛觉得段嘉有点奇怪,但是他也没有多想,将段嘉带上车之后,便发动车子离开了这个的地方。

  在车里,项瑛问:“你家在哪里?”

  段嘉摇摇头,嘶哑道:“对不起,我想吐……你把我放到随便哪个垃圾场就行了。”

  他的状态很不对劲,项瑛更加怕他会乱来,再次问道:“你家在哪里?我把你送回去!”

  段嘉摆摆手,突然把头伸出窗外,开始呕吐。项瑛赶紧停车,把他扶到路边,段嘉把能吐的都吐了,难受得脸颊涨红,项瑛要扶他也不要,只自己把东西都吐了个精光,精疲力竭地喘气。

  项瑛替他顺背,说:“你待在这里别动,我去帮你买瓶矿泉水。”

  话音刚落,段嘉“嗬!”了一声,然后道:“草!”

  项瑛以为自己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