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牢,果然是不见天日的黑,连土地也是黑的,透 一股腥臭味,关押在黑牢里的人都是就地大小解,黑臭的牢,唯一的光是一小方洞照进的日光。

周念梓让牢头粗鲁的推进一间没人的牢房,熏人的臭气让她好一阵难受。这时代的黑牢……不讲人权的,她无奈的想,轻轻叹了声。

周念梓原以为自己难免会惊惧,此时心情却意外平静,她想起三公子昨日特意交代她吃过再回,而今日徐安澜为她张罗一桌好菜…… 他们对她是同样的心思,有他们在外头奔走,她没什么好忧心的,他们说会护她周全,她相信他们的承诺。

站了大半日,抓她进黑牢的五皇子总算有了动静,让牢头带她进个小房间。里头勉强算干净,也少去许多腥臭味,只是大大小小刑具挂在墙面上,触目惊心。

带她的牢头将她锁上求刑架,五皇子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旁边的方形木桌上搁了杯茶。

见牢头将她锁紧了,五皇子身边站 的人出了声,「都下去,没得令不准进来。」牢头和几名守卫应声后,全退出房间。

五皇子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那男人便从墙面上取下长鞭,挥了挥,在地上击出几响。五皇子淡淡道:「周念梓,妳同本皇子说过,那十项器物如何去便如何回到本皇子手里,如今少了样东西,妳怎么说?」

「皇子殿下,您签押的当票正锁在周氏质库柜子里,签押当时龙公子您是确认过的,十项器物一样不少,不缺边角的回殿下手里,确认过才签 赎回当票,如今怎说少样器物呢?」

「本皇子就跟妳打开天窗说亮话,十项器物里藏了东西,东西便是在妳周氏质库不见,我们也别拐弯抹角的,妳把东西收哪儿去?」

「民女不知殿下说的东西是什么。」她面不改色。

「妳以为妳一个姑娘家,挺得过几鞭?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本皇子念妳在京都名声好,也帮衬过不少困苦人家,给妳机会,妳别硬气。」

「民女真没见过殿下说的东西……」五皇子重重摔下杯,怒道:「给我打!」啪!啪!啪!

持鞭的男人连续挥过三下重鞭,肌肤瞬间撕裂溅血,热辣痛楚刷过,周念梓咬 牙想,原来这就是挨鞭子的滋味,当初被鞭得浑身是伤的世子爷能熬得过去,当真不容易……

「尝到苦头吧?妳说是不说?」

「民女不晓得殿下不见了什么……」

「便笺!一张明黄便笺。」五皇子沉不住气,反正他压根没想过要让周念梓出黑牢,索性挑明了说,他没多少时间可以浪费在刑求一个女人上。

「民女没见过什么便笺。」撕心裂肺、火一样烧灼的疼蔓延开。

「狠狠的打,打到她肯说为止!」

啪、啪啪、啪啪啪……连续近十下鞭打,周念梓前面衣裳已染满血色,并撕裂破损……

「民女当真不知……」没说完,她痛晕过去了。

「主子,也许她当真不知,哪个女人能挨得住连续鞭打不吐实?」

五皇子沉默半晌,道:「周念梓不是一般女人。她一定知道。泼水,让她醒过神!横竖她出不了这黑牢,直接打死也干脆些。」

一桶冷水兜头淋下,痛晕的她醒过来。

「周念梓,本皇子再问一次,那张便笺妳收在哪儿?」

「民女没见过什么便笺……」啪啪!

接连两鞭落下,一鞭刷过她右脸,她嗤了声有点抱怨的道:「民女本已是毫无姿色,毁掉这张脸,是让我往后别见人吗?」

施鞭的男人愣了愣,果真不是一般女人……

「还硬气,是吗?」五皇子咬牙切齿,恨她的漠然。「给我狠狠打!」

鞭子又毫不留情落下,周念梓原想撑 ,却让痛折腾得晕了过去,模糊的……她彷佛听见有人闯进来,似是传了道圣旨……

后来她彻底失去意识,什么都听不见了……

徐安澜见她如破娃娃般挂在刑求架上,浑身衣裳无一寸完好,他木 一张脸听三皇子将圣旨宣读完,见禁卫兵将五皇子上铐,持鞭的男人也上铐,徐安澜立即往刑架奔冲,一双手发颤不止,费了点时间才解下她。

周念梓失去意识,没了刑架支撑,软软的倒向徐安澜,他稳稳接抱住她,在她耳边低语,「没事了,我的念梓,乖……爷这就带妳回去……」他不知自己声音哽咽,眼眶发红。

抱 周念梓,他走至三皇子身前,见三皇子沉 一张脸,握紧 拳,不发一言的盯 他怀里的周念梓。

两人眼神交错,心中皆有万言千语,却什么也没说。

「太子殿下,罪臣有一事相求。」徐安澜森冷的望了五皇子一眼,最后朝三皇子道。

「何事?」

「今日发生之事,请容罪臣来日……一万倍讨回。」三皇子面色已恢复平静无波,握紧的拳也松开,他想也没想,便应了。

「安澜所求,本太子允了。来日方长,你赶紧回去,好生照顾大朝奉,务必请最好的大夫…… 待她身子痊愈,你想一万倍、十万倍讨回,本太子都允你。」

「谢太子殿下。」徐安澜谢恩,抱 周念梓往外走。

「安澜!」三皇子又喊,徐安澜止步,「千万别让她有事……」他多希望,抱 她的人是自己!徐安澜没答话,只点了点头,他嫉妒 却又庆幸 ,若非三皇子对周念梓动了深情,他也许没办法来得这样快…… 周念梓的血湿透衣裳,沾上他的掌,他不再多想,举步往外头奔,耳边听见三皇子对五皇子说了唯一一段话—「五弟,你这辈子最大的错,不是谋位,而是动了本太子心里最看重的女人。即使没安澜请求,本太子也要为念梓万倍地讨回来。」

周念梓被徐安澜抱回周府,他一路直奔回厢房,梅儿、兰儿一见浑身是血的大小姐,震惊不已,眼泪随即扑簌簌的流下,哭问 ,「大小姐怎么了」

徐安澜沉 脸,厉声道:「现在不是妳们哭的时候!兰儿去烧水,梅儿去请谷大夫来。记得别张扬,老太爷老夫人那儿先瞒 ,别让老人家担心。」

谷大夫是京都最好的大夫,是个货真价实的神医,他用过的假死药,正是他们暗地让人请谷大夫配制的。

两个丫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奔出厢房,赶办 徐安澜交代的事。

不消半时辰,谷大夫提 药箱,快步走了来。

徐安澜已先为周念梓洗拭过身子,换上干净衣裳,冒 血的伤口,他也先上过创伤止血药。谷大夫一进来,徐安澜便将周念梓的衣裳敞开来,大大小小鞭伤,狰狞地爬在她细白柔嫩的肌肤上,梅儿、兰儿这会儿瞧清了,摀住嘴痛哭出声,谷大夫摇摇头,真有些不忍看那流血,甚至深可见骨的伤。

他叹口气,把了脉后往厢房木桌走去,开出药方交给梅儿,道:「赶紧去抓药,外伤药拿回来就敷上一层,往后每两时辰上一次药,汤药一日四回。」

「知道了。」梅儿拿了两张药单,哭 奔出厢房。

「姑娘家身子弱,这些伤若是化脓,就大坏了。这两日务必仔细 照顾伤口,晚些会起高热,汤剂三个时辰服一碗,要尽快让高热退下,只是……安澜爷,你要有准备……」

「谷大夫,您开最好的药,其他的,安澜自会打算。」

谷大夫难得的露出浅笑,深深看了徐安澜,道:「安澜爷与大小姐,是同个性子。当初安澜爷伤重难治,大小姐也说了相似的话。」

徐安澜愣了愣,忽然想起那时候,他曾开玩笑,说「他日若易地而处,安澜定当如公子今日这般,尽心仔细服侍公子……」

如今一语成谶,他难过得几乎喘不过气,如果能替她痛……能替她承受……就好了……

「谷大夫,安澜不送您了,念梓若有变化,再请您过来。兰儿,到账房支领五十两,送谷大夫回去。」

「是。」兰儿啜泣应道。

「安澜爷,听小老儿一句,若大小姐熬过这回,您千万要把握住,姑娘家的美貌并不要紧,您跟大小姐确实般配。」连给的银两数都相同,这两人性子是一个模样,也是对有缘分的。

如今看来,世子爷也有几分周家姑爷的样子。

「安澜明白。」

谷大夫走后,厢房一下子静了下来,他坐在床榻边,痛惜地摸了摸她无伤的脸颊。

生平第一回,他尝到承受不住的痛,她全身鞭伤见血的模样,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那痛像有人拿 刀割他的心、刻他的骨,他不晓得自己可以这样脆弱…… 他痛得快不能呼吸,前一世,他整整一年听不见、看不见周纭霓的痛,那真算不上什么。此刻她脆弱,苍白,看起来了无生气,那一鞭一鞭的伤,他承受过,知道有多痛,他想 她要熬过那样的痛,他就难以呼吸…… 他已经用了最快速度赶回京都,找到三皇子后,才发现三皇子已经先入宫面圣求来圣旨。赶回京都的路上,他原还担心三皇子或许会为求顾全大局,选择让周念梓在黑牢里挨到何靖拿回完整事证,才将明黄便笺呈给圣上。

他们有的是耳目,多的是法子将明黄便笺「还」回去,被逼急的五皇子自然会走回原路试图调兵遣将……只要送回便笺,他们仍有机会照原计划,一并拔除右权相。

没想到三皇子干脆的放弃计划,将便笺呈出去,求了释放周念梓的圣旨。

皇上得了明黄便笺之后,二话不说即刻下旨将五皇子贬为庶人终身监禁,并将严尉武呈上的通敌证据揭示于朝堂,众臣一片哗然,对于皇上立三皇子为太子的决定不敢有异议,确凿的罪证,让所有和五皇子站同一阵线的大臣们,吭都不敢吭一声。

只是近期朝堂上必然混乱不定,右权相势必会想方设法为五皇子「平反」。

只因为了她,他们同时选择放弃原先一网打尽的计划,决定右权相那边暂且先放过,救周念梓最要紧,右权相他们往后有的是时间对付。

对于三皇子的行为,他心中说不出的滋味,他看见的是……一个即将拥有天下的男人对一个女人最强烈炽热的情意。

徐安澜回想那时在宫外,三皇子的话—

「念梓一日都不可能熬得过,我要她好好活 。」淡淡一句话,却胜过千言万语。

他何尝不是一样的心思?

此时望 动也不动、伤重的周念梓,徐安澜执起她的手,搁在唇边轻吻,

「周念梓,妳敢熬不过去,爷做鬼也不放过妳!」

他坐 、看 ,落下了第一滴泪。

皇元三十五年,暮春,烈成帝下旨,表明镇国亲王叛国通敌乃为奸人诬陷,恢复了镇国亲王一族的皇亲身分,镇国亲王一族得回原亲王府。

旋即右权相拥兵起乱,恢复身分的亲王世子徐安澜领 五千精骑,十日之内便将乱事平定。

平乱后,烈成帝下旨废后,并趁势铲除右权相在朝廷的余党。

皇元三十五年,夏至,烈成帝崩。

延康帝即位,是为德成元年,亲王世子徐安澜平右权相之乱有功,受延康帝晋封为安国亲王,另封赏一处安国亲王府。

周氏质库于德成元年七月,受天子亲赏「皇家质库」匾额,周氏质库大朝奉更是史无前例的由一介平民,受封为天子义妹,成了郡国公主。

然而受封的本人没有入宫谢恩。

四个月过去了。

周念梓身上鞭伤早好妥,人却始终未醒。

这日,徐安澜依旧是一下早朝,便赶回周府,直奔周念梓的厢房。

他推开门,努力的扬起一笑,低声朝床榻上的人儿道:「念梓今日心情可好?还想继续当个赖皮鬼,懒睡 吗?咱们的宝宝今天又大了些,昨儿夜里好似有动静,谷大夫说是我忧思过度,起幻觉,宝宝才刚四个月大,得再等上一个月才能有动静……」徐安澜边说边将朝服换下,一会儿梅儿端了药碗进来,徐安澜朝梅儿笑了笑吩咐,「搁 就好,等会儿我来喂。大小姐一早到现在都好吧?」

「都好……」梅儿眼眶又红,每日每日瞧床上的大小姐动也不动,她心里难受,大小姐的肚子一日日显,人却渐渐消瘦,更令她担忧。

「姑爷,皇上来了。」兰儿脚步匆忙,奔进厢房。

「慌什么,别惊了妳们大小姐。」

一会儿,延康帝轻装微服走进来,他在床榻边沉默站了半晌,徐安澜自顾自的坐在床榻边,执紧了周念梓纤瘦的手,根本不搭理面前那位天下最尊贵的男人。

「念梓又瘦了。安澜,朕要她活 ,只要她活 。」半晌,延康帝开口。

梅儿、兰儿站在一旁不敢喘气,这戏码……她们看一个多月了。

「她活 。」徐安澜冷冷答。「你别逼朕下旨,朕再给你十日,念梓再不醒来,你不保她,朕保她。」延康帝垂在身侧的手,举了起来,落在周念梓的额头上,充满怜惜与疼宠。

徐安澜忍 、沉默,是因为他晓得,他与延康帝两人,眼下同是再平凡不过的男人,正受相同的煎熬与疼痛。

他们虽未曾说出口,彼此却都想过,如果当初不顾一切抢下她、即便是打草惊蛇将她藏起来也成,今日她不至于醒不过来…… 一个半月前,谷大夫说了,周念梓不醒,怀上孩子是凶险事。若怀过五个月,念梓再不醒来,孩子落地后,周念梓极可能体力衰竭而亡。

谷大夫说了,保孩子或保母体,得在孩子五个月大之前决定。

近来,延康帝每隔两日便微服到访,探视周念梓,逼 徐安澜决定。

徐安澜始终冰冷相对,今日却难得的开了口。

「皇上不了解念梓,臣了解,念梓是抱 哪种心情求来孩子,她不顾旁人可能瞧不起她未出阁产子,也要求这个孩子。臣要念梓活 ,要念梓醒来也能好好活 ,而不为因为要她活,便舍弃孩子而自责。

「若是舍孩子,念梓醒来知晓,定要伤心万分,臣承受不住念梓伤心。臣要念梓活,也要孩子活,念梓的想法必然与臣相同。」

延康帝定在那好半晌,眷恋不舍的挪开了手,视线依然停留在周念梓身上。

「十日。朕再给安澜十日。」说罢,他头也不回离去。

徐安澜执起周念梓的手,苦涩的笑了笑。

「念梓听见了吗?这么多人爱 妳,等 从我这儿抢走妳。妳怎么不醒过来,看看好戏呢?常少卿前几日也来过,就站在方才皇帝站的位子,也是静静看了念梓好半晌,严尉武也来过,他甚至不怕死的对我说,妳确实是个值得男人折心用情的好姑娘。

「还姑娘呢!明明妳已经是我的人了,还怀 我的孩子,这些爷儿们怎么回事?眼睛瞎了吗?

「我的好念梓,妳醒醒好吗?妳爱看戏、爱听说书,等妳醒来,爷马上写段子,本本写我如何讨好妳,我们一起去茶楼听书,喝妳爱的白毫乌龙,爷把写话本得的几十文钱全给妳,一文钱不分……

「周念梓,妳醒来好吗?我想妳……想得……快要死了……」徐安澜说 ,眼底忍的泪缓缓滑落。

梅儿、兰儿听得也哭了,不忍再看,悄悄退出厢房。

厢房里,剩下他与她,他再也止不住眼泪,看 她一日日消瘦,他的心比谁都痛。

「……周纭霓,这一世,妳就乖乖地待在我身边,算我求妳了。妳快醒来,看看这么多人爱妳、

看看我们的孩子,好不好?」徐安澜哑 声音,将她抱起来,紧紧搂进怀里。

六日后。

徐安澜依旧是一下朝,直奔回周府,大门才开,梅儿迎出来又哭又笑的朝徐安澜喊—

「姑爷,大小姐醒了、大小姐醒了!」

徐安澜听见,差点绊倒,稳了步子,他朝周念梓的厢房奔去,推开门,他几乎不敢喘气,缓步走到床榻边,瞧她一双明灿凤眸直睇 他。

他狂喜的坐下来,朝她伸手,想贴紧她的脸,才发现他的手颤抖不止。「我的公子,妳总算肯醒过来了。」徐安澜笑 。

「世子爷……」她勉强的拉出一朵笑,声音虚弱,「听梅儿说,我睡了好久。」

「是,公子这回睡得太久,安澜等得头发都白了。」

周念梓眨眨眼睛,举起了手,徐安澜接住,她几乎是提不上力气。

「是多长了一些白发……」她虚弱的笑。

「公子能醒来就好……」

「皇上来了!」梅儿奔进来,喘 气。

徐安澜松开握紧她的手,站了起来。

延康帝疾步而来,这回在床榻边坐下,喜极了,开口明显有几分哽咽,「念梓总算醒过来了。」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三公子……」周念梓下意识想闪躲,语音极为微弱。

「念梓,就允朕放肆这一回,一回就好……朕以为,今生再无法同念梓说话了……」延康帝不顾周念梓的闪避、更不忌讳旁边的徐安澜以及丫头们,一把抱起了周念梓,抱得那样紧,好似要揉进体内……

片刻,延康帝松手,轻轻放下周念梓,让她躺稳妥,替她拉上被子。

「念梓醒来,今晚朕就能好好睡上一夜了。朕回头差人送补品来,妳赶快好起来,等妳痊愈,朕带妳游西苑湖,朕听人说今年的莲花开得极美。念梓好好休养,朕先回,过两日再来探望。」延康帝起身,低声朝徐安澜交代,「安澜,好好照顾念梓,别再让她有事。若念梓再有事,朕 ……也承受不住,当是朕求你一回。如果能够……朕真宁愿拿天下向你交换念梓,可惜朕明白,这世上唯有真心无法交换。」

延康帝离开后,一屋子的人尽是沉默。徐安澜脸色极难看,不发一语。

一会儿后,他才开口对梅儿、兰儿道:「兰儿好生照顾大小姐,梅儿去请谷大夫过来。我一会儿要忙,这几日可能不回来。若有事,妳们可差人到镇国亲王府找我。」

徐安澜走到床榻边,坐了会儿,语气转柔许多,「妳好好休息,安澜忙完,就过来看妳。」第十章

周念梓在床上养了两日,从前的三公子、如今的辕朝天子,早朝过后即来探望她。兰儿正在喂她喝老蔘汤,延康帝让梅儿领入厢房,端坐在木桌边,等兰儿喂完汤。

碗里还有大半蔘汤,延康帝迟疑半晌,起身走来,端去兰儿手里的碗,道:「妳们都出去。」兰儿为难的望 大小姐,周念梓轻轻点了头,两个丫头乖巧退出厢房。

延康帝坐下,舀起汤,喂向周念梓,她喝下热汤,心思不禁远了…… 若在原世,她就只是个未婚妈妈,没什么了不得。但在这保守的古时候,姑娘家未婚怀子,若有人计较,是犯了足以被乱石打死的淫乱罪。

这个如今已是拥有天下的高贵男,却依旧巴巴的一下早朝就赶来探望她,甚至纡尊降贵亲手喂汤……

两日来,梅儿、兰儿同她说了许多在她昏睡时发生的大事,听梅儿说,皇上是亲自将「皇家质库」的匾额送进周氏质库,亲眼看 人将匾额挂上。

这男人,让她不忍太过绝情相对,他给她的是比言语深刻的情意……

「皇上不必对念梓如此好,念梓已无能回报……」延康帝举碗的手低了,凝望她好一会儿,才笑道:「妳好好活 ,对朕就是最大回报。朕对念梓已别无所求,妳无须挂怀,朕明白妳如今是安澜的人,朕盼往后念梓如方才,坦然接受朕对妳好,其他的,朕不再求。

「这段日子念梓不醒,朕想过许多,原想一待念梓醒来,即刻下旨让妳入宫,天下已是朕的,朕要一个女人还难吗?

「可妳……一日睡过一日,朕每夜跟老天爷求,每夜睡不安稳,求 求 ,到最后,朕同老天爷说,朕什么都不想了,只要妳醒来、好好活 ,偶尔和朕说上几句话,朕就心满意足……

「如今妳醒来,好好的,能像这样同朕说话,朕很满足了。」

「皇上,念梓不值得皇上如此厚待—」

延康帝笑了笑,端起碗继续一勺一勺喂汤。

「朕始终记得才十四的念梓,站在风雪里等朕的模样,记得念梓聪慧灵秀和朕说话的模样,当时朕想,这小姑娘好不简单……

「念梓有让朕拿千万金子都买不到的真诚、果敢、聪慧,朕从未在别的姑娘家身上瞧见这些,念梓值得朕厚待。往后只要念梓想要的,朕都给,念梓就是朕心里一块桃花源,只要朕在,徐家就护念梓一辈子。」

他……周念梓完全沉默,这男人,让她找不到话说了……她忽然想起,徐安澜要她答应别再接受其他人的好。

徐安澜很有远见,她确实太容易被感动。

她在另一个世界,几乎算是六亲淡薄,没想到灵魂移转到这时代,竟得到这么多人真挚深刻的爱。

老天爷,是在捉弄她吧?早晚她要离开回去的……

「念梓或许尚不知晓,朕已昭告天下,周念梓乃朕义妹,朕封妳为郡国公主。往后念梓就当朕是兄长,兄长护妹天经地义。朕承诺念梓,兄妹情分之外,朕绝不逾矩,念梓大可安心。」周念梓眨去感动的泪,点点头,喝光延康帝一勺勺喂来的汤。

「安澜近日忙,朕趁安澜忙,这几日才能多来探望念梓,明日朕下早朝再过来。」

「安国亲王在忙些什么?」周念梓忍不住探问。

延康帝揉揉她的头,打趣道:「担心了?安澜还能忙什么?自然是为念梓的事忙 。」

「为我?」

「朕前两日那些话,惹恼了安澜,他忙 回镇国亲王府为妳修整舒适居处,他想 办法让朕无法时常探望妳。妳在周家,朕可随意些来去,倘若妳住进了镇国亲王府,于礼镇国亲王乃朕的堂叔,朕自然不好三天两头的去。朕理解安澜的心思,也难为他了。」

延康帝极为自然的解释道,笑了一笑,又说:「朕赏赐给安澜的府邸还得花上一年才修建完,安澜只得先回镇国亲王府为念梓打理了。他为了妳,这段时日暂住周府,如今妳醒了,自然要尽快将妳接回亲王府,给妳一个妥当名分。」周念梓愣住,没想过徐安澜是在忙这回事……

「皇兄……」周念梓脑袋早身体几步恢复运转,机灵的盘算这事该怎么解决。

她怎么可能跟徐安澜回镇国亲王府住下?

妥当的名分?再妥当也不过是安国亲王众多妻妾之一!

而且她就快要去另一个时空了……

「念梓当初与安国亲王只约定助念梓有后,念梓没想过名分之事。」

延康帝 实愣上好一会儿,一来是念梓喊他「皇兄」,二来是那个精于计量的念梓回来了,三来念梓这句皇兄,意味 她是真不想要名分,打算让他帮忙……挡 。

「念梓当真不想嫁安澜?」

「当真。方才皇兄说,念梓想要的,皇兄都给。那么,念梓不想要的,皇兄可否别勉强念梓?」她望 延康帝。

延康帝瞧她眼睛烁亮有神,笑开,「念梓不想要的,朕绝不勉强,朕舍不得。」

「……」这算不算逾越兄妹情分?实在很难界定。

「念梓之后怎么打算?总得先让朕知道,才好为念梓盘算。」延康帝笑。

「周家有后,念梓已满足,往后希望能恢复原来的生活,回周家质库继续当个大朝奉、奉养爷爷、奶奶,好好将孩子养大,念梓只想如此活。」

延康帝沉吟半晌,才道:「这段时日,朕仍希望念梓同安澜回镇国亲王府,直到念梓生下孩子,有安澜照看 ,朕才能安心,毕竟,安澜对念梓是真心的好。待念梓生下孩子,养好身,朕即下旨让念梓回周府,这样可好?」

「……好。」周念梓想了想,应道。

「安澜不好吗?为何念梓不嫁?」延康帝问。

「……念梓实在不是块为妻或为妾的料。」周念梓叹口气。

「怎说?」

「念梓善妒,没法子与其他『姊妹』共享夫婿。这会儿,皇兄是不是该庆幸没让念梓喜欢上?念梓既无美貌又善妒,实在不适合为人妻妾。」

延康帝被她的话逗乐了,放声大笑,她能轻松面对他,多好!

笑声渐歇,延康帝缓下声说:「善妒是好事,有多妒忌,便有多爱。那滋味……朕尝过,朕懂念梓。倘若念梓喜欢上的是朕,为念梓弱水三千单取一瓢饮非难事,朕做得到。」这绝对算逾越兄妹情分了吧?唉。谁让她先起了头呢!

两人转瞬沉默下来,一会儿延康帝开口道:「安国亲王要多少妻妾,于情于理朕不能干涉。念梓何不同安澜商量?或许安澜也能如朕,三千弱水单取一瓢。」

周念梓想都不想便摇头,她早晚要回去的,就算他给了令人满意的答复,也没有意义了,周家欠徐家的恩情,应该算是报答了吧……徐安澜已经晋封为安国亲王,待她生下孩子,周家有后,应该就能回原世了。

又十日过去,周念梓已能下床榻走上一小段路,延康帝日日来探,除开那回「三千弱水」逾越兄妹情分的话题,后来的延康帝果然守诺,不再碰触任何黏腻话题。

延康帝对待她,就如同兄长,每日来探,陪 她在园子里走段路,然后在亭子里歇一歇,再闲聊会儿便回了。

坦白说,周念梓挺享受这样简单的陪伴,偶尔延康帝会让她想起坠马而死的周家大哥,若周家大哥仍在,多半也会如延康帝这般,每日温暖的问候,问她吃多吃少?问她是暖是凉?同她闲聊京都发生的趣事…… 大半个月过去,她没能见上徐安澜一回,说不清什么心思,彷佛有些……失落。

偶尔她会想起进黑牢前,徐安澜极小声对她说的那句「我怎会这样爱妳」,要是爱,又怎能不来见她?

或许,他真是演戏,说给旁人听,也许徐安澜的声量没有她以为的小。

「大小姐,外头有位姑娘,说是想同大小姐说几句话。」兰儿走进园子里的小亭,朝她说。

今日过了延康帝寻常来探的时间,也不知今日来或不来。

「哪位姑娘?」

「是……望月楼的蔺芊芸姑娘……」兰儿顿了顿,有些不知所措。

「蔺姑娘?」京都的第一美妓?周念梓想了片刻,低低叹气,道:「兰儿领蔺姑娘进来,无妨的。」

「可是大小姐……」

「我说了,无妨。去吧,别让蔺姑娘等太久。」

「是。」兰儿只得往大门去。

转眼兰儿领蔺芊芸走来,周念梓远远见 ,脑子里只有「艳冠群芳」四个大 跑 。

很美、极美的一位姑娘,一点也不负第一美妓之名,她在原生世界瞧过各色美女,还真想不出谁的美胜过正迎面而来的娉婷佳人。

「姊姊身子可好了?」

蔺芊芸一入亭子,即福了福身,笑意盈盈喊她一声姊姊,周念梓只觉得浑身不舒坦。

「这声姊姊,周某不敢当。」周念梓用起「大朝奉」的男子自称,直接给了蔺芊芸一记软钉子。

蔺芊芸也不介意,唇畔仍是带 盈盈笑花。

「这阵子姊姊有喜,爷只往姊姊这儿照看,如今姊姊醒来,爷总算能回亲王府,妹妹想 ,于礼也该来探望姊姊,还望姊姊原谅妹妹贸然不请自来。」姊姊、妹妹啊?

周念梓神色平静,越是大事她越能淡漠。

原世、这一世……诸事修磨,她已能轻易掩饰真实心情,只是今日……她有些意外,她的心有些陌生的、控制不住的情绪翻腾了。

「蔺姑娘今日来所为何事?直说无妨。我在外向来习惯了公子打扮,实在不惯让蔺姑娘喊声姊姊,还请蔺姑娘见谅,蔺姑娘可唤周某大朝奉,或公子即可。」

「妹妹明白了。」蔺芊芸一点也没碰软钉的尴尬,「妹妹可否坐下同公子说几句话?」

「是我怠慢了,蔺姑娘请坐,兰儿送两杯茶过来。」

兰儿走出亭子,蔺芊芸坐下,又开口,「于礼,妹妹往后还是得唤公子一声姊姊。」

这是来宣示身分吗?何必呢!周念梓心头那些陌生、控制不住的情绪,翻腾得更高了。

「蔺姑娘,妳究竟想说什么,就直说了吧。」周念梓神情仍淡漠 ,语气却显了一分不耐。

「妹妹曾帮了爷一件大事,爷承诺过替妹妹赎身,却迟迟未来。如今姊姊身子好了,妹妹在望月楼熬得也苦,实在是熬不住,情急之下来求姊姊,请姊姊帮妹妹说几句话,让爷早些替妹妹赎身……」

兰儿端了两杯茶,后头跟 延康帝。

蔺芊芸背对 入亭小径,没瞧见有人来,继续说道:「姊姊,妹妹知今日贸然前来,是唐突了,但……」

延康帝在亭子外,听见蔺芊芸的话,脸色沉下来,便直入亭子。

「念梓今日可还好?朕来得晚,现下正是该用午膳了。朕让悦客茶楼厨子做了几道念梓爱吃的,梅儿已经张罗好,朕陪念梓用膳去。」

蔺芊芸大惊,赶忙起身行大礼,「民女叩见皇上,皇上万安。」

延康帝没瞧蔺芊芸一眼,直接执起周念梓的手,打算将她带出亭子。

周念梓借延康帝的手劲起身,接 转头对蔺芊芸道:「蔺姑娘实在不该找我,既是安国亲王对蔺姑娘有诺,该找安国亲王去。我实已大半月未见安国亲王,这样吧,我今日差人到镇国亲王府替蔺姑娘递话。蔺姑娘请回,我不送了。」蔺芊芸仍跪伏,一句也不敢多说。

延康帝执 周念梓的手,沿路声量不小的朝周念梓嘘寒问暖,语气里尽是疼宠,蔺芊芸听 ,心里思量将来进了亲王府,得好好巴结周念梓……

一桌子菜尽是周念梓爱的,还有两样糕点。周念梓拿了碗筷,却迟迟不动,延康帝见她发怔,夹了一块糖醋鱼进她碗里。

「朕近来常想起念梓拿明黄便笺那日,小姚回报朕,念梓那日进用了大半膳点,还喝了壶奶白酒。

「朕后来总想 ,念梓向来心思玲珑剔透,不 痕迹的令人心暖。念梓必定是为了让朕心安,才多进许多。依念梓寻常饭量,那桌菜绝用不过半。

「那夜朕无法入睡,怎么想都没法舍得念梓进黑牢受上半点苦。隔日一早,朕赶 入宫面见先帝求旨,仍是晚一步,让念梓受苦。」

「皇兄……」

「念梓且听朕说完,念梓醒来,朕决定往后不让念梓吃半点苦,谁让念梓不好受,朕便让谁不好受。今日念梓难受了,安澜与蔺芊芸,念梓想让谁难受,朕帮念梓。」

周念梓听完,忍不住笑出声,笑完,望向延康帝问道:「皇兄为了念梓,打算当个昏君?」

「总算见妳笑了。」延康帝也笑,「若当回昏君能令念梓开心,倒也无妨。」

「皇兄别如此说笑。」周念梓神情认真。

「念梓想安澜吗?」延康帝神情也转为认真。

「本以为是不想的……」延康帝听见周念梓的回答,沉默许久,又夹了块糖醋鱼,道:「念梓现在吃一口鱼。」

她吃了,因为延康帝的语气带 命令意味,终究他是皇帝,她是得听他的,然而鱼一入口,她立即愣住,迟疑的问:「这糖醋鱼……是安澜做的?」

「念梓果真一心一意向 安澜。」延康帝话带感慨,「妳醒来那日,朕放肆抱了妳,安澜万分恼朕,朕……不是个君子,拿话激安澜,朕要安澜给朕二十日,让他二十日不在妳面前出现,二十日过去,若妳对朕毫不动心,朕愿意从此断了对妳的情意。朕问安澜敢不敢用这二十日,赌妳的一辈子?」

「皇兄先前对念梓说……」他说过,兄妹情分外绝不逾矩,她是真心信他…… 「那些都是朕的真心话。打念梓醒来后,朕对妳已不做他想,同安澜要来二十日,并非真以为朕能改变妳的心意,这二十日当是朕对妳最后一点任性,朕想毫无顾忌、全心全意地对妳好。安澜有念梓一辈子,朕得二十日应不为过。安澜与蔺芊芸,念梓可想好让谁难受?朕并非说笑。」

「念梓不想让谁难受。皇兄可知……蔺姑娘帮了安澜什么?」

「是蔺芊芸在二皇子身上发现明黄便笺。未识念梓之前,安澜曾同蔺芊芸好过一阵子,蔺芊芸在望月楼同诸多皇亲贵冑往来,为他探得过不少消息。

「二皇子本该把那张明黄便笺直接传给右权相,他却先至望月楼寻欢作乐,酒酣耳热之际,掏出一只打算送给蔺芊芸的白玉香瓶时,掉出明黄便笺。

「蔺芊芸对二皇子说,既是重要便笺应藏好,顺手将便笺收进二皇子打算送她的白玉香瓶,二皇子那夜喝得多,隔日醒来兴许一时忘记,出望月楼后,遇五皇子同六皇子往周氏质库去,他也跟去凑了热闹……」延康帝仔细解释了那些巧合。原来五皇子、六皇子只打算拿六七项玉器质当试探她,寻欢一夜的二皇子却说该多质当几样器物,分散她的注意力,肯定她会眼花撩乱瞧不清押当品真假

……

二皇子于是往身上找了白玉香瓶、白龙玉坠还有一支原也是要送给女人的白玉簪子…… 一切真只是阴错阳差,蔺芊芸之所以让二皇子将明黄便笺收进白玉香瓶,只是想方便记住东西在哪,日后找出白玉香瓶,即能得明黄便笺。

而延康帝与徐安澜从蔺芊芸那头得知有明黄便笺,本想按兵不动……

听完,周念梓苦笑,她原是好意,未料是破坏了他们的计划,难怪徐安澜那样生气、难怪当时延康帝脸色古怪……

「都怪念梓不好。」

「并非妳的错!只是阴错阳差,那事之后蔺芊芸自认帮了安澜大忙,认定是她发现明黄便笺,镇国亲王一族才得以恢复身分。

「但事实上明黄便笺只是让朕多了顺势拔除右权相的机会,不论是否发现便笺,先帝已计划妥当,镇国亲王一族通敌获罪,乃先帝事前与镇国亲王、安澜商议妥当的计划之一,为了让五皇子与右权相松懈。」

「原来如此。」周念梓低喃了一句,「若无念梓多事,后来也无右权相之乱,真是念梓错了。」她叹一声,连谷大夫也帮 安澜,当初谷大夫说徐安澜伤势过重,也许无力回天,是希望她知难而退,她却执意救他……

「不,幸而右权相作乱,朕与安澜才有对象解气……」延康帝笑 ,那时徐安澜领五千精卫根本是杀敌泄恨,杀红了眼,势如破竹。

右权相后来被安澜活捉了,亲手凌迟而死。

延康帝想,右权相作乱……正是时候,他与安澜那时正为 不醒的周念梓,满腹愤恨伤痛,右权相被安澜凌迟而死,刚好罢了。

至于被圈禁终生的五皇子……哼哼……延康帝恨恨想,折磨还长,有他受的!那日持鞭对周念梓用刑的五皇子亲卫,当日即被延康帝折磨至死。然纵使如此,现下延康帝想来,仍痛恨不歇,只要想及周念梓当时伤得血肉模糊,延康帝就觉得那些人死上一万次都不够。

「朕说这些,是希望念梓想明白,若非朕知念梓心意,朕确实想将念梓留在身旁,日夜看 。

「这天下,能让朕服气甘心将念梓送出去的,唯有安澜一人。论武论文论品相样貌,安澜样样不输朕。

「朕要念梓幸福、要念梓快意开心的活 。妳且好好想想,朕瞧得出来安澜是全心全意对念梓好,至于安澜那些妻妾,妳若容不下,朕愿意下旨,即使于礼制不合……」

「皇兄的意思念梓明白了。记得念梓曾对皇兄说过,好吃的东西,有人抢 吃来更香。情意却不似吃食,抢来、勉强来,滋味就差了。念梓心意已决,还望皇兄成全,助念梓恢复原有的生活。」

「朕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