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花二十文钱买下他,让梅儿往家里唤两名长工,拿门板来西市抬他。

周念梓想,她太高估获罪世子的身价了,满满一袋银两压根用不上,缠腰钱袋里的几十文钱,竟就能买下他。

这时代,罪臣之命轻贱如斯。

人牙子让人将他从卖台上往下抬时,一向闹腾的西市 ,顿时安静老半晌,搁在黄土地上的世子似乎早断气了,若她也是这时代的人,或许真就当他是去了,但在她的时代,急救无效才能判定死亡。

于是,她在众目睽睽下,蹲下身,为他做心脏按摩,同时考虑是否要在这保守时代惊世骇俗的嘴对嘴人工呼吸。

毕竟她虽做男子打扮,但京都里的人多半都知她是货真价实的女儿身。

犹豫再三,正当她想 再五下按压,若仍没有恢复呼吸心跳,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谁让他姓徐,眼下成了她归乡的唯一希望。

幸好这位世子爷也算争气,又过三下按压,他一口气便提上来,勉强睁了两下眼皮,似是看见她,又似没有。

周念梓不管他听不听得见,立刻伏身在他耳边道:「你争气,好好活下来,我定助你平反冤名。」她不确定伤重的他听清楚没,但探他鼻息,转瞬平缓了许多。

梅儿与家丁这时奔来,她招了招手,起身抚顺长袍皱褶,让家丁将他往门板抬,打道回府。路上,梅儿拽紧她的衣袖,时不时往他脸前探鼻息,紧张地说:「大朝奉,他这样能活吗?我回铺子前瞧他明明在卖台上断气了。」

周念梓扬眉,敲了敲梅儿的头。一个人若真断气那么久,早就死透了。梅儿在西市兜转,才回周氏质库,等她拿银钱过来买他,都过上一个时辰不只,世子爷绝不可能断气这么久,却让她简单十几下按压便救回来。

「妳看错了,他仅是昏过去而已。」

「可我在卖台下听见人牙子也叨念了一句,好像是死了!」梅儿嚷嚷。

「我肯定他现下还有气,没死就成。」周念梓淡淡说。

「小姐……妳买这个快死的人,万一他死在家里,不是招晦气吗?」

「我不会让他死的。」周念梓语气坚定。

「小姐……老太爷老夫人知道会恼的吧?」梅儿低声道。

「他们要是恼了,也是恼我,妳家小姐我,哪回拖累了妳?」周念梓似笑非笑的道。

「唉唷,小姐,话不是这么说啊……」

「那梅儿不妨教教我,话究竟该怎么说?」周念梓扬眉,淡笑轻问,接 又往梅儿头上敲一记,「教妳多少次?在外头要喊我公子。」

「好嘛!公子,梅儿只是替妳忧心,万一老太爷老夫人不准公子抬个快死的人进门,可怎么好?咱们又不能将人随手往外一搁了事。」

「我说他只会活,不会死。等会儿到家门口,妳上西市请谷大夫来。」

「公子……」

「傻丫头,别白忧心了。妳主子几时说成的事,到后来不成的?」

这倒是,梅儿想,别人说不成的,只要她家大小姐一句能成,那便是能成的。正因为如此,她时常觉得……她家大小姐不是男儿身,太可惜了。

大小姐比男人还男人啊。若是个真公子,该多好呢!

这徐柿子……不,是亲王世子,一定死不了吧?因为她家公子……喔,不,是她家大小姐说了他只会活,不会死。

幸好,徐柿子遇到了公子!啊,不对,是亲王世子遇到了她家说成就一定能成的大小姐。

唉……她的脑子,都快打出千百个结了。

谷大夫看过了世子爷,摇头叹气,起身对周念梓做个揖,道:「周大朝奉,世子爷的伤太重,老夫恐怕难以回天。」

谷大夫在京都是医术、医德皆有口碑的老大夫,甚至有人传,谷大夫医术要比皇城里的御医还好过几成。

「谷大夫只管将能用的药开出来,其余的,念梓自有计量。」

「这……周大朝奉,您心善,老夫有几句话想说,您听了万勿见怪。」

「您请说,无妨。」

「周大朝奉买下世子爷一事,已从西 传遍京都,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周大朝奉您……」谷大夫顿了顿,一时竟也不知如何接下去。

「谷大夫,您同周家多少年交情了?念梓当年溺水,命也是您给救下的,您有话但说无妨的。」谷大夫让周念梓一说,想起当年溺水事件,陡然松了口气,「是啊!老夫怎就忘了!当年,正是世子爷救了您啊。」

「啊?」周念梓惊愕,「怎说是世子爷救了念梓?」这时,一道嗓音打断了周念梓和谷大夫的对话—

「小姐,妳怎让一个奴才睡这房呢?」

周念梓的奶娘听家丁说大小姐买回一个伤重的奴人,还将人抬进与她闺房仅一墙之隔的厢房,便急如星火的赶了来,踏入房一见睡榻上躺了个几近血肉模糊的人,不禁大喊。

「奶娘,您来得正好,方才谷大夫说念梓当年溺水是世子爷救的?」周念梓面色淡定无波,转头问奶娘。「世子爷?」

「镇国亲王世子。」周念梓又道。

「啊……确实是如此。当年小姐跟夫人到西苑湖赏杏花,世子爷与几位公子搭画舫游湖,小姐落水时,世子爷搭的画舫正巧在附近,世子爷瞧见立即跳下水救小姐上岸,当时夫人并不晓得小姐的救命恩人是世子爷,以为是某大户人家的公子,想重金答谢大恩,却遭到婉拒。

「后来夫人托人探问,才晓得救小姐的是镇国亲王世子爷。世子爷身分高贵,当年周家就是想答谢,也答谢不起,夫人说,这份恩情只能搁心上了。」奶娘感慨的道。可惜老爷、夫人去得早,大少爷去不到半年,夫人忧思过度跟 大少爷去了,老爷在夫人过世后不到两个月,染了重风寒竟也跟 去了。

周家短短不到一年,经历三殇,她想来就难过,要不是老天爷可怜,让周家有个不输男子的大小姐,她真不敢想,老太爷老夫人怎么活……

收回思绪,奶娘忙说起正事,「小姐!怎将话题转到世子爷身上?您将一个……」

「奶娘,我买回来的,正是镇国亲王世子。他是念梓的恩人,救他是应当的。」周念梓打断奶娘的话,不疾不徐的道。

买下他时,她还不知她欠他一份救命恩情,这下真不能让他死了。

「他就是世子爷?」奶娘讶然,她听说镇国亲王一家获罪的事,却没想过小姐将人买回来。

若不是谷大夫提起,世子爷救下周念梓这事都过去十年了,奶娘一时也没能想起来。

「正是。」周念梓道。「谷大夫,既是如此,念梓更是非救世子爷不可了。还请谷大夫开最好的药,念梓自当尽力照顾世子爷,相信世子爷会好的。」

谷大夫顿了顿,方才说不出来的话,出了口,「周大朝奉心善,却也该顾及名声,外头如今都传,大朝奉买下世子爷,是想为周家招赘婿。」更难听的他没说,甚至有人传,周大朝奉想找个「血统纯正」的好种当面首,好为生个周家继承人。

京都流言传得飞快,周大朝奉买罪奴不到一个时辰,流言便肆意纷生。他在药 上已听得许多流言版本,不免为这心慈念善的姑娘忧心,再怎么说,总是个没出阁的大姑娘啊!更何况世子爷的事可不单纯……谷大夫欲言又止 。

「是吗?」周念梓面静浅笑,不以为意的淡淡道:「无妨,随人去说,谣言止于智者。谷大夫请您开药吧,务必用最好的药,我让梅儿赶紧抓药回来给世子爷用。」转头她又吩咐,「奶娘,烧两大锅水,我帮世子爷净身。」

「净身这事,还是叫丫头来吧。」奶娘阻止。

「世子爷伤重,得细心照料,奶娘,他是念梓的恩人。」周念梓试 说服,不放心将伤重的世子爷交到丫头手里。「等世子爷好些,再让丫头来服侍。」谷大夫瞧了瞧她,摇头,开了十剂汤药,三剂外敷药。

「一日两剂汤药,分别早、午、晚、子夜四次服用,外敷膏药一日六回,两个时辰一敷。高热若能退,便有希望。若三日过去高热不退,大朝奉则需准备准备。」谷大夫希望能打消周大朝奉救人的念头,但做为大夫,他又不能直说。唉,谁算得到,会是周大朝奉买了世子爷,换作旁人,世子爷早该被抬到乱葬岗去了…… 准备的意思,不难明白。周念梓笑了笑,点头,唤了兰儿进来。

「妳到账房支领五十两,让车夫送谷大夫回去。」

「大朝奉,不需这么多银两……」谷大夫道。

「严老爹的药钱,往后也不知要劳烦谷大夫多少,五十两是少了,还望谷大夫务必收下,万勿推辞。」周念梓叮嘱,「兰儿,好生送谷大夫回去。」

「是,小姐。」

周念梓在桌边打盹儿,右手撑 颊,双目紧闭。

两日过去,床上的人体温略微降了下来。子夜方至,兰儿端了药汤进来,轻摇周念梓,低声道:「大小姐,药熬好了。」

周念梓睁开眼,精神显得不济,她已两日夜不得好睡。换药、喂药,她不曾假手他人,事事亲为,床上的人也极不好过,两日夜高烧,呓语不断。

「妳去歇息吧。」周念梓对兰儿低声道了句。

「大小姐,还是您去歇息吧,世子爷让兰儿照顾,您已经两夜没好睡,身子怎禁得住?」

「等世子爷烧退再说,世子爷今日烧退了些,兴许再两日烧能全退,到时有妳忙的,快去歇了。」

「梅儿会在外头守 ,大小姐有事唤一声就好。」

「知道了。妳快去歇吧,明早好跟梅儿轮换。」周念梓说,拿起勺子轻轻搅拌汤药。

兰儿步出厢房,关上门,周念梓手触了触药碗,感觉凉一些,端起碗走至榻边,她望 那张消瘦却显清俊的脸,低低叹口气,喃喃自语。

「你争气点,赶紧醒过来,自个儿喝药,这样喂你药, 实累了点。」

她送了一口汤药入嘴,俯身将温药汁一点一点哺入他口里。这两日,她便是如此喂药。

第一碗药原是兰儿用汤匙喂的,全落在锦枕上,点滴没入他的口。

她见他喝不进药汁,让兰儿熬了第二碗药,将人遣出去,一口一口对嘴哺喂。一碗药,她花了近半个时辰才喂完。

周念梓喝了第二口,弯身哺喂,药汁快送完时,发现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原是迷蒙半醒,但眨眼间,床上那人眼睛瞪大了,许是因为她的嘴正贴 他…… 周念梓喂完药,坐直了,丝毫不觉尴尬,淡笑望他,「世子爷,总算醒了。」她伸手触摸他额头,烧已退去大半。「您醒了,就能自个儿喝药。我扶您起来,可好?」「妳……」他喉咙似是被火灼过,沙哑疼痛,发声困难,「这……是哪儿?」

「先喝药,您一边喝,我一边向您解释。」周念梓将药往桌上搁,踅来将他扶起,未料清瘦如他竟也沉得很,她使了好些力,才勉强将他扶起,拿了锦枕垫在他后背,将药再端回来。她舀了一勺药汁往他嘴边送,见他神色略异的瞧了瞧勺子,又往她唇瞧上一瞧。她淡笑,坦然道:「世子爷若介怀我用过这汤勺,我让人换把干净的进来。」

「没……无妨……妳……」他抬眼对上她的眼。

周念梓原本极为平静的神情,与他眼神交逢后,愣了半晌,他……这张脸、深邃的眼,好似…… 好似故人……

周念梓甩开纷乱思绪,恢复了淡然,道:「既然世子爷不介怀,念梓喂您喝药。」他张口,乖顺得像个孩子,喝下汤药。

「药太苦。」他声音依旧沙哑。

「良药必然苦口。」周念梓笑说,能抱怨是好事,「喝完药,我让人备碗甜汤给您解解苦。」

「不必,我不喜喝甜。」他说。

是有些世子爷的霸道了,周念梓有趣的想。

「妳方才喂我药……」他瞧她嘴角还沾 药汁,没深想便伸手擦了她嘴角。

周念梓愣住,脸一瞬涌起潮红。

「还望世子爷谅解,我实是不得已,并非有意冒犯。」她低声道。

「是妳买我回来的吧?」他问道。

「是。」

「那么,我往后就是妳的奴才了。」他语气微微的带 嘲讽,「别喊我世子爷,喊我的名,徐安澜……不,我忘了,我是罪奴,往后喊我安澜便可。」徐安澜?

「是『天下安澜,比屋可封』的安澜?」周念梓低问。

他若有所思的望她一眼,问:「妳知出处?」

「出自文选,王褒四子讲德论。」她没多想便说道。

「安澜意喻太平,天下太平,则家家户户皆可封爵……」徐安澜低语,神色奇异,瞧周念梓瞧了许久。

连名 ……都如故人……周念梓舀了药,继续喂他,心思有些飘远了。

「这药太苦,妳让人备碗甜汤。」徐安澜又喝了几口药,忽然道。

「哦?」她扬眉,拉回心神,方才不是说不喜喝甜?但她也没必要反对,简单应了一句,「好。」

「梅儿!」她朝门口唤。

「大小姐。」梅儿推门进来,不禁望了眼床上半坐卧的人。

「灶房可还有甜汤?」周念梓问了梅儿。

「温 一壶银耳莲子汤,奶娘特地留给大小姐的。」

「端一碗进来。」周念梓说。

一会儿,梅儿端了碗银耳莲子汤进来。

徐安澜已将整碗药喝光,周念梓让梅儿将药碗收了,端来甜汤。

她端 甜汤回到床边,舀起一勺,徐安澜却道:「我来。」他接过碗勺,舀起甜汤,竟是往周念梓那儿送。

周念梓又愣住了,徐安澜反倒若无其事说:「药汤 实苦,妳喝点甜的解苦。」

「不是世子爷要喝的吗?」

「安澜方才说了,不喜喝甜。」他明示她别再喊他世子爷。

这……「我……安澜若不喝,我还是自己来吧。」她改口,想拿过碗勺。

「大小姐,您喂奴才喝药,却不肯让奴才尽点力,回报您吗?」他微瞇起双眼,神色颇为不悦。

「我……」周念梓遇事向来淡然沉 ,这会儿却沉 不来,让个病人喂食,怎么也说不过去,而且一位堂堂世子爷,在她面前说自己是奴才?这真是折煞了她。

「我之所以买下世子爷,是为报当年您救我的天大恩情。世子爷千万别在念梓面前称自己是奴才,我担待不起。」周念梓决定把话说清楚。

「我救过妳?我不记得了。」徐安澜唇边隐约浮起浅笑,其实他已经认出了她。「十年前,念梓七岁同娘亲前往西苑湖赏杏花不慎落水,是世子爷救了念梓。」徐安澜想了想,状作恍然道:「妳是那小女娃儿?」

「正是念梓。」

当年他无意间救下周氏押当行周大掌柜的长女,后来他听说周大掌柜长公子坠马亡,周家大掌柜与掌柜夫人相继在半年里辞世,仅余一女,三年前周大小姐掌理周氏押当行,短短时间内便将押当行扩展成京都第一大质库。眼前看来纤弱单薄的女子能耐极大,能一肩撑起周氏质库,确实不简单。

徐安澜静默半晌,将汤勺送到周念梓唇边,瞧 她的唇出了一会儿神。

「甜汤要凉了。」他声音显得更为沙哑。

周念梓见徐安澜执意要喂,他一双眼甚至……颇有他意的盯 她的唇,她只得赶紧张嘴,喝了甜汤。

徐安澜一口一口喂,将整碗甜汤喂完了,把碗勺递回给她,道:「我手酸,也觉得饿,妳让人帮我熬碗粥。」

周念梓都不知该说什么了,这位自称奴才的世子爷,明不明白自己根本不像个奴才?但她也没打算把他当奴才,就算了吧。

「好。」她立刻交代门外的梅儿熬碗鱼粥来。

「我想躺一下。」他声音透露疲惫。

周念梓扶他躺好,为他拉紧被子,「等会儿喝完粥,我让梅儿替你换药,你身上伤口,每隔两时辰要上一次药。」

徐安澜原已闭上眼,听她这么一说,又将眼睁开来,「周念梓。」

「嗯?」

「『你争气,好好活下来,我定助你平反冤名。』这话,是妳在我耳边说的?」

「……是。」原来他听见了,是这样,才活了下来吗?徐安澜深深望她,静默许久才又开口,「我救妳一命,妳救我一命,我们之间扯平。往后,我就是妳买的奴才,妳喂我药、帮我上药的恩情,我一辈子不忘,必定报答。现在我能自己喝药,但不要别人帮我上药,妳帮我上药。」说完,徐安澜闭了双眼。

世子爷啊……果然是世子爷。

周念梓无奈的想,她哪里是买了个奴才?根本是买了一个爷。

罢了,她得报恩才能有好结局!忍忍吧。她想。

周念梓实在头疼万分,徐安澜精神好些了,几日静养下来,他身上十几处被鞭笞得皮开肉绽的伤口,虽已收合消肿许多,但谷大夫交代擦澡为好,洗浴不可,偏偏徐安澜只肯让她服侍,不肯让除她以外的人近身。因而擦澡、更衣换药,她只得亲力亲为。

徐安澜昏迷时,她自然能面不改色为他擦拭净身,但如今他醒了,她好歹是个姑娘家,实在不可能再从容下去,而这位世子爷也不知在想什么,礼教都忘光了,却执意非她不可……

头痛万分的她,没别的选择,只能咬紧牙关帮他,谁让世子爷姓徐,是她非报恩不可的恩人呢!

周念梓拿 拧干的布巾,替他擦净了脸,往水盆里洗了洗,转过身,尴尬起来。

「公子再忍耐几日,不出五日,安澜事事皆可自己来,无须再劳烦公子。」徐安澜似笑非笑说道,见她面色绯红,暗觉有趣。

近十日相处,徐安澜已不称呼周念梓「大小姐」,倒习惯喊她「公子」。白日里,周念梓总做公子打扮,因为得几趟来回周氏质库,他看 习惯,久了竟觉得她的公子打扮好看许多。

周念梓 女子裙装,毫不起眼,换上男子装扮,反透 爽利英气。

她生为女子,实在是可惜了。徐安澜好几度如此想。徐安澜时常想起未获罪前,他有许多回在市 上遇过她,虽仅是偶遇,短暂交会,然其实他总会多看她几眼,一来是她与人打交道似男子豪爽,令他觉得有趣,二来是……他并未忘记自己十年前救了她。

他暗暗注意 她,看 被他救下的一条命,如今活得恣意,没白费了他的救命之恩,感觉甚是快慰。

只是没想到,如今是她买了他,人生果真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

「不劳烦。」周念梓努力维持面色淡然,解开他单薄中衣,放轻力度,擦过他胸膛,却不知晓自己脸色嫣红如火。

徐安澜望 她出神片刻,待她擦过前胸,要褪下他衣衫擦拭后背时,他语气戏谑的低语,「他日若公子易地而处,安澜定当如公子今日这般,尽心仔细服侍公子,以报公子恩情。」周念梓拧干布巾的手,顿了一顿,脸颊越来越热,她不敢多想易地而处的情景。

「我让梅儿……或兰儿服侍就好,无须麻烦你。」她声音略有点沙哑。

「哦?公子认为安澜无法好好服侍您?」徐安澜扬眉。

「非也,只是……男女有别……」她有些慌了。

「在安澜眼里您是真公子,何来有别?」徐安澜笑了笑。

「……水要凉了,我赶紧帮你擦净了身好上药。」徐安澜背转过身,方便她擦澡。

周念梓无奈想,尽管明白男人生理正常有反应,但隔 薄裤,看 那……明白昂扬的反应,她实在难以维持淡漠,报恩真是苦差事。

周念梓烧 红得不能再红的脸,心虽慌,却仍仔仔细细替他从头到脚擦了干净,她终于吐口气,站起身。

「公子,安澜无意冒犯,只是……公子双手柔软纤细如女子,安澜实在难以控制自身反应……」周念梓低头在水盆里,将布巾洗了又洗,有些恨恨地想,究竟是谁方才大言不惭说「公子是真公子,何来有别」?现下又故意提醒她双手如女子,这家伙是什么意思她本就为女儿身!报恩吶,这桩差事真比药汁还苦人。

周念梓搁下布巾,状若无事,旋身拿外敷膏药, 抹到他身上十多处较深的伤口,抹匀了后,替他换上干净中衣。她退后几步望他,想起十几日前,他差点活不过来的凄惨模样。

当时他脸上十多处或轻或重的鞭痕,血迹伤痕交错,至于他身子的伤,更加恐怖,有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已流脓发臭。

可如今,他脸上鞭痕靠 谷大夫独门秘制生肌去疤膏药,几乎好了个全,他身上轻轻重重的伤,也好上七八成。

世子爷现下看来就似……就似她原生时代的徐安澜……那双眼,一样的炯亮有神,曾吻过她的唇,看来也同样温润多情…… 周念梓凝望 ,心思微起波澜。

瞧她明显出神模样,徐安澜管不住想捉弄她的冲动,「公子,可满意安澜的模样?」他发现? ?他越发爱看她红霞染颊,微慌失措的模样,她在人前总是淡静自持,万事不惊,真比公子还像个公子,彷佛世间没有能难倒她的事,寻常男子往周念梓面前一站,立即落了下乘,却也令人感觉有距离,害羞的她,多了丝生气。周念梓微顿半晌,以她灵魂的岁数算来,她好歹虚长这位年方二十五的世子爷两岁,可让他叫声姊姊了。

他这样明 、暗 吃她老豆腐,也不怕嗑得牙疼!

周念梓朝他走近两步,拿食指意态轻薄的挑起他下颔,半瞇凤眼,笑道:「颇为满意,方才公子我正想 ,是该请师傅为安澜量身,裁几件合身衣裳,往后我总有带安澜出门的时候,不好失了脸面。安澜喜欢京都哪家作坊师傅手艺?立刻差人将师傅找来。」

徐安澜敛睫垂眸,掩住笑意,压低了嗓音道:「公子对安澜的恩德,安澜无以为报,往后安澜这条命,就是公子的,完全听凭公子差遣,公子若让安澜往东,安澜绝不朝西望上一眼,哪怕……哪怕公子真想收安澜当面首,安澜也定当戮力以赴,必让公子有后。」这扯到哪儿去了?

周念梓听完,食指像 了火,缩了回来,轻佻姿态消失得毫无踪影,换上正经严肃的表情问:

「安澜可是听谁说了什么?」

他人躺在周氏宅府中,消息却是万分灵通,京都流言传得可精彩了,他偶尔会想,若周念梓真有那个胆,他也不是不能成全…… 万分可惜的是,流言仅仅是流言。徐安澜暗忖,嘴角又扬高许多。

「安澜没听说什么,只觉方才公子瞧安澜的模样,像是……」他忽然抬起头,眼神极其清澈诚恳,迎上周念梓那双眼角飞扬却不大的丹凤眼,「公子,安澜 实不好明说,怕冒犯公子。安澜只想公子明白,安澜对公子绝对顺从,公子要安澜如何安澜便如何。」

「咳……世子爷,念梓对您绝无任何亵渎之念,方才念梓失了分寸,与世子爷说笑,请世子爷万勿见怪。」这位落难世子爷,实在让她太头疼了。

「周念梓,我已不是世子爷。」徐安澜语气转冷。这强势口吻,哪儿不像个世子爷了?周念梓腹诽。

「是。」她只得应声,「念梓得去铺子巡上一巡,安澜休息吧。」挤了个借口,她几乎要落荒而逃,暗叹报恩怎比登天难!

「公子,晚膳可回来用?」徐安澜笑意隐隐,问得泰然自若。

听听这口吻,他是故意的吧?真当自己是……面首了?

「不好说。」周念梓回道。

「公子,安澜不喜一人用膳。」

「我……我尽量赶回来。」周念梓这会儿真是落荒而逃了,丢了话,便快步走出徐安澜厢房,走得又急又快的她,自然没听见徐安澜得意低沉的笑音。

这回合,周念梓大 。

周念梓离开不久,厢房西窗忽起了三记脆响,徐安澜起身,将门栓紧了,往西窗走去,推开窗,一名黑衣劲装男子跳进厢房…… 第三章

皇元三十五年,入春。

京都过了个热闹年,元宵后,喜庆气氛转眼消散。

天子脚下的京都,最是知晓宫里动静,当王公贵人们一拨一拨频繁出入皇城,京都城内便有耳语流传,当今圣上烈成帝怕是不好了。依辕朝开国祖制,帝王在诸位皇子满十岁后,得视皇子表现,择一为太子待继大位。然而现下太子之位仍虚悬,烈成帝有七位皇子,个个出类拔萃,均为人中之龙,在武功、文治上皆有作为。

传言,烈成帝属意三皇子,奈何三皇子之母仅为州牧之女,在朝堂上势单力薄,朝臣始终反对立三皇子为太子。

当今国母为右权相嫡女,右权相门生满天下,拥有朝堂大半势力,皇后所生的五皇子,获得多数朝臣支持,近两年,烈成帝龙体不安,朝臣们谏疏不断,力谏皇上立五皇子为太子。烈成帝却无意听凭朝臣意见,五皇子若继大位,徐家天下早晚将成外戚天下。可反对三皇子之声又时时可闻,阻力亦大,他便盼三皇子多所历练表现后,能赢取人望,顺利登上太子位。无奈朝堂政争越演越烈,争权手段尽出,皇子们如何建功,已无法赢得朝臣支持,世家大族可分得多少权位,才是朝臣们在意的。

事实上,两年前烈成帝便已是病入膏肓,沉重朝政对他来说,早已是不堪负荷。

一年前,皇上为了三皇子,下了 险棋,因为他明白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可等了,这事儿仅有当事人知晓。

一年过去,朝堂重臣们都以为皇上已是死了将大位传给三皇子的心,五皇子得宠许多,皇上总在朝堂上拿重要国事询问五皇子意思,往往五皇子拿了主意,皇上便让人照办。

如今烈成帝身子看似一天坏过一天,宫里早传言五皇子将继承大位。

宫里的大事,对宫外寻常百姓而言,仍是遥远了些,虽说皇上兴许熬不过今夏的流言让京都氛围低迷,但日子终得过下去,哪怕朝堂之争已是越演越烈,必须努力营生的百姓,并不那样在意。

政争对寻常百姓来说,最多不过是闲暇时的谈资,无论多么鲜血淋漓的政争,最终仅仅是茶楼里说书的精彩段子罢了。

旁的不说,今春京都各大茶楼里,最好的说书段子主角,便是那位深受政争之苦,一夕从王公贵冑成了一介奴仆的镇国亲王世子。

京都里与王公贵人们时有往来的人多半都知道,镇国亲王之所以获罪是亲王世子同三皇子走得太近,才招来朝臣陷害。

不过谁都没想到,明明是只剩半口气的罪臣之子,让京都第一大周氏质库的当家,周大朝奉给买了去,非但人活了过来,还被好生供养 ,吃好穿好的。

一个被抄家、半死不活的罪臣之子,如今活得顺风顺水,虽说成了奴才,至少也算攀上高枝,如今走在 头,谁不看 周大朝奉的面,喊他一声「安澜爷」。

这能被喊成爷的奴才,整座京都可找不出几个!

而这精彩段子两位主角,此刻正坐在京都最火红的说书先生驻店茶楼,笑得春风拂面,安然自在品 一壶上好白毫乌龙。

说书先生口沫横飞,说到精彩处,刷开扇子,道:「一日,咱周大掌柜分外轻佻,扬指抬了落难公子下颔,轻薄道:『你从了我如何?大掌柜绝不苦了你,吃香喝辣一样不少你。』落难公子敛睫垂首,尽管心中多有挣扎,然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不过是要成为恩人的面首,咬牙便能忍过去。于是鼓足勇气对周大掌柜道:『大掌柜让奴才往东,奴才便不朝西望去,一切但凭大掌柜吩咐……』」周念梓一双不大的丹凤眼瞇起,斜望一旁正经端坐,贼笑得如狐狸的落难世子,她俯过身,附在他耳边低问。

「你这说书话本,卖了多少钱?」

徐安澜目光清澈透亮,笑意满溢,转头也附在她耳边道:「不多,仅仅五十文钱。」

「五十文钱?」周念梓低呼,睁大了眼,这样低俗又煽情的说书话本,可卖五十文钱?都快抵上寻常跑堂伙计两个月的月钱了。

「是的,公子。不多不少是五十文钱。」

「记得分我一半,好歹也有我的话在里头,虽被你改得不三不四。」周念梓颇为不满赶忙又道了句,「不成,你该分我三十文钱,因你污我名声,得多付我五文钱。」

徐安澜闷闷的笑 ,这女人真是不同于一般人,被污了名节,却只忙 计较五文钱。

「安澜愿将五十文钱全数交予公子,安澜连命都是公子的了,哪里在意这区区五十文钱。」他面色诚恳的道。

「你……」周念梓本想骂他狡诈又矫情,演得真心实意想给谁看,转念一想,又何必呢?与他计较的每一回合,哪回不是大 。

她终究脸皮厚不过这表面如羔羊温顺,骨子里却狡猾如黄鼠狼的世子爷!

「我回去了,你继续喝茶。」周念梓招来小二,付过茶资,也打赏了说书先生后,又对安澜道:「喝完茶,你要回去或上 转转,由你了。」

「谢谢公子。」安澜笑道,并不起身相送,比周念梓更像个主子。

周念梓摇摇头,也不说什么,报恩吶报恩吶,咬牙忍忍就过了吧。第无数次,她如此自我安慰。

若换成了梅儿或兰儿,她有的是办法整治,但徐安澜毕竟是徐安澜,曾是堂堂亲王世子爷!嚣张惯了,也是自然。

徐安澜倚 二楼木栏,见步出茶楼的周念梓拐进东二 ,他才不疾不徐走出茶楼,往西 打油胡同走,一路上,他嘴角微扬,始终未变。

他确定小胡同里没其他人,推开某院落角门。关紧了门,门里的人立即恭谨做揖。

「主子。」

「进屋里说。」他收起了笑,脸色严肃。

不一会儿,一青衣、一白衣两名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推开同一处角门,步入院落,直接走入厅内,徐安澜已在座上,小厮恭谨送上热茶。

两名男子对座上的徐安澜恭敬行礼,道了声,「主子。」

「坐下说话。」徐安澜拿起热茶,啜了口。

「是。」

「宗辌,何靖将军那边可有消息?」徐安澜望 青衣男子。

「去年西夷 灾,冬天又连连大雪,今春雪融大水,一统两年的西夷,如今内乱难止,何靖将军欲趁西夷大水,一举打过西扬河,逼降西夷。」宗辌回道。

「需要多久时间?」徐安澜问,他想,圣上已挨不过夏初。

「以西夷眼下情况,将军有七成把握在半月之内打过西扬河。」

徐安澜盘算 ,过西扬河后,何靖必要回京封赏,至多可带三千轻骑返京,快马加鞭十日便可抵京。

「就半个月,但不只要过西扬河,还必须打入扬城,逼西夷王写正式降书,别给西夷王派使求降的机会,否则一来一往时间费去太多。我在封安关的五千精卫,全拨予何靖,必定要在半月内成事,老板能等的时间不多。」徐安澜道。

「是。」宗辌应答。

「宗騡,宫里可有消息?」徐安澜这回问了白衣公子。

「请主子今日二更至藏经阁,禅书十经架旁静候。」宗騡起身答话。

「知道了。」

「主子,老板交代宗騡回禀一事。」老板这新词是主子说的,用来尊称他们效力的正主儿,世子爷自小聪慧,老有些旁人想不到的新奇主意、古怪词汇,他们打小在世子爷身旁服侍,早已习惯。

「说吧。」徐安澜再品一口茶。

「老爷、老夫人,往日服侍爷的两位姨娘以及三个通房丫头,加上老管家和服侍老爷、老夫人的六个贴身奴才,两个月前,陆续让周大小姐买去了。」

「喔?」徐安澜扬眉,沉吟了半晌。

「老板确认过,周大小姐将所有人安置在东郊一处大宅子,另外还寻了六名老实奴才打理宅院,宅子是周大小姐购置的,奴才们的月钱,也出自周大小姐。」

「是吗?」徐安澜低声自问,神色淡然,旁人猜测不出他的心思。「怎现在才说?」

「老板原对周大小姐有所疑虑,想暗中察看她有无不安分,因而迟迟未让主子知晓。」

「嗯。」徐安澜点了点头。

周念梓呀,确实真有点本事,能摸清他镇国亲王府的概况,哪些人服侍父王、母妃,甚至连他身旁有哪些伺候的人,她都一清二楚,帮忙买下安置了…… 其实镇国亲王府的人,全是特意安排让不同的人家买去,周念梓能一个一个买回来,可见是下足功夫,更可怕的地方是,这阵子他几乎日夜跟在她身边,她何时找人买回亲王府的人,且丝毫不让他察觉?

周念梓心里究竟拨 哪一把算盘?是盼望他真有昭雪平冤的一天,赏她荣华富贵吗?她可晓得那些侍妾通房,各个被转卖后,凭 几分姿色,用尽手段想上新主的床吗?周念梓图什么?究竟图什么呢?

徐安澜脑中灵光一闪,莫非她是将他当成了替身?

若周念梓是她,便说得过去了,毕竟这一世的他,模样依旧……想到这,徐安澜不知怎么的,有些不是滋味。

周念梓是……是她吗?他并不十分肯定,只隐约觉得周念梓与她有几分相似,好比她惯使左手;好比她心里有事,不自觉会揉右耳垂,好比她吃东西的时候,性子急,不惯细嚼慢咽…… 她们相似的,尽是些小举措,样貌却是天差地远。

周念梓是不是她?徐安澜并不真打算去探究。只是偶尔瞧 周念梓的侧脸,瞧她心思飘远时,眉宇总罩上一股熟悉忧郁气息……他总会想起她。

最初令他起疑的,是周念梓脱口说「天下安澜,比屋可封」出自文选,这时代哪来的文选?更无王褒的四子讲德论。

她无心说出的话,令他猜想,她的灵魂与他来自相同时代。

总让他忆起,那段遥远前世,曾有个聪慧妍丽的女孩深深霸占了他的心魂。

她也来了吗?若是,这一世她生得如此平凡……真是再好不过了!除了他徐安澜,再没人能真正窥见她的美好。

「主子,老板让宗騡给主子提个醒……」宗騡迟疑了一瞬。

「提醒?」

「老板要宗騡对主子说,周大朝奉虽巾 不让须眉,但好歹是未出阁的闺女,且尽管不在主子计策内,但她是真心实意救下主子,似乎真心不求回报,算得上是主子的恩人……」

「所以?」徐安澜扬眉,大致可猜到宗騡之意。

这女人倒厉害,人都没见到,却能一把收服了人心。

看样子,他徐安澜这一世的老板、两名忠仆,更甚的是他家两老、奴仆、姨娘、通房丫头,说不准全往她那儿站。

「请主子莫要再污周大小姐名节。」宗騡困难道。

「可惜了,周大朝奉并不介意,尚且拿了我三十文钱。」徐安澜笑道。

「咦?」宗騡惊讶一呼,周大小姐竟如此豁达?对重要的名节丝毫不在意?

「没错,周大朝奉确实不介怀,一个时辰前,还同我在悦客茶楼品茶听说书,赏了说书先生不少银钱。」恐怕多过她想分的三十文钱。

宗騡、宗辌面显惊讶,这位周大小姐,果然不能以寻常眼光视之。

「你回去同老板说,周大小姐之事,安澜自有计量。污了周大小姐的名节,京都便再也无人打周大小姐主意,如此甚好……」徐安澜不疾不徐的回答。

「爷……大小姐并不貌美,若爷出于感恩……」宗騡道。想世子爷身旁的女人哪个不是貌美如花?怎可能看上周大小姐?

难道世子爷……真要为了报答周大小姐意外的救命之恩而以身相许?

「能将我镇国亲王府摸清的人,宗騡仍认定她仅是养在闺阁深院里的大小姐?在我看来,周大朝奉就是个真公子。」徐安澜却回答了他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且笑容里有几许得意。

「真公子?」宗騡摸不 头绪了。

「比男子还像个男子,与我相提并论,是够格了。」徐安澜脸上依然挂 笑,「宗騡往宫里回复,我今夜准时赴约。」

「是。」

「宗辌务必让何靖赶在春季结束前返京,且要带上封安关三千轻骑。咱们的大老板,时日已不多。」徐安澜叹了口气。

「是。」宗辌道。

「我走了。十日后,我将于东大 周氏质库旁开设古物坊,往后有事便以古物买卖掩护,宗騡莫忘跟老板提一声。」徐安澜交代后,便离开了。

徐安澜掀帘步入周氏质库,铺内三名男子身形眼熟,或坐或立,手持折扇,神态甚是矜贵。大掌柜正让小厮殷勤招呼来人,至于周念梓,则在后堂里的鉴物间,手捧一只羊脂白玉龙凤合体雕饰,眉心微蹙,像是被什么难 了。徐安澜不招呼人,径自入了鉴物间,朝她手里白玉龙凤雕饰望一眼,即对她附耳低语了几句。

大朝奉点点头,掀帘走出小间,面色自若,淡然开口。

「经过鉴定,公子带来十项名贵器物,皆为真品,仅那只羊脂白玉雕饰,玉是上好的羊白玉,却非前朝传下,而是出自本朝玉雕师傅手艺。公子若愿质当,十项物质量价八千两,公子意下如何?」

身穿压金绣线祥云花样滚边银蓝丝袍的贵气公子,重拍一记桌案,怒道:「光是那只前朝羊脂白玉龙凤合欢雕饰就值两万两!当朝早有规立,质库开出的质价不得低于质物四成,周大朝奉,爷这十项名贵器物,您开质价八千两,这不摆明坑人?」

「公子,周氏质库向来童叟无欺,公子那件合欢雕饰,若真是前朝之物,自当是值两万两,但那雕饰确实为当朝匠师仿前朝技法所制,玉是上好白玉,单以白玉价值,公子十项器物质价八千两,已是高于当朝规范的四成价。」周念梓耐 性子温声道,这些人来头不小,她万万不想得罪。

「罢了。既然周大朝奉只愿支付低贱质价,京城质库不单周氏一家,我等再寻别家质库,总有识货不坑人的掌柜。」身 绛紫色衣襬以银线描绣小龙舞云纹样衣袍的男子,以威严低沉嗓音道。

「这样吧,龙公子可否再给些许时间?许是小的眼拙看错,低估了龙公子的宝物。龙公子是否让小的再鉴定一回?」

身 绛紫衣袍的龙公子,朝银蓝衣袍男子淡使眼色,他便颇为不耐的挥挥手,鄙夷的道:「说什么周大朝奉鉴物本事一流,一样东西得看上两回也叫一流?去、去,我家公子的要事,是妳这娘儿们耽搁得起的吗?再给看一眼,看不出真价,爷们走人了。」

「对不住,小的只需再瞧一眼便成,多谢龙公子。」

周念梓身旁的徐安澜心头火起,一把抓住周念梓手腕,正欲开口,周念梓却迎上他冒 火气的目光,浅浅一笑,几乎不可察觉地对他摇头,轻拨开他的大掌。

她声音轻软的道:「安澜,我想吃醣沁胡同吴三子的糖葫芦,你去帮我买两份回来。」

徐安澜几乎是瞪 她,她竟故意支开他?他气极,杵在原地不动,三名贵气男子看戏似的看

,嘴角挂 嘲讽笑意,也不催促周念梓鉴物快些。

「安澜昨儿夜里才对我说,你连命都是我的了,必定事事让我满意,昨夜我听了甚是满意,怎今日差安澜去买两份糖葫芦,便为难起来?」周念梓以略低,却又叫所有人能听清楚的音量道。

徐安澜脸色一阵青白,几近咬牙切齿的低声回道:「回公子,安澜这就去买,两份吴三子糖葫芦,是吧?安澜两刻钟回来,或是安澜先回府,待公子回来,安澜再好生服侍您吃那两份糖葫芦?」

周念梓垂首,似是有两分羞意,低语,「安澜买完糖葫芦,直接回府,我一个时辰内回去,你好生在厢房等。」

三位贵气公子瞧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茶楼里最火红的说书段子竟是真的?堂堂亲王世子,成了暖床的。

徐安澜怒气压下,未歇分毫,昂首拂袖而去。

周念梓转入鉴物间,拿起雕饰做做样子瞧了再瞧,才回到前堂,她恭谨做揖,对龙公子道:「真是对不住,龙公子务必海涵,小的确实一时眼拙,那雕饰恐不只两万两,为表小的歉意,十项器物质价一万七千两,公子以为可好?」

龙公子目光灼灼,深深望了周念梓片刻,才淡应,「成。一万七千两,质期一个月。」

「谢谢龙公子,周某立刻让人写当票,请诸位公子稍候,周某一会儿送上当票与银票。」两刻钟,送走一群贵人,堂上仅余周念梓与王掌柜,周念梓让二掌柜将十项质物锁进密室,王掌柜开口了—

「大朝奉,您这是何必呢?」

「这是桩稳赚不赔的好买卖呢。」周念梓淡淡笑了。

「光是白玉雕饰,要是那几位公子不来赎当,咱们质库就得亏上九千两!」

「王掌柜,绝对不亏钱,信我一回。」这时代的人算数不佳,对利润观念, 实有待加强,虽说表面上她是为了一件半赝品多花九千两,但这交易横竖是她赚,不过是赚多赚少罢了。

「我说大朝奉,您这性子究竟是像了谁?天不怕地不怕的,令人忧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生短短,哪来那么多好怕?」周念梓脸上依旧是笑,须臾,记起那个被她打发了的「恩人」,她轻轻吐了气,对王掌柜道:「我先回去了。」

真正难打发的,是被她遣去买糖葫芦,并让她彻彻底底在那些贵公子面前污了名声的亲王世子。

唉。报恩真是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