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然脂功业>第12章

  “虽然翰林世家出身,但比那些遗老遗少强得多。”说到之前碰到的一位,提及甚么文化名人,言必称老世兄、老世伯,语气也抑扬顿挫的。浦季宾点评道:“年纪轻轻,就像半截身子入土,真是难得的装腔作势!”

  抱怨中带着因快乐而生的做作,声调的惊叹意味更多是人为制造,像在说外语。任希靖说:“是呀。是强得多,时敏从来不躲,也不闹失踪。”

  浦季宾道:“我怎么闹失踪——”先辩这句,倒把刚要说的“你还要叫他时敏”给漏掉了。

  任希靖只说:“我们还都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来不及的?只要你不再故意逃跑。”此为答他之前那一问,浦季宾得了这话,知道事情暂且有了着落,身子松下来,但也不曾期待过甚。毕竟已经看透了,任希靖就是个不正经的人。拴住浪子的心,那是很难的事,但不这样,不是任希靖。

  就不会三番五次同他分分合合,或许早彻底绝交了事。现在呢?现在,两人同时被絮絮的情网裹住了。要说多么黏腻,说不上,但要拆开也很困难,网子早和皮肤贴在一起,汗津津的。浦季宾相信这样一种感觉。在黎明黯淡的白光里,任希靖俯在身前,悄然注视着他,那一时,他很切实地感受到,他终于同任希靖恋爱了。他问任希靖:“希靖,你有多喜欢我?”

  任希靖说:“我怎么会知道。不过,是每见你一回,就要凡心大起的。”这倒也够了。虽然他更指望任希靖回答“是对旁人都收了凡心”的,但没说。以前的每一次,都是匆匆聚了又散,互相浅尝辄止,这一回不同了,有机会让它渐渐发酵。实在也是种考验,因为浦季宾总疑心,正是因为以前次次浅尝辄止,才会心存遗憾,等到吃透了,反而没什么意思。

  像喝酒,不到醉得不省人事还不甘心。或者吃什么特产,闲谈时,对朋友说的话:“上次都没吃痛快,回来还总是想!哪天有机会,要买上一大盒子,慢慢直吃到腻。”他知道,任希靖一定也这样想。他和任希靖是太不一样的人,但熟起来极默契。有时,说话都只要半句即可。

  他两人之间拥有橘子水似的默契。清淡,酸甜的,轻盈的。到渡口去,浦季宾望着哪里,越走越慢,任希靖瞧出来了,就说:“去吃面吗?”坐在巨大的黄桷树底下,听见风吹叶子。

  浦季宾要吃一点辣,不然,就不甘心。他说:“我是到了哪里,都可以随遇而安的……”然后,送任希靖回住处。浦季宾自从两个孩子上了初中,倒比以前多了不少自由。

  秋季的一天,照旧坐船过江,去任希靖那里。浦季宾住得离城近,任希靖和研究院都新搬到了郊外,更安全些,也不怕会放警报。本来,自从海面上开战,连警报也少得多了。任希靖掰着手指给他一年年局势数过去,末了说:“其实你没有赶上最难的时候!还算幸运。”

  头顶上,当然还有飞机,但都是过门不入。又是悚然,又不至于真正需要去躲。见面在白天,偶尔两人能瞧见那品字形的黑影,一路不停地掠过。没有想到,有天那些飞机会停下来散开。

  浦季宾还在江面上。虽然一向知道在这时代的生活往往只有听天由命,说不怕不恨,那也是假的。不敢抬头去看飞机,只有死死盯着青绿的水面,觉得深如千尺,像张开的地狱的门。这门既不可以入,要往后退,身后只有蓝莹莹的天色,点缀了可怖的飞机,全然退无可退。这一瞬间,人群像一张菜叶,天地是两块面包,夹成一只腐烂的三明治。旋涡涌动,是不远处,另一条船沉了,骇得他闭上眼。

  心里狠命地想,你们往岸上去炸呀!无论如何,上司不会安排飞机炸一条江的!有目标就快快离开这里呀。过后惊觉这想法多么可怕,又暗自愕然。原来人人到紧要关头,都只剩“是别人不是我”,唯有这侥幸的、冷酷的念想。

  也真的侥幸。沉了一条船之后,飞机便往岸上去了,并没有回头。浦季宾勉勉强强过了江。离任希靖处还有一小段路,决定躲一躲再走。船泊在码头,他跳下来,简直连滚带爬,摸过台阶,藏身进浓密的树丛。

  停下脚,才觉两腿发软。想起飞机离去的方向,立刻汗如雨下:任希靖还在岸上,他猜研究院就是所谓目标。不知道他躲起来没有?他最机敏,不至于在这事上自负,不会不躲的。想是这么想,心脏还是怦怦直跳,连着胃也一同狂跳,蹲下身去呕吐,喉咙被胃酸沾得发疼。

  任希靖要是真死了?不会的。但谁知道!谁知道谁什么时候会死!或者不死,残废了,脑子震伤了。管他怎么样,浦季宾想……管他怎么样。只要还是任希靖。老天爷欺负人,如果正欺负到他头上,他也没法子反抗,只能受着。受着大太阳的晒,初秋热浪往身上涌,受着汗把衣裳浸湿。或许太累,上天也看不过去让他干等着,所以才会昏昏沉沉的,几乎晕了过去。

  清醒时,四顾悄然,已经没有了飞机。心惊胆战地走到任希靖处,果然见到一片轰炸后的惨象。而且还死了人——因为太突然,又隔得久,都没防备。投弹后,还有机关枪向地面扫射。这里又没有军人!但扫射起来,不分是谁。

  这样,才使人感到恐怖。先到办公楼去,路上经过两排森森的树木,有棵被烧焦了。楼道空荡,一排几扇黑木门挂着铜锁,尽头窗台上放着一只空花盆,居然没掉。窗子震碎了,剩个木质窗框,上头黏连着少许玻璃片。前两年,在城里见过更惨烈的废墟,却都没有今天拨人心弦。浦季宾走到窗台下,才往外一看,就惊得缩回了头。

  外面正有一个死人。血迹淋漓地印在地上,尸首不全。任希靖从另一边走回来,也看见了,红了眼睛。对浦季宾说:“哎呀!那还是我的邻居。他怎么会留在这里!唉……”好像该说些别的,又疲倦了,想不出。空气里饱含着水波纹一样的惨然。

  走到任希靖家。幸而这里没有遭了炸弹。他贴近了任希靖,搂住他的腰,两人默默坐在沙发上。他垂下头咳嗽。任希靖问:“怎么了?”

  “刚才坐船过江,好险——那船太晃了。我现在还晕船呢。”最后,却这么说。本意是隐瞒,又不知为何要隐瞒,不禁失笑,说:“飞机就在我们头顶上,旁边的船沉了,竟没顾我们,直接地飞走了。想是去找岸上目标的。”

  任希靖道:“扔炸弹,哪有个目标?就是随便乱扔。前几年总这样,今年却没有,谁想得到,怎么今天又来了!事不凑巧。”

  叹一口气:“是来找我们的。难道我们出什么事,又惹眼了?”

  浦季宾想起当时在江面祈求飞机到岸的事。总之不在他头上,就在任希靖头上,他们两个,也真是一对“薄命鸳鸯”。又因为劫后余生,还能稍含些笑再往下说:“吓死我诶!他要是扫射起来,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做浮尸了!”

  有了这一遭,浦季宾再想嘉陵江水,真觉其像民间故事里的邪神,需要不断吞吃祭品。平常总说“血盆大口”,这也是血盆大口。还有那被炸飞的断肢。想完这些,立刻又要呕吐,飞快地站起来。躲进浴室去了。任希靖跟过去,打开了灯,见他坐在地上,靠墙闭着眼睛喘气。不禁道:“怎么就弄得这么狼狈?”

  浦季宾闻言,睁开眼。仰头见镜子里映出自己憔悴面孔,本来肤色太白了,两片黑眼圈尤其分明。头发乱糟糟的,染了汗迹,贴在脸两旁。再看任希靖,也早在防空洞和废墟里沾得灰头土脸。衬衫散出一半,在腰间堆起来,鼓鼓囊囊一团。他噗嗤笑出声,说:“我好了,你拉我一把。”

  出来时,洗了澡,换了衣裳。任希靖还在原处坐着,上下打量一番,就要解他的上衣。浦季宾叫道:“大白天的,干什么!”

  任希靖摇头:“我是看你把扣眼扣错了,你想哪去了?”两人同时发笑。一粒一粒地,他把浦季宾上衣扣子慢慢解开再扣好,尔后搂在怀里,从头顶到后背,细细地摸过去。

  浦季宾说:“你身上都是土。”

  任希靖说:“哦。”

  “希靖,来找你一次,可真难呀,还要冒生命危险。” 他的手仍然放在浦季宾脊骨上,浦季宾伏在他肩头。任希靖道:“你不要怕——不要害怕。”

  “我不怕。这么难,除了我,也不会有人来找你了。就是再有,我也不让他们来了。汪时敏会来么?他一定怕死得很。”这话说得很没有道理,好像一切人都归他控制似的。但任希靖也没有指出。今天这样搂着对方,竟有种两人终于融化在一起的感觉。像一杯咖啡里,两块方糖。

  任希靖说:“好,我不让他们来。”他说话时,好像很认真,又未必认真。但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了,虽然不知道这“不一样”能维持多久。

  浦季宾听见,在他怀里动了一动。忽然想起前阵子,一个朋友问他最近还写不写小说、有没有能拿去发表的短篇,他便把一篇故事写完了,寄过去。因为那故事的主角有一部分——很少的一部分,但当事人一定能看出来——是以汪时敏和任希靖的事为原型的,外加一个自己,料想汪时敏看了定然不高兴,到底撤回来没有发。当然,任希靖又在故事里成了一位年轻女士。

  便对任希靖说:“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足够令汪时敏知道了,同你绝交的,说不定哪一天,我就把它拿出去发表。”

  任希靖闻言直笑。问他:“晚上吃什么?”

  浦季宾说:“到码头去看看?”

  这天晚上,他们又去码头吃面,在外头散步,一直走到了天黑。天气真的太好,夸赞一番,免不了又开两句“乐不思蜀”的玩笑。任希靖说:“但人在川蜀,再说乐不思蜀的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浦季宾道:“那换一个,‘直把杭州作汴州’,这个怎么样?我看这句最为妥帖。只是用在我们两个身上,还不好,不够甘心,应当拿去说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