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然脂功业>第10章

  日子慢悠悠、亮晶晶地飘着,忘乎所以,忘了有多短。不是没有苦,但他从之前昏沉迷蒙的岁月刚脱身,一时还觉不出。后来,出了桩真假美猴王式的奇闻轶事:在家乡,竟还有一个人,叫做浦季宾。不过用的是他的字,上剑下卿两个字。父亲是旧式读书人,当然给儿女起过字,只是他不怎样使用。

  做梦都料不到。气得心口发凉,想了几个可能的人选,但是关山万里,不过空想而已,剩得勉强一笑作为自嘲:“怕什么,上天就总来什么,这也是一贯的了。”

  他几年不在华宁,把持门户的前辈换了一位。两人一贯不对付,虽仅是学术上的攻讦,但互相指斥过“胡说八道,不值一文”的人,现要共事,难免有些不自在。遑论再添上一个汪时敏!汪时敏这阵倒正得意,写了两本书,连洋人都慕名。这几年国仗打起来,大家联合逃难,竟把他和汪时敏的工作联合到了一处。

  表面关系不咸不淡,但打知道了任希靖的秘事,他看汪时敏,总脱不开一种奇怪心情。理智不愿如此,情感却是另一回事。并且,汪时敏看他,也添了一层奇怪态度。两人中间似隔了几层厚玻璃。

  使浦季宾疑心汪时敏知道了他,此外,想不出有甚得罪处。任希靖说的?那么,开战后两人必有暗中交往。汪时敏竟会因为这个恼他?这可不是“翰林风月”的本分。任希靖——才恍悟,既然可以轻易把汪时敏告诉给他,难道就不能把他轻易叙述给汪时敏么?理固宜然。

  冒名之事一出,他到底不愿在下关停留第四个学期。故事都能从下江传到西南,由汪时敏偶然提起,知道的人岂会少?更谈不上同情,只在摆龙门阵时候拿他当做添菜。甚至有人讲:“苍蝇不叮无缝蛋!他在下江,在珠城,谁知道做了什么?”自古文人矜于名节,这些言语,出自路人尚可,若有一日出自学生之口,或在同侪师友间流播,真会令浦季宾羞惭至死。

  便是这么来的嘉陵。不想露面交际,正好有政府部门在编书,找上了他。要在以往未必乐于服务公家,现在却急切应召。存了私心:若有这回,便可留下个证据,证明“我是真的我”,洗一洗流言,也免得战后出麻烦,再找到他头上。

  做完这事,终于到了秋冬。秋冬可以用得上“终于”二字,盖因终于有雾来。晴时轰炸频仍,他连房子都被炸过一回。带着两个孩子搬家,麻烦之至。除却不愿,也确实不能做长期外出的事,他没有太太看家,孩子小,若放了警报,没其他的办法。一粥一饭还可拜托邻里,关系性命的事,自没个让人帮忙的道理。

  除非娶个太太。这又是决计不能的。

  丛书编好,就过了旧历年关。结束那时,一是付印,一是稿费,负责人是个胖大汉子,莫名地叫浦季宾想起游行入狱那回,来劝他的人。仔细瞧瞧,才确信不是。说了一套仰慕学问的话。这人其实没有甚么学识,他懒得理会这搭讪,垂下头,淡笑着应了。

  那人却又说了一大套。浦季宾先疑心他要索贿,尔后才听明白,是顶好再请上司的上司挂个名,并写一首颂词添上去,那这件事整体的级别,就又可以升高个几阶。因那上司们虽然有了地位,却总有些遗憾,想附庸一番风雅。听说之前被几个做学问的人弄得下不来台,里头就有浦季宾的同仁。

  想也知道浦季宾不会愿意,那人嘴里端着腔调,眼睛觑着他神色:“浦先生从前是做教授的,或者还有不便。如今在这委员顾问里头,不过是一公务员,作一篇合用的诗文,和作等因奉此的公文,并没什么区别。这也可以见得浦先生的诚心——想必也希望这事弄得轰烈些罢?”浦季宾暗想,就算是你的上司行,难道以前没有同席吃过饭么?我就真曾经看得起他不成。百般不忿,转身就要走。刚做了个动作,心底空茫一笑,知道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这是“同学少年多不贱”了,人家有的是五陵裘马,你浦先生有甚么呢?人家抓住机会,顾全了自己的事业,你连几篇文章,都为家事所耽搁,现在还只起了大半。今日如果使气,就又要把几个月的心血白费。

  对面说道:“这也是于国民有益的事情。”

  于国民有益否尚未可知,于他自己,影响却立刻显现出来:那颂圣文章居然登在报纸上,这可与说好的全不一样。浦季宾在五年十年以前被摆这么一遭,都免不了要撕碎报纸,如今只抿了抿唇,压在水杯底下。说:“我今天出去会朋友,要晚些回来,不要乱跑。”

  是去吃个酒。有故人从外地来,大家难得一聚,他本来不想去,奈何席上有人力邀:“这时候,见次面多难!”压低声音补道:“他阔了。这可是嘉陵难得的馆子,做下江菜的,你出来多年,就不想么?就算你不想他,也想菜了!白吃他一顿,又有什么不好。”其实只是时隔多年,又处于如斯境遇,看别人的生活都觉得很陌生,总有几分羞于见人的意思。

  也真的想下江菜了。

  他来得不早,里头已经有了几位客人。老同学,有文化的人,倒没太多政商之流,想必是不好请,或者不愿请。侍者引他到门口,他打量自己衣着一眼,竟有些怯场。旋即笑了,这又有什么可怯的?布衣而已,他的脸面,有就是有,无也就是无,倒还不必只在一套衣服上。

  还没进门,听见里头人正在议论他。幸而不曾以“疑似汉奸”来论,无非是说他不该做那编书与写诗文的事。但就这几句,便够难堪了。想起当日他与任希靖祝芝江最为要好,而今祝芝江加入特殊党派杳无所踪,浦季宾沉沦如此,只有惊才绝艳的老本与名声在,只有任希靖一路安适。又清高,又顺遂,真正难得的人才,一提起来,俱是啧啧称赞。当然没人知道他就站在外边。

  实在没忍住,推门走了进去。也是因为门口听话这事,叫侍者看着有些尴尬。桌面上一瞬寂然。有人笑道:“剑卿,你来啦!好久不见!”

  叫他剑卿,本是一种客气,奈何浦季宾对这字简直有过分的敏感,不禁就要怀疑人家讽刺他有那汉奸冒名的事,勉强笑了一笑。这一笑也笑自己——敏感若此,难道不可笑么?既可笑,又委屈。

  这双重情绪烧灼了他,逼着他唇齿不受控制地张合,往外吐字:“就是任希靖来,和我易地而处,也未必不会写那些东西!生活的艰难,他只是没懂得,他没有经过,就不必凭空幻想。哪怕‘时穷节乃见’,那也要先经过了,才可以说出口的!”头脑喝醉似嗡嗡响,简直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说完冷静下来,后悔发了一套胡言乱语,不该随意评论别人。

  有人圆场道:“剑卿还没有喝酒,便醉了,说这么一大篇话。快坐下,先喝杯茶。”浦季宾却没做声。既然知道席上有人这么看他,这饭就不大吃得下去,但这样看他的人多,难道他永远要避着这几位?嘉陵的街路,上坡下坡七拐八拐,单是出门一趟又白白回去,就觉着很不平。

  面上挂个风吹就散的笑容,他正沉吟着。后头又有两位客推门而入,一人凑近,拍拍他肩,说:“季宾还没有喝酒,那我请季宾喝一杯罢?”

  任希靖邀他饮的这一杯白酒,在他,那感激程度,几乎与交杯酒等同了。他问:“任先生是什么时候到的?”意在打探任究竟听到那些话未。本来很习惯要叫他希靖,说出口,却唯有“任先生”三个字。

  任希靖听见称呼,炯炯目光照在他脸上,浦季宾两手垂在身侧,指尖颤了颤。因为差点抬起来摸摸面颊,又强自抑制住。任希靖道:“多少年不见,你也叫我任先生,倒显得我叫名是过分的热络——来有一会儿了,只是你站在房门口,我挤进来,也不方便嘛。我们人多,椅子一多,过道哪容得下两人?”

  任希靖说这一串话,神色从容极了,竟没有闪躲浦季宾的问话,直接答了。他全听见了。浦季宾暗自说。他全知道了,我背后,就是说这样话的人!但任希靖像没注意到他的局促,径自取了两只杯子,递给他:“我记得,浦先生身体不好,那么就只半杯,不碍事罢?”

  浦季宾接了杯子,默然饮尽。他倒被任希靖这一套逗笑了,只没敢表露出来。任希靖真太容易令他笑。为何总是这样容易?想笑之余,又有一股忧郁的、空洞的恨,指向自己。软弱、无能的自己,连对着任希靖板起脸,都成了很难的事,情不自禁就要笑。心底说:“什么屋子窄、椅子多,分明是你任希靖长胖了。”

  那一天,真喝了不少的酒。慢慢地在街上走着,有人跟在身后都不知道。沿着石阶向下,脚底一滑,摔倒了。实在是很狼狈的事……踩到了水坑上。幸而没有受伤,站起来,再向下走。这回忽然被人从后头拽住:“季宾,你干什么去?”

  浦季宾这才回头。说:“我坐船——怎么,你以为我要跳江去?”

  任希靖道:“噢。”又说:“你连路都快走不直了。我送你吧。”

  浦季宾虽然摇头,却没说出拒绝的话。既然任希靖这样说了,他也懒得客气。路上,任希靖不免问他:“为什么又是一去许多年,丝毫不联系我?说走就走了,说不回来,就真不回来。”

  浦季宾道:“那你为什么不联系我?”

  任希靖说:“我还是近来才听说你在嘉陵的。”听汪时敏说的。但这个倒不必对浦季宾提起,幸而浦季宾也没问。他垂头笑了一声,只说:“希靖,对不起。”

  却没说对不起什么。是席上的话,还是多年不联系?大概二者兼而有之。但“对不起”与后悔究竟不同,只是一种致歉,不能代表转折。一路送到家里,任希靖在纸条上抄了他的地址,塞进大衣口袋。劝他:“你还是去教书吧。你看,整天在屋子里呆着,整个人气色都灰暗了。”

  醉意薄薄地浮在脸上,浦季宾道:“我不想回下关去。”没说为什么。这句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本能冲出来,或许是如今知道任希靖在这里,就不愿意走了。两人静悄悄坐着,天花板上吊下来一只电灯泡照着桌子,因为都还不饿,所以只倒了两杯水来待客。浦季宾望着落在水里的灯影,接着说:“我也不愿出去,这些天看人的脸色。就让我过了这个冬,过了再做事……”

  自嘲道:“那么,我这两年闹的笑话,你也都听说了吧。我想汪时敏全告诉你了。”没想到他先提了汪时敏,揭穿了。

  任希靖道:“也没什么关系。你若想留在嘉陵,或者可以到央大去……”

  浦季宾喝了一口水,说:“哪有说的那么容易。央大难道没听过我的笑话?我在那边又没有熟人,还要去找介绍。”

  任希靖见着杯里的水,拿过杯子晃了一晃,举着对浦季宾笑道:“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