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然脂功业>第9章

  这些难堪,如今看去都远了淡了,毕竟之后更难堪的境遇,也经过了不知多少,但在当时,却真如一座五指山,把他紧紧压在底下。怎么就会跟任希靖吵起来了呢?说了什么话?统统都记不清。只是那回才终于知道,外头人说任希靖得意之后脾气日益变坏,确乎是真的了。

  原来以前,只是在他面前刻意温存,才没显山露水。这却并不曾感动了浦季宾。想起一些男子,惯常会在自己追求的女子面前伏低做小,那姿态一向最为浦季宾厌恶,未料却让自己碰上了。

  检点这些天来,竟没有丝毫招架,就这么被任希靖一步步给拉了下去,居然爱上了他!沦陷啦,引诱啦,他想起这些个词语,气得打了个寒战。很传统的诱拐妇人的戏码。

  却低声一笑:“我为了跟你走这一步,想过了多少为难的事,在你却毫不明白……我太太过世还没有四十九天,我们在这屋子里做事,是要遭报应的。”两人站在浴室,他向镜里看,竟幻觉全身像长了层白毛,不是那向来熟识的自己了。

  任希靖说:“季宾不要生气了嘛。我又没有骗你,真的就是这样。那时候你已经结了婚,我也没办法的。你要是一辈子家庭完满,难道我还为你守节吗?这也太不近人情……”

  当然曾问过他如何与汪时敏成事。原来两人在国外是同学,汪时敏一向为人沉静、独来独往,学问又好,便引起任希靖的注意。倒像和昔日的浦季宾是一种人了,他仿佛总对这一类的人格外瞩目些。听闻汪时敏不好交接,他日日午间夹着一本书,带着三文治,坐到对面去吃。

  汪时敏终于没忍住,问他:“你也读这本吗?”两人相谈极洽,一来二去,就从共读一本书变作共吃一只三文治的关系,末了,又进展到了睡一床被子。

  浦季宾说:“谁关心你守不守节!只是刚发现你太随便!想要就可以得手,而且不得手不罢休,你简直像个打猎的老饕!见到好吃的就必须下嘴,任希靖,你究竟当我是个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冷不丁想起任希靖躺在被窝里絮絮地夸赞他清淡可爱,那语气何其温厚,不禁怒道:“你说我是青菜煮豆腐,我偏要把锅给你掀翻!”话是这样说,心头却滚过一片胀痛。

  任希靖长叹一声。他说:“唉……做猎手,那也是很累的事。我好困了,我想睡一会儿……”

  浦季宾没说话。他往往越需要会说话的时候,越欠缺机敏,到了这种情形下,既不知说什么,且不愿意思量,事情一旦要百般言语来拯救,在他就已不值得为之多费唇舌似的。就这么静悄悄地睡了,翌日去赶早班的火车,那时,任希靖还没起床。

  手里握着第二把面条,蹑手蹑脚从厨房出来。见任希靖睡得只从被里露出半个脑袋。默不作声回到灶台前,一咬牙,到底把面条放了回去。不煮他那份!这样想着。可是就要走了!又不是再不见了。何况或许以后就不想见了。

  穿好了衣服,身后有人含糊地叫他:“你走了?”

  浦季宾说:“我走了。我回家去。”

  任希靖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浦季宾答道:“我不回来!”

  他心里盼着任希靖问一句“怎么不回来”,任希靖偏没有。只惺忪地张开眼,道:“怎么会……我知道了。”知道什么了?他至今都不知道任希靖知道什么了,只好讽刺地笑:“任先生嘛,那当然什么都知道。”

  在家那阵,无聊得很,无事只是唱旧戏。讯息和春天一起来,人人都嚷着“开仗了”,不消说,平京已非可再回的地方,何况交通艰难。他那故乡倒还没沦陷,春夕轻寒翦翦,江面上雾落如纱,浦季宾在外头散步,瞧见敌人的铁船。

  看了两年有余。本也想早往内地去的,他母亲不允许。老太太既不愿逃难,也不肯跟家人分开,又染着病。他家里在当地过得殷实,究竟割舍不下。浦季宾倒比旁人看得开:“那些细软,许多都在平京,难道还能找回来不成?”有过一次,就不妨碍有第二次。这战时人过起日子仿佛更急切,没少有人来打听浦季宾的婚事,都被他坚拒了。

  拿不出理由来,只是拖着。在报纸上看见,任希靖他们学校头一个入内地去了,自己在的华宁也在那边开了学,又说任希靖也升了职务,年纪轻轻,也是知名的得意人了。他自己坐在窗下,借着秋雨声翻家里的旧书,想起故人,远得如那江面的雾气,又软得似一朵云,又遥远,又虚幻,又使人生恋。大抵真人如何已不重要了,只是有这么个符号,任他是哪一位,生活就有了寄托。因此,居然真没再联系任希靖。

  这次回去便和好——在清晨南下的火车上,念过这话。但此际和好与否,分离流落,又有何别?倒不如都保有一副自由身。这么着,笑起来:两年以前,事事都要认真,如今又这般无谓。连着情爱本身,都一样淡漠了。或许恋爱的激情也是山脉,过了峰头便跟着山谷。

  江南的雨水,春天下完了,到夏末还有剩,仍然淅淅沥沥的。浦季宾母亲这年过世,他在床前听见雨声潺潺,似能代自己的哭声似的。或许亦是幸事,因为门口那条江水终于不顶了用,之后未久,这头便又打了起来。毫无征兆,一夜之间,前两年相安无事地对望下来,几乎叫人忘了这地方多么危险!

  几次托朋友设法,才买到的车票船票。在战前,他算半个知名人物,敌人要在沦陷区办学,不免打起他的主意。聘书发到了手,人来谈了,他还在设法虚与委蛇,“合作”的风声便被放了出去。他卷了行李要走,倒有个家里堂弟一向在这头做生意,因此住一处,这时竟拦在门前:“哥,你……你不能跑呀。你这么跑了,过几天咱们县里让人占去,他们来寻你,我们可怎么办?你得为我们想想呀。”

  浦季宾气结。他正是忧心此事才迁延至今,堂弟有此一问,忧虑反而顿尽。见桌上搁着两碗剩饭,一手抄起一碗摔在堂弟脸上,冷笑道:“我管你个贱胎怎么办!回家问你老子。”酱油汤和炒青菜兜头淋下,还带着余温,烫得堂弟大叫一声,眼前看不清东西,几乎睫毛都烫掉。

  这事他终究理亏,更没想到浦季宾会这样发作,一时呆了,心底亦有些愧。正巧隔壁太太听见摔碗,在门口问道:“浦先生,你怎么啦?没事罢?”

  堂弟知道那太太倒很照拂浦季宾的,不欲纠缠,就这么让开了门,微笑道:“我没什么,只是来借点盐巴,不小心掉了东西。这就走了!”人生到此,家乡也终于不是容身之处。浦季宾经这一闹,明白不可久留,赶快同儿女漏夜出奔,到珠城去了。

  辗转到达,又是夜雨潇潇。他以往没来过,除了家乡话便只会说一口官话,连云间口音都是半吊子,何况是这里的方言?走在街上,满耳朵听着,像是身处异世。过海时站在船头,虽然漂泊万里,却是难得的开怀时刻。“我”终于短暂地从人生的框子中逃离,成为这扁舟上一颗尘土,可以任意西东。听不懂旁人私语,倒正给他造成一个独处世界。已到了后半夜,甲板上四顾无人,他自己唱起段戏词:“我本是一介寒儒穷措大,都只为我家徒四壁囊空如洗手中无钱花……”到这里,却忘了后头。

  这《马前泼水》,向嫌太俗,不曾记全。跳了一段:“今日我衣锦还乡跨马游街下……”后一句还没起,便有人从角落出来,拍手笑说:“在这船上,没想到还有人后半夜唱京戏。”

  浦季宾叫风一吹,回想方才举止,真是羞赧无比。勉强笑道:“打搅先生赏景,真不好意思。”

  那人闲极无聊,便问:“你先生自己带着孩子,又唱这段戏,难道也有买臣休妻之恨吗?”

  把浦季宾问住了,答道:“没有。”来回之间,却攀谈起来。到了珠城,那人真当他是个朋友,找旅馆、找些文字活计补贴家用,帮了不少忙。熟悉了,他才忍不住道:“我没有买臣休妻之恨,只是恋爱不顺,乱发感慨罢了。”就给他讲了任希靖那故事——只是将主角改成了一位女士。

  这朋友道:“想散就散,想聚就聚,哪里要许多顾虑?这种世道,万一哪天一颗炸弹下来,还有什么看不开的?正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浦季宾微笑摇头,低声道:“我却没有你这样的襟怀。虽然自己也觉得惭愧,但或许老天爷非要让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情,这样才不会过出一模一样的日子来。就譬如,换作我是你,就不会在船上同人搭话,失掉了你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好朋友。”

  他受着这位好朋友傅先生的帮忙,在珠城很呆了几个月。但生活程度高,也不大敢久留。又年年月月地听传言:“这里未必是个世外桃源!只要想打,海上也能打起来。”赶紧地买上票走了。

  好容易从老家跑出来,还差点被请去“合作”的人,对于做亡国奴这件事,比别人更多一分心有余悸。一向晕机,把午饭吐了个干净。觑着周围乘客,惧怕那嫌恶的眼神,面上沁着发烫。他走时,只给傅先生留了封信,连别宴都没有叫请,因为此际真有离愁郁郁,反而不想叫人看见,也不愿再触动。

  不能挑明的事:匆匆要走,一部分正因这傅先生。两人交往惯了,浦季宾竟渐有些“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滋味。或许任希靖给他开了个坏头。

  如今,极易对人生出依恋,亲近一久,便生异想。原来好嘲笑世间有一等男子,见了女人就要往自己身上想,怎能也落入窠臼?

  想起旧日有人说他性情固执,令他不悦中含着自矜。固执也是坚强,证明他与一切浮花浪蕊不同,现在却是这种样子。真连自己都悚然。因此赶快逃往内地,不知为了逃兵还是逃人。大抵二者兼而有之,这才不惮于盛暑里乘飞机,降落在下关。

  幸而还有事做,仍回华宁学校去教书。不几天,海上当真开了仗,珠城与内地交通久断,那傅先生自是杳如黄鹤,倒令浦季宾怅然几日,正好将一切抛之脑后。像把生命的一块咬掉扔了,从此又是一个脆生生的苹果,皮肤再无磕碰的痕迹。

  可是痕迹咬掉了,要露出果肉的呀!赤裸着,经受空气的腐化。他一面庆幸自己北上得早,没有逃出家乡又困在珠城,一面临风对月,念起这些乏味的罗愁绮恨,不免感慨系之。教了整两个学期,顺便把之前没写成的文章渐渐补上,孩子也有朋友可串门子。嗣后回想,这些年最安适的一段时光,竟然是在轰炸声里那短短一年,真叫浦季宾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