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然脂功业>第7章

  浦季宾正吃一碗面条,用筷子卷着,闻言先一愣,又低下头。

  “这有什么好看的?”

  “和旁人比,格外不慌张。这个姿势,也有那么一点……优美的意思。” 任希靖微笑了一笑。

  因为消化不好,细嚼慢咽,胃口小,有时简直在完成任务。静静地拈着筷子,灰白色绒线衣的袖口挽上去少许,露出一对骨相分明的手腕。浦季宾最怕人当面说这个。总会有些惭愧,感到自己太不健美,被新潮流甩下了,低人一等。平常不爱跟人谈病,也为同一个缘故。比谈爱还要难启齿,没想到会在任希靖面前出这一回洋相。

  “哎,你还这么年轻,身体就这样,以后老了,可怎么办哪!我们这才几年不见。以前只觉得你纤弱,倒没这么厉害。”

  这话换别人同他讲,浦季宾或许立刻翻脸。因为由任希靖说出来,滋味为之一变,只剩下羞,怒没有了,脸上也发热,心脏像吸过水的棉花。面吃得见了底。他搁下碗,垂着头,慢悠悠地答道:“以后的事,不妨以后再说。”

  又自嘲道:“希靖看我,像看个姑娘。”

  任希靖说:“这个倒真的没有。”

  浦季宾含混地笑了一声。任希靖起身收拾碗碟,拿到厨房去洗了,他把桌子折起来放到墙角,自回屋去。也没别的可消遣,只好读书。过一会儿,任希靖回来了,嚷嚷无聊,想找人打牌。可惜浦季宾不会,局面是一缺三。

  任说:“是真不会,还是假不会?”说着,去借了一副麻将牌回来。约了一家朋友,夫妻两人,又带了个侄女,才二十出头。怎会有一家三个人都来打牌的?平常也没见过这姑娘。待来了,见人家似乎精心装扮过,任浦二人这才若有所悟。因为这回没赌什么输赢,任希靖上了桌,便叫浦季宾坐到他身边,说:“我教你。”

  让浦季宾上手摸牌发牌,他只在旁边点着,做一个指挥的人。局散了,任希靖坐在桌边,把几张牌码起来又反复推倒。浦季宾在好好地把骨牌往盒子里码,也被他伸手夺了。浦季宾却没松手。

  隔着一块牌握住他:“你说,刚那位方小姐看中了谁?”连这碰着手的姿势,也是同方小姐学的。任希靖道:“你家里还有两个拖油瓶,那还是我更好些。况且我还比你年轻。”

  浦季宾说:“噢,原来如此。”

  “这话有酸意,没想到你会为了方小姐,吃我的醋。只是你这么快就要续弦,只怕让人看了不好。”

  骨牌啪地掉在桌上,截住了这句话。浦季宾说:“谁这么快就要续弦?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那晚直到熄灯上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任希靖瞧出浦那一腔心事的样子,自己倒从容不迫了。读书那时,浦季宾令他受的那种含情不发、千回百转的罪,可真是不少,因此他想起来总有些愤愤不平。如今,好些心情都淡了,说话做事反而游刃有余起来。淡了,却并没放下,正好处在最完美的那一阶段,足够作成一段好事,又不至于激烈太过。

  铺开被子,他说:“是我狂妄了,多有冒犯。季宾一向最重家庭观念,我不应当这么说话的。”

  浦季宾说:“倒显得我很小气。”便笑了一声。窗外黑夜茫茫,屋内灯影摇荡,他扭头看任希靖一眼,忽地生出无限的怅然之意。他这一病渐要好了,节庆也要过去了,往后还有家事,要回乡下去看母亲,再想一想自己两个孩子要不要接回……那么,任希靖也就该走了。

  想拖得晚一些,又不太敢:南边已经打起仗了。从没有想过是从南边先打的,真是奇哉怪也。后来想明白,因为这边是京城,或许不能轻易放弃的。那张报纸就在桌上,任希靖方才看过,两人说不出什么话,只是相顾长叹而已。

  浦季宾到底先开口:“希靖,我明天得买票回家去了。不然,万一太晚,来不及,再出了什么事。”

  任希靖说:“嗯。”

  接着又没人说话了。浦季宾心里简直着急,因这是临别的一晚上,总觉多一分钟沉默都像浪费,可要说些什么出来,又不知道说什么,说不出口。心底有一片骀荡春风刮过去,又散了,留下一片狼藉。

  任希靖慢悠悠感慨道:“我明天回家去睡。只是还得收拾屋子,好生麻烦。说来,咱们两个原本是同乡,竟没有一起回去过。”

  浦季宾说:“等以后,有机会的。”有一瞬,差点以为他明天就要一起还乡,不禁失笑。跟着问:“你这次住哪里?”

  任希靖说:“在学校里。我也懒怠认真收拾,因为或许根本住不久。”忽而压低了声音,对他道:“其实,都不知能不能撑到下个学期。听人说,我们学校在嘉陵买过一块地了……真假倒不一定。”

  浦季宾说:“那你可远了。”

  “什么远了?”

  只听浦说道:“我原以为我不在这里了,你可以称心如意和那位方小姐结成佳偶,但你住处远,恐怕来往上就不那么方便。”

  任希靖闻言,一笑道:“那不如我就借住在你这里。等你回来了,再走。”

  浦季宾猛然翻了个身,转过脸来与他相对。说道:“你竟要借我的地方跟人谈恋爱!”这句话说得太急,说完便后悔了。两人在昏暗中静悄悄对视,只能看清眉眼轮廓,俱是不发一语。

  良久,任希靖说:“甚么方小姐、圆小姐,不管她是不是为着相亲,我却只是为了打麻将的。”

  浦季宾躺下,哼了一声:“你找圆小姐,那又与我何干。”

  任希靖说:“因为你不肯借我地方呀。”

  浦季宾道:“借什么地方?”

  任希靖说:“今天暖气没有弄好,这样冷,我被子薄,你也不借我被子。”

  浦季宾两手抓着被子,没发出声。任希靖的话就像那潘金莲的晾衣杆,砸都已经砸到了脚边,只看他要不要捡起来,可是他两手裹在袖里,竟真的有些发抖。这就是爱情么?他以前只在书里念过的。隔太久不答话,又怕任希靖睡着了,把这机会失去了。便轻轻叫道:“希靖……你睡了没有?”

  这一声叫得很柔,令任希靖想起多年前,刚恋上他那时。浦季宾至少表面上,是个绵软的人。形状不分明,像团雾气。于是笑了:“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我还想着,哪次寒暑假,我们可以一起坐车回老家的。谁知道你跑得快,我才问了你,就把你吓跑了,吓得回家结了婚。”

  浦季宾道:“我没有。我不是被你吓得结了婚。只是普通的结婚,我母亲叫我回家,我不知道,原来竟是去结婚。”这虽然是事实,在此时说出来,便有了别的意味,近似于辩解。辩解他当时并非无意似的。

  任希靖说:“噢。”记起那时候浦季宾说,要让他回去想想,一晃世殊时异,竟过了这么多年。他从床上坐起来,向浦那头凑近些,低声道:“你答得太慢了,季宾。一道题,都六七年啦,你这样慢,会不及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