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这不是韩炜第一次来南京，在上学那会儿，回国省亲，就恰好路过。印象中南京站离玄武湖很近，整个城市被梧桐包围。
万枫菱这次拍的是部民国正剧，有三分之二采的是实景。韩炜乘车去她的拍摄地，路径玄武湖绿道时，惊觉和江城的东湖异常相似。不由地对这个六朝古都生出了几分亲昵。
南京冬意正浓，天气阴冷，雾霾遮天，但粉丝们依旧情绪高涨，井然有序地等着自己的蒸煮下戏。叶弥安排了一辆流动奶茶车，贴了粉丝会logo和万枫菱的大头像，韩炜倚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抽烟。
待到万枫菱拍完戏，慰问好粉丝，韩炜被助理引进化妆间，已经是三小时以后了。
万枫菱正在卸妆。
带妆的万枫菱令人惊艳，素净的万枫菱令人赞叹。
女明星真的很美，这种美和素人的美截然不同，它经历了残酷镜头的考验筛选，恪守着最为严格的三庭五眼标准，将后天雕凿的人工美硬生生碾成了齑粉。
“坐吧，”万枫菱抬起纤臂，指了指她对面的椅子，“想喝点什么，我让助理去买。”
韩炜没想到万枫菱会这么客气，与金缇彬描述的咄咄逼人相去甚远。
“不用了，万老师，我不会耽误您太久，”韩炜双手奉上了一支高级礼品袋，“这次代表我司来探望您，准备了点小心意。”
万枫菱淡淡扫了眼袋上的logo，朝助理使了个眼色，助理连忙接过袋子，然后退了出去。
“费心了，”万枫菱将鬓边的头发捋到耳后，语气不稳不火，“你是小彬的朋友？”
韩炜颔首微笑，“嗯，和金老板一见如故。”
万枫菱轻哼了一声，好像是在笑，又好像不以为意。
“说实话，我也没料到事情会发酵到这个地步，”万枫菱自己提起了话头，“但我写的都是事实，这次过敏害我耽误了工作，养了将近两个月……你也知道，演员是剧组的一颗螺丝钉，一旦少了这个零件，整个剧组的运行就会不和谐，甚至罢工。你我都是为团队工作的，这其中的利害影响，想必也能感同身受吧。”
一番话没一句直白的抱怨，却字字都是在敲打。
韩炜讪笑，回了个说得极是，心中正在组织语言。
“万老师，对于您的情况，首先我本人以及薄荷色谱都深感抱歉，没能第一时间联系上您，帮您解决问题，是我们做得不周到。但我敢保证，只要您是从淘国度正常下单购买的商品，一定是正规渠道进货，与日本专柜在售的产品别无二致，保证正品。”韩炜顿了一下，朝万枫菱递了个妥帖的笑，“您看，有没有这种可能，在使用过程中，您本身因为其他事物引起了过敏症状呢，也许您有自己不知道的过敏源呢？“
万枫菱表情终于起了变化，皮笑肉不笑道：“听你这个说法，是我冤枉你们了？那你们膏体为什么和我在专柜购买的不一样，本来是偏稀释的，而你们却偏浓稠？”
韩炜蹙眉捏着下巴，思索了下，“……这种情况呢，有两种解释，一个是天气一个是储藏的手法。大多数霜剂是比较浓的程膏体状的，一般有含油脂相对较少，在气温低的情况下，会呈现半固状态，涂抹在肌肤上不易推开。我仔细研究了一下您的博文，您说您有把护肤品放进冰箱保存的习惯，从薄荷色谱上购买的那盒面霜，您是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之前您快用完的那盒面霜，您是放置在恒温室内的，所以，在处于不同种温度下保存的膏体，涂抹在手背上所呈现的固化状态自然不会一样，就好比……”
“你这是故意来找茬的？”万枫菱冷淡地打断他，“那我在使用了半个月后，脸上又红又痒，怎么解释？我去医院查的时候，出的报告就是证明我脸部过敏。你们又能给什么说法？”
他后悔，收回对万枫菱第一印象的判断，金缇彬说得不错，这女明星很麻烦。
“过敏源需要排除法查，不可能一概而论，也许不单单只是面霜的错呢？”韩炜耐着性子，维持住绅士风度，试图讲道理，“我们诚心想要收回产品，进行进步一核实鉴定，如果是我司失职，必然会遵守一切商业法则，对您进行赔偿，以及发表致歉声明。可当下的情况，我司相当被动，没有产品的鉴定，没有核查，总不能由着谣言听之任之吧。”
听到“谣言”二字，万枫菱一直坚硬的假面总算裂开了丝缝，她虚晃了几下蔻指，嘲讽地说：“韩先生，你可别搞错了，我作为一名消费者，在自己的自由地里反馈真实的意见是不犯法的吧，国家赋予了我言论自由的权利吧。至于网民们怎么想，这可不是我能控制的，我一不需要赔偿，二不需要假惺惺的道歉，也懒得跟你们公司扯皮。至于薄荷色谱应该怎么安抚消费者，那是你们危机公关该做的事情，如果薄荷色谱真有底气敢拿出证据说话，何必找到我这里获取谅解呢？”
乍听之下，万枫菱的逻辑无懈可击，并且把矛头轻易掉向了薄荷色谱本身无法自圆其说这点上。可仔细分析，处处都是漏洞，韩炜眉头一皱，心中大约摸出了底。
“万老师，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所以薄荷色谱一直抱着恭敬的态度想与您积极沟通。今天见了您，我理解了您的意难平，作为一名艺人，脸就是门面，就是巨大的商业价值，所以一旦利益受到损失，任谁都不能忍下这口气。这次呢，我也有个提议，不知道您可否一听？”
万枫菱瞟了眼韩炜，倨傲地点了点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薄荷色谱的诉求很简单，希望您能重新发一篇微博以正视听，至于内容当然是否认之前的微博，并且为薄荷色谱站台，关于内容怎么发怎么写，我们有专业人员编篡，您的团队只需要审核后发稿便可。”
韩炜清了清嗓子，观察到万枫菱渐渐将不爽挂在了脸上。
“当然了，这其中，自然会有给您的薪酬以及之前的……补偿，”韩炜滑动了一下手机屏幕，翻出一份合同照片，递给万枫菱，“协议我都草拟好了，您可以看看，细节都可以进行补充和改动。”
万枫菱狐疑地接过手机，认真地看了起来。
化妆间顿时变得很静。静得彷佛过了一个世纪。
韩炜不敢一直盯着万枫菱，将视线移到了别处。在这种时候，任何无意识的举动，都有可能被女明星曲解，再上升到道德高度，进行毫不留情的批判。
他是来求和的，不是来吵架的。
即使万枫菱再难搞，他都应该忍气吞声。韩炜捏了捏眉心，心力交瘁。
“xx网、xxx牙膏、xxxx汽车的这三个广告合约都愿意和我延期？”
万枫菱抬起头，杏眼含光，声调柔和，配上那幅娇容，是个人见了，都不免心驰荡漾。
韩炜淡定地点了点头。
“可是……我打算签xxx卫生巾和xxx牛奶的……如果，我还和明睿续……”
万枫菱提及的这两个广告，都是扛鼎品牌，属于明睿对家企业的投资。
“不仅仅是广告代言，还有一个综艺，”韩炜指了指手机，“是我司今年筹备冠名的，本来也想着找您作为常驻嘉宾……”
万枫菱眉头深锁，静默了半天。
“我跟xx签过意向合约，如果我中途毁约，很有可能……”
“万老师，只要没有白纸黑字的定下来，一切都有变化的可能，再说了，能拿钱解决的事儿，就不是事儿了。您瞧是这个理不？”
“厉总知道这件事吗？这些是厉总的意思吗？”万枫菱突然问。
韩炜心中警铃大作，蓦地有种预感，自己的点头或者摇头，都能在这瞬间让结果尘埃落定。
“菱姐——”助理一边敲门一边喊，“陈导让你过去一趟，口气挺急的！”
万枫菱微不可闻地苦笑了一下，又批上了那副精致的铠甲，用商量的口气对韩炜说：“这样吧，韩先生，你容我考虑几天，再联系你。”
时间不等人，舆情的爆发更不会等时间。
韩炜硬气道：“万老师，三天，最多三天，请您务必答复。”
万枫菱垂下漂亮的眼睫，静默了两秒，说：“好，三天之内我让助理联系你。”
96.
回到酒店，韩炜先跟叶弥打了个电话，事无巨细地汇报了会面情况。
万枫菱说三天，那么他就打算再待三天，每天剧组一慰问，顺便提醒下女明星。
通过这次谈话，韩炜注意到两点，万枫菱的确耿直，但并不妨碍她为自己谋利，与对家公司合伙策划了这出戏；万枫菱对厉永奎意难平，这出戏于她，恰好是正中下怀。
他并不奇怪万枫菱的些微动容，但更能明白她的思虑，即使有情有义过，但维持这段关系的基础，还是来自于金钱。厉永奎抽身，必然要补偿给万枫菱，万枫菱另栖枝头，再寻下一个金主爸爸也是无可厚非，在利益面前低头，也不算可耻。
他不由地想到了王亚心，当初她和唐一曲，是否也是一场交易呢？就像自己和她一样。
唐一曲有过去，他没法指摘。他自己也并不比他强上几分，混账的时候，几乎如出一辙。
那些过去，那些曾经，他们都有意绕开，闭口不谈。谁都不知道何时会有报应，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跳出来，把脆弱的幸福炸成稀巴烂，血肉模糊地摊在地上，隐隐有一个声音，在耳边狞笑：“看吧，这就是‘你不配’的下场。”
97.
第二天，韩炜又自掏腰包招呼了剧组下午茶。
他长得俊，有些工作人员以为他是配角演员，还会主动上来攀谈。
万枫菱的小助理也甚是喜欢他，偷偷摸摸地跑过来，红着耳朵尖说：“韩先生，我煮的糖水有多的，你要不要也喝一点？”
韩炜笑笑不推却，跟着小姑娘去了化妆间。
糖水熬得真正好，不太甜也不会淡。
韩炜正喝着，无意中瞟了眼小助理挽起袖子的胳膊，浅浅的粉色抓痕，新旧交加地覆在白皙的肌肤上。
“你养了宠物吗？”韩炜漫不经心地问。
小姑娘正在收拾东西，动作一滞，迟疑地回：“没、没有。”
迟钝的第六感再次上线。
韩炜靠过去，指了指她裸露的浅疤说：“我以前养过猫，就算剪指甲剪得特别勤快，和它玩耍时，把它逗兴奋了，就会被抓成这样……哎，这就是猫咪的天性啊。虽然容易炸，但一摸就上瘾，完全舍不得放手啊。”
小姑娘干笑了两声，敷衍地回是吗，猫咪好像胆儿都挺小的。
韩炜勾起唇角，咦了一声，从小姑娘肩头假装捻起一根毛儿说：“白色的？”
“不、不是的……”
小姑娘脸色顿时煞白，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可为时已晚。
韩炜挑挑眉：“我记得，万老师很不喜欢猫，是吧？不喜欢猫有两种可能，与猫相处不愉快，有阴影；对猫毛过敏，没法相处。万老师，是哪种呢？如果是对猫毛过敏，那她能允许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养猫吗？”
小姑娘瞪圆了双眼，转身看向神色自若的俊美男人。
“如果两者都不是，那我不免有一个阴暗的猜测……最近很多心态不健康的人，喜欢虐待动物，网上有不少变态，都虐猫泄恨……万老师又不喜欢猫，可身边又有猫……”
小姑娘眼底泛湿，忙不迭摇头：“不是不是这样的，你误会了。”
“韩先生，还有什么事吗？”万枫菱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菱姐——”小姑娘惊喜地喊，眼神却有些怯怯的。
韩炜看向万枫菱，她身着一件暗紫单襟旗袍，玲珑曲线尽现，脖颈白皙修长，藕白的胳膊令人想入非非，红唇兀自盛开在娇美的脸庞，彷佛民国海报里走出的古典美人。
“我有结果了，”万枫菱走到化妆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轻启朱唇，“对不起，韩先生，我不能答应你们的条件，所以请回吧。”
“不是三天的时间考虑吗？”韩炜滞了几秒，不解也不甘地问。
一提到猫，简直就是触到了逆鳞，变脸竟比翻书还快。
“请回吧。”万枫菱又重复了一遍，面向门的方向，抬手作了个请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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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说看，这女人有什么毛病啊，本来表现的一腔深情似的，我还有点儿同情她，说翻脸就翻脸，怪不得厉……”
韩炜噼里啪啦一顿抱怨，唐一曲在电话线那头沉默倾听。
“你说她可能养了一只白猫？”唐一曲重点抓得很妙。
“我随便乱猜的，”韩炜气乎乎地说，“有可能是她助理养的，反正怪怪的。”
“的确怪，”唐一曲沉声说，“厉永奎之前养过一只白色波斯猫，和万枫菱处得那阵，因为知道她怕猫，就把猫养到别处去了，分手后，这只猫也没回原处……”
韩炜猛地从床上跳起，大叫了一声，把唐一曲吓了一跳，差点没捏住电话。
“唐宝，”韩炜声调升高，带着兴奋，“我突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唐一曲下意识地把听筒拿近了些，“啥？”
“万枫菱把厉永奎的猫拐走了，拿回家虐待，用以泄恨！啊，这就说得通了，她过敏那次，说不定就是不小心沾到猫毛引起的，当时肯定是狗急跳墙，想到前尘旧事，心里愤懑不平，所以就写了那篇微博，正好对家品牌还可以助她一臂之力，借势乘东风，用水军造谣！反正造谣我们没证据，她也不用负责任！还炒作了热度！”
韩炜歇了一口气，大叫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好气啊——”
“我觉得不对劲。”唐一曲本就音色低沉，隔着话筒传过来，更加暗哑了些，“这事儿太古怪了。万枫菱虽是趋利之人，但她也特别惜命，如果有什么人或者事儿让她难受，绝对会撂挑子走人，一刻都不耽搁。再说了，对家开的条件，还不如你现在开的条件，她是识时务的，一衡量，还不如选择你这边。这其中，一定有其他隐情。”
“不会吧……”韩炜喃喃道。
“你还准备待几天？”唐一曲问。
“万枫菱都拒绝我了，难道还热脸贴上冷屁股？”
“那你先回来吧，”唐一曲顿了一下，轻声说，“我也想你了。”
韩炜顿时脸红心跳，应了声好。
收了线，唐一曲手肘搁在桌面，十指交叉，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陷入了沉默。
他在看的，是一份《增资协议书》。
从屏幕的背光里，可以隐约看见“薄荷色谱”，“昙华林”两个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