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困蛹>第88章 老板

  沈崇拐进巷口时, 天忽然下起暴雨。

  港城的雨总是来得这么突然,方才还是艳阳高照,眨个眼的功夫, 就像泄洪似的,劈头盖脸地把行人浇个透心凉。

  沈崇反应还算快, 几步贴边到屋檐下, 仗着自己身条细瘦,一扭身子, 就躲在淋不着雨的小缝里,只皮鞋上沾一点泥水。

  沈崇多少就有一点心疼。

  他七拐八拐,转进熟悉的小路,走到门前, 头顶那扇小小的招牌上,歪歪扭扭落着“CLUB”四个英文字母, 正散发一点血红色的微弱的霓光,和周遭发廊、水果店、小电影院发出的五颜六色的冷光一起, 映在他的脸上,雾气朦胧, 显出一点“赛博朋克”的意思。

  他推开门, 走廊颇长,暗而安静, 约莫走个六七步, 才有另外一扇门。比起门口的那扇铁门, 这一扇暗金色的就要显得大气许多。门口正坐着一个“保安”般的人物, 低头叼着一根烟, 闻声抬起头, 面无表情地扫了沈崇一眼。

  明明是个保安, 却西装革履打扮得十分正式,连眼神都暗含一种冰冷的审视意味,颇为赶客,叫沈崇对自家老板这个月的收入暗生担忧。

  他冲这尊门神努努下巴:“在吗?”不必说谁,大家心知肚明。

  门神慢条斯理地吐了一口烟圈,冷不丁呛声道:“废话。”

  沈崇就耸了耸肩:“别凶我。等蒋先生回来了,我就和他告状。”

  门神冷笑一声:“就是那位爷让我这个做派的,你不如向你家老板告状,还靠谱一点。”

  沈崇不置可否地拽住门把手。

  他进门前顿了片刻,慢条斯理地拾掇自己:把略微歪斜的领带系紧,把不服管教的头发丝捋平,然后才以一副正儿八经的“侍应生”形象自门缝溜进室内。

  然后沈崇就发现自己多此一举了。

  今儿自己家走的是“high吧”路子,整个屋里音乐震天响——那扇奢华低调的金色大门隔音效果真心不错,就这动静,站走廊里居然一点听不见——只见天花板上坠下一个灯球,脚底下升起一个舞台,舞台上一个乐队,周边形形色色的男女竭尽所能露出身体皮肉,随着旋律和节奏在酒吧里摇头晃脑。

  一把电吉他扫的叽里呱当响,和打碟、嘶吼的声音混在一起,吵得沈崇耳朵疼。他皱眉,绕过这些热情的客人,拐到吧台另一边,低下头来在酒保耳边吩咐几句:“早点儿收场吧。”

  酒保习以为常:“那位又来‘姨妈’了?”

  沈崇笑笑:“你这话可别让他听见。……嗯,今儿不太开心,早上都不想开门做生意。”

  酒保摇摇头:“我也算港城圈里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你家这生意,能开张真是全凭本事。”

  沈崇叹口气:“什么本事啊?全凭金主。”

  他拍拍酒保的肩膀,绕到酒吧最里处东北角,从口袋里摸出门卡,刷开一道小门,身子一歪,拐进一道长廊。这道长廊就要安静许多,两侧分布着一些沙发、桌椅,大多利用精巧的设计分割出了隐私空间,几只蜡烛灯幽幽地为来人照明。

  头顶的天花板、墙壁上有一些立体装饰。皮肉与骨骼藕断丝连地“连接”着的血手,狰狞的骷髅头,一只眼珠子连着弹簧从女人的半张脸里蹦出来,和一条断腿。年久失修,断腿上半截脚指头要掉不掉。

  沈崇眼不见为净,一把拔下那只脚指头,随手丢在垃圾桶里,吩咐侍应生:“明天修一修。”

  ——若非他见过被请来“创作”的那位艺术家,在制造这只“断腿”时如何一不小心给自己泼了一身“血水”,每次走进这条走廊里,纵是沈崇也要吓个半死的。

  沈崇又叹口气,顺着走廊一直向前走。最深处,有一道紧闭着的门。

  沈崇在口袋里摸了好半天,才摸出一把钥匙。这把钥匙长而尖锐,十分独特。他眯着眼睛在黑暗中摸索了半晌,才让它严丝合缝地戳进锁孔,不耐烦地扭了半天,终于“咔哒”一声,打开了这道门。

  他一把摁下门把手推开门,刚一进门,就行云流水地往旁边一躲,刚刚好躲开了飞来的一只玻璃酒瓶。

  果然是“来姨妈”,沈崇面不改色地想,脾气坏得要死,真烦人。

  “是我。”沈崇说。

  他伸手,“啪”一声打开了门后的开关。头顶一盏吊灯立刻散发出一点微弱的光芒,终于让这间黑暗的“密室”有迹可循。

  这是一间不大的书房……也算半个起居室。约莫有二三十平方,还算规整方正,装修风格和门外那条阴森森的走廊大差不差,若非沈崇知道他家老板是个活人,还以为走进了什么粗制滥造的吸血鬼电影片场。

  四处总是红彤彤的——老板偏爱血色。

  靠墙处有一排书架,书架旁挂着一把吉他。头顶的吊灯过于多了,三四盏,高矮不齐地垂在那儿,大多落了灰,不得主人垂怜。地上铺着很厚的地毯,应该是纯色没花纹的,这屋里太暗了,沈崇从来没看清过。书桌、沙发,应有的都有,此时那一点微弱的吊灯光芒,正昏黄地照在角落,照在一只沙发椅上。

  沙发椅上坐了一个人。

  “正因为是你,”他的声音很冷,一点不掩饰自己语气里的不耐烦,“才只是丢个酒瓶而已。”

  沈崇差点翻个白眼:“外面下雨了。所以有点慢。”

  “药呢?”对方似乎一点不关心他在说什么,只轻飘飘地问了这么一句,然后吐出一口烟圈。

  沈崇这时才发现,房间里烟雾缭绕。那昏黄的灯光把成团的浓重的烟雾一照,才看见它们张牙舞爪、争先恐后地向天花板上飞升。

  沙发椅边堆着几根烟头。

  沈崇的神情终于有动容,皱起眉来,带一点不满地说:“你又抽烟了。”

  对方只是叹了口气:“我问你药。药呢?”

  可是沈崇不惯着他,从口袋里取出账本,“啪”一下拍在他面前的书桌上:“上个月的,赚的还行,够你乱花,爱看不看。”

  对方没吱声,半晌,才有一只手从椅背那边冒出来,轻轻落在账本上。

  骨节分明,食指微屈,在书脊上一敲,沈崇知道那是他老板表达“听见了”的方式。

  “药呢?”他又重复了一遍。

  沈崇莫名有些烦躁,抓了抓头发:“医生不给开。说必须见到你本人。”

  “告诉你就和他说我不在市里。”

  沈崇挑了挑眉:“我说了啊,”他回想起在医院的经历,“他让我转告你,‘撒谎也不能总用一个理由,一天到晚,当他是三岁小孩吗?’”

  沙发椅这才有了动静。那只手搭在扶手上,微一用力,整个人转过身来。

  露出一张苍白而艳丽的脸。

  座上之人身形单薄,笼在一件黑丝绒睡衣里。

  他的眼睛是浅灰色的,被昏黄灯光一照,微微带上一点神秘莫测的鎏金。

  老板盯了沈崇一会儿,半晌才冷不丁说:“你和他串通好的。”

  被看穿了,但沈崇面不改色:“是啊。所以你必须得亲自去一趟了。”

  病恹恹的人又盯了他一会儿,才转回身去:“我不想养你了。一点也不好用。”

  沈崇原想接着呛他的声,可忽然听见他轻轻咳嗽两下,旋即抓了抓袖子,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臂。手臂上有三道分明的抓痕,将将结了疤,周边皮肤还泛着一层血色。好些个小而尖细的被手挠破的口子不一地排布在抓痕之间,沈崇心就软下来,问:“又……不舒服了吗?”

  对方并不说话。

  沈崇叹了口气,脱下皮鞋,赤脚踩上地毯,走到沙发椅边蹲下。

  他轻轻抓住那只手,睡衣向下垂,露出手臂上细碎的深浅不一的刀疤,触目惊心如蜈蚣一般盘旋于人类的皮肉上。

  他面无表情地扫过那些骇人的痕迹,然后让目光落在还掉着火星的烟头上,半晌才说:“哥。”

  他抽出半根烟头,对方只是微微挣扎了一下,就顺从地让他没收那根未抽完的烟,沈崇说:“去看看吧。就一次。”

  “不了。”

  “哥……”

  “我说不了。”对方声音微冷,手指也有力起来,轻一使劲,就挣脱开沈崇的手。

  “……可是我们都很担心你。蒋哥知道了,也会来劝你的。”

  “那就让他来吧。”他说,手一顿,搭在沈崇头上,轻轻揉了揉他湿润的发卷。

  “我不治病,”他笑笑,“你知道的。”

  作者有话说:

  嚯,是美人段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