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困蛹>第82章 吞没

  庄妍休学了。

  料想也知道, 她没办法再回到这个教室来念书。

  关于她和她母亲、家庭之间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得很模糊。但所幸学生们还保有做人的最后一点底线,不会死缠烂打地去追问。

  抢救及时, 除了失血过多和毁容以外,倒没有太大的问题。

  姜霖滔叫人把那张桌子搬走了。

  年轻人适应环境总是很迅速, 所以三班的学生很快也习惯了班里没有庄妍这个人。

  唯一不习惯的可能就是匡曼, 因为在庄妍走后,她就从偶尔还能考到倒数第二的水平, 变成了稳坐倒数第一的交椅。

  她每天都很惶恐,都处于惴惴不安中。她越慌、心里越乱,那些学科好像就也和她对着干。连她一贯擅长的语文也变着法的和她胡闹。

  语文老师是这样摇着头、叹着气教育她的:“你太个人了,这些表达, 不是不可以……但是高考嘛,拿分最重要。你不用三段式, 改卷老师根本抓取不到论据论点,不用那些素材, 老师只会觉得你没内涵——反倒立意不是那么重要,只要表面功夫做好了, 多少能有五十二三分, 不比你现在四十多分来得好?”

  匡曼最终还是听进去了。果然,只要放弃自我, 不断重复强调那些令人厌倦的套话和主题, 凭借着文笔的粉饰, 很快她的作文分数就稳居全年级第一。

  段澜那天带着优秀作文资料回班里分发, 第一篇就是匡曼的, 待他走到匡曼桌边, 匡曼忽然问他:“你真觉得我写得好吗?”

  段澜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匡曼摇摇头:“写久了这些工厂流水线一样的垃圾, 忽然发现,年轻时一点写作的灵气,此时也消失殆尽了。”

  她也许再也写不出高二时那样发自肺腑的散文小品。

  段澜鲜少有空去医院复查、开药。有时李见珩问起,他也学会撒谎,敷衍着说去过了。李见珩家里有姥姥一个病人要照看,又要看店做生意赚钱,又要注意妹妹,又要弄好自己的学业,已经无暇自顾,更腾不出空来盯着段澜。

  瓶子里的药越来越少。

  可是段澜只心想:去他妈的,我不想治了。

  活着怎么会这么累?

  他上课经常会走神,用水笔一遍一遍地在手臂上画横线。他用的力气很大,很快,笔尖就刺破了皮肉,汩汩冒出几颗鲜血。鲜血珠子多了,汇成一流,小河一样向下淌。

  坐在一旁的陈嘉绘吸吸鼻子,觉得不对,一回头,给他吓得魂飞魄散。她总以为是那天庄妍的事情刺激到了段澜,因而一边手忙脚乱地给他递纸巾,一边求他去看看病。

  段澜心想:如果他真去看病了,也只是因为多少得向自己可怜的同桌做个表示,多少表示出自己不是故意要打扰学生上课弄这一出,而不是真的要治病。

  当精神无可救药的时候,□□的疼痛居然是唯一救赎。

  唯一的好消息是三月份时,唐若葵说他拿到了南艺的合格证。还是小圈的高位证,接下来,只要文化课过二本线,他就能到一所不错的艺术学府里去继续他的音乐之旅。

  段澜十分怀疑:放在以前,他应该会既欣慰又羡慕,但现在——他戳一戳自己的胸口,心脏只是若无其事、波澜不惊地跳着,仿佛再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牵动它的情绪。

  他的生活越发枯燥、单调、三点一线。

  高考倒计时上跳动的数字,终于从三位数进入了两位数。随着日子逐渐减少,学校里的气氛也越发紧张、压抑。段澜几乎想不起来上一次走出附中是什么时候了,想不起来上一次摸到报纸、打开微博,了解学习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时候。

  他早上起得早,晚上睡得晚,除了必要的休息,别的时间都花在机械的做题复习上,但分数就像个无底洞,吞噬了这么多“努力”,还是不起眼地停在原处,甚至还有一点倒退的意思。

  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排位的变化。

  反正他“学习”也不是为了这个分数。

  学习是他用来麻痹自己、假装还是一个正常人的手段。

  潘云燕照样会怼他,说像你这样的学生我是没法教了。

  段澜皱眉:“那你就别教我了。”

  连潘云燕都是一愣,又听见段澜说:“我也不用你教。”

  王强知道后,火冒三丈地把段澜拎到办公室。

  可平日里这个安静、低眉顺眼、用功的孩子此时皱着眉,混不吝地站在一边,脸上写满了“有屁快放”四个字。

  王强知道这样的学生是最难搞的:人都有弱点,无论是喊家长、停课、罚写检讨都是针对年轻人的弱点采取的训/诫和控制手段,可是一旦当他们彻底死心,无欲无求无所谓时,老师们也拿学生没有办法。

  他恨铁不成钢地数落段澜:“段澜啊段澜,你说说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段澜冷不丁地附和他:“是啊,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你们心里没数吗?”

  王强猛吸一口气,决意不和这个太聪明的年轻人吵架:“算了,你去学习吧,距离高考没多少天了,加把劲就过去了。……高考最重要。”

  段澜忽然问他:“有多重要?”

  王强一下子被他噎住了:“……你说有多重要?还有比高考更重要的事情吗?高考直接影响了你的人生,影响了你未来有多大的成就!你知不知道每年多少人因为高考失利懊悔终生?”

  懊悔终生啊。段澜心想。

  “那好吧。”他若有所思地这么说。

  他开始更拼命、更加倍地学,学到周蝉看着他都心生畏惧,劝他要不要缓一缓、休息一下。可是段澜只是对他笑笑:“不啊,我觉得这样很好。”

  但三模的成绩只是继续向下掉。

  这不赖他,他考试的时候精神是不正常的。他压根看不清试卷上的那些字,它们总是自发地扭曲、旋转、变成一条条蠕动的黑色小虫。在段澜眼里,会有红色的鲜血从字里行间溢出来,会从题目与题目之间的缝隙中窥见老拐的脸。紧闭的冰冷的脸。再之后,变成庄妍,变成小刀,变成囚牢,变成他所不认识的未知的黑暗。

  可他只会和李见珩说:“我今天还挺开心的。”

  李见珩信以为真:“那就好。”

  刘瑶高考前最后一次来看他,是在三模后。她带着饭盒来,本想要念叨,可是看见段澜就那么低着头坐在一边,连眼神都懒得分给他人的样子,不知怎么,心里被镇住了。她心想:算了,忍一忍,孩子只是压力大,高考之后再说……于是主动给他“减压”:“你就当去做作业了,别想着是高考,至于分数,那都无所谓……”

  段澜忽然笑起来,若有所思一般瞥了她一眼。

  他含笑问道:“是吗?”顿了顿,他又回过头去,半晌才说:“你知道庄妍吗?”

  庄妍在班里就是一个吊车尾,刘瑶只关心排在前面的她儿子的竞争对手,当然不知道。

  段澜慢悠悠地把庄妍的事情告诉她。

  刘瑶说:“你们这些孩子,什么抑郁症啊,照我看,就是抗压能力太差!多大点事儿啊,这次考不好,努努力,下次不就进步了吗?就算高考失利又怎么样呢,大不了复读呗。”

  段澜笑笑:“努力就会进步吗?”他说,“复读就不会失利吗?”

  他心想,他们总是可以这么轻飘飘的,为绝路上的人虚构不存在的退路。

  他想起老师们经常说,“希望下次考试大家都能进步”,可是有人进步——就注定有人退步啊。这么简单的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成年人居然可以视而不见。

  刘瑶还想说什么反驳他,忽然听见段澜说:

  “那是我的猫。”

  “什么?”

  “花坛下凹凸不平,有一个小小的泥土包,”他对刘瑶露出近乎“灿烂”的笑容,平静地说:“那是我的猫。那是老拐。我亲手把它埋在那里,希望你别再去打扰它。”

  刘瑶如天打雷劈一般愣在座位上。可段澜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像看陌生人似的,他起身,回到房间里锁上门,再也没有出门来见她。

  刘瑶那时还不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面对面地和段澜说上一句话。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星期,附中放假了。

  最后一个星期,老师们再也没有必要说些什么,该教的、该讲的,在过去的三百天里,已经说得不愿意再费嘴皮。剩余这点时间,终于留给学生们自由支配、查缺补漏,迎接最后的考试。

  段澜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

  教室空空如也,所有的书、笔记、资料,任何纸张都被清扫一空。它又恢复了原本空旷静谧的样子。他的视线扫过那些熟悉的位置,仿佛还能看见熟悉的面孔、熟悉的人正坐在那里奋笔疾书。段澜忍不住想:多少人在这逼仄的教室里挣扎、痛苦,多少人害怕再次回到高中时代……再在梦里见到这样的场景呢?

  一定有很多人。

  可是他们的求救声、呼喊声,都被时代的潮流吞噬了。

  既得利益者也好、幸运儿也罢,他们呼喊着这是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岁月,这是最热血、最单纯的一段日子,因而就可以紧闭耳朵,任凭一言堂把那些绝望的呼喊声掩盖。

  六月温暖的阳光照在段澜身上。

  段澜才发现光是抓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