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困蛹>第79章 可怜

  段澜很怕自己闲下来, 一旦手上没事干,他就容易想东想西。所以他总是让自己忙起来。

  除去必要的睡眠时间,他可以无休止地坐在书桌前做题复习。如果脑子已经被那些知识塞满了, 他就手抄古诗文,做这些他以前最不屑的“无用功”——只要不闲下来, 怎么样都可以。

  他一直这样“兢兢业业”, 又“浑浑噩噩”,直到期末考前, 刘瑶给他打电话。

  刘瑶斟酌语句,半天才说:“听你们班主任说,你总是学到很晚。”她的语气很平淡,“别给自己压力太大, 早点休息吧。”

  “……你的成绩,去不了清北复交那也无所谓, 去一所C9或者别的985,也挺好的。”

  段澜挂了电话, 心里想:刘瑶是故意让他听出她的失望的吗?

  她明明知道失望最伤人。

  他没说什么,只是回答“好”。

  他一下子失去了力气, 把书盖上, 一个人坐在沙发里。

  他觉得好累。

  这样的累一直持续到考场上,段澜压根提不起精神, 更不用说准确而迅速地解题。

  他交卷的时候就知道这成绩应该非常难看。

  那天晚上, 他撬开21层通往楼顶的铁门长锁, 带着手电筒爬到家属楼的顶层。

  顶层是一片荒芜的平台, 地上只是水泥铺盖, 没有任何砖块装饰。顶层四周有约莫一米多高的简陋栏杆围起, 用生锈的铁棒支撑着。他胆子大得很, 居然撑手轻轻一翻,就坐在栏杆上。身前再没有一点防护了,一个不慎失去重心,他就会跌下去。从21层掉下去,一定死无全尸。

  可是段澜心里一点也不害怕。

  从21层俯瞰港城、俯瞰学海路,能看到的只是灯火如海。无论是高楼大厦里每家每户的亮灯,还是马路上的车灯,或者是路边、树上的霓虹,五颜六色、七彩斑斓,都把这个世界点缀得通明而艳丽。可是这样的颜色看起来是冷冰冰的——段澜出神地望着那些游走的人们:谁也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驻。人与人都不相关。

  他懒洋洋地倚靠在栏杆边,晚风吹起他微长的鬓发,吹动他身上的衬衫猎猎作响。

  他回过头,四下看、向远处看……能看见三中的钟楼,看见更远处电视塔,看见繁华的江边……看见这座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

  于是就发现,他的心里已经没有多少留恋了。

  他干脆用小腿倒勾着栏杆向后仰去,用后背贴着水泥地,十分别扭地“躺”了下来。

  他忽然心下一动,心里想着:如果我放开手,如果我就这样跳下去……会怎么样呢?

  刘瑶会后悔吗?她会不会难过?

  那些不快乐的事情,万马奔腾似的在他心头跑过。于是幼稚的怨恨、哀愁涌上心来,幻想着“离去”后的人与事,因而产生了这样近似于“报复”的快感。

  他正这样畅想着,两只腿似有若无地朝着虚空踢去、只差一点就要悬空出去时,手机响了。

  就在这时,就在寒风轻轻吹动他的头发、吹痒他那颗近乎死去的心灵时,李见珩的电话忽然打过来了。

  段澜心里忽然想:这算不算李见珩又救了他一命?

  李见珩在电话里胡说八道,掰扯三中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段澜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他想要多听听李见珩的声音,然后才浑浑噩噩地想到:可是如果就这样离开了,李见珩会难过。

  那天李见珩亲吻他的额头,谁也没有为这个行为做过多的定义。

  可段澜此时非常希望李见珩可以到他身边来,然后这一回,允准他亲吻他的眼睛。

  可是他不敢说“李见珩,我很想你”。一旦说出口,电话那边的人一定会察觉到他的失控。

  他很矛盾,有时他拼尽全力散发“救命”的信号,用那些令人摸不到头脑的行为暗示别人他病了、他的情绪在作祟、暗示他们“快来和我说话,快来救我”……可是有时他又不想有人为他担心。

  不想李见珩担心。

  最后他只是一个人在楼顶坐了许久,像过去的孤独的十几年一样,独自欣赏港城的夜景。

  电视屏幕上图案变换,清脆的女声平静落在耳边——

  “今日16时起,气象台发布寒潮蓝色预警,预计气温在24小时内将下降10至12度,并伴有4-5级大风,请广大市民做好应对。接下来是全国天气预报……”

  这一年的冬天又是一个寒冬。

  春节也是一个寒冷的春节,段澜照旧在家里过。

  他食欲不振,吃的很少,所以身体也越来越差。明明已经把房间里的空调打得很高,叫这台可怜的机器不断对他吹暖风,段澜却还是一边咳嗽,一边打喷嚏——一边做套卷。他甚至很久没有摸过耳机了——以前他还愿意让音乐来安抚他的情绪,现在他觉得那是对旋律的一种浪费。

  直到李见珩给他打电话——他想必是猜到段澜一定又孤零零地窝在家里,所以请他到家里去吃饭。年夜都冷清。他学会给自己戴上一副笑吟吟的面具,然后坐在厨房里给姥姥打下手。

  姥姥的头发好像又白了一些:她特地到发廊去给一头白发烫了个卷,据李见珩说这是老人家自己的仪式感。她背对着段澜,段澜咳嗽,她也咳嗽。

  姥姥忍不住开口:“你年纪轻轻的,咋也和我一样,病恹恹的?这样可不行。”

  她头也不回,平静地说:“你可得鼓起劲儿来,好好活着……我没有几年日子了,我不在了,见珩还指望你呢,你答应过姥姥的。”

  段澜低着头把玩手臂内侧的那条疤——伤痕太深了,终究落下了疤,轻轻一笑,没有说什么许诺的话。

  年夜饭后,李见珩去洗碗,姥姥又逮了一个机会和他说话。

  “我知道那些钱都是你们凑给见珩的。”她这么说,然后张嘴就是:“等我死了……”

  段澜忽然出声打断她:“您不会死的。”他说,“您会活到一百岁的。”

  段澜轻轻摩挲老人家掌心的纹路:“您可得多陪他几年……”

  因为我也拿不准我还有勇气活多久……

  他没敢把这句话说得太明白。

  他们趴在楼顶看不远处电视塔附近的城市广场放烟花。港城有禁放令,私人不能乱放炮,但是到了零点附近,江边塔上就放起五颜六色的烟花。一朵朵炸开,点亮黢黑一片的夜空。

  段澜凝望着那些烟花,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心里想,这日子过得可真快,没感觉一般,一年就这样过去了。这一年好像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有发生,浑浑噩噩的,人的生命里就这样溜走了一年。

  “在想什么?”李见珩忽然这样轻声问。

  “没什么,”段澜说,“我发现烟花……也照不亮什么。”他说,“感觉黑夜是没有尽头的。”

  李见珩沉默半晌,上下从口袋里掏出烟。他叼着烟,含糊不清地说:“明天我带姥上医院复查。你要不要也去看看?”

  段澜说:“我能抽一口吗?”

  李见珩这才抬眼看他:“不能。”

  段澜笑笑:“我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味道。”

  李见珩吐出一口烟圈,半晌才说:“不要知道。”

  “李见珩。”

  被喊的人就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烟花之后是什么?烟花只有一瞬……但它们灭了之后,是怎么掉下去的?掉到哪里去了?还会燃烧吗,还是就变成死灰,彻底消失了?”

  李见珩的眉头就微微簇起。他知道这讨厌东西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他看着火星在他指尖乱蹦,火光极浅,只映照他手上的那些薄薄的茧。

  李见珩说:“那些你都不用管。”他说,“你只要知道我会一直在就好了。”

  他那时笃定他们不会分别。

  寒假极短,短到只匆匆过了个年,就得回来补课。

  徐萧萧亲娘十分可怜她这个上高三的女儿,给她塞了大包小包的零食带回学校。徐萧萧愤怒地站在校门口和她吵架:“你还嫌我胖的不够多吗?”

  她正和送她上学的母亲拌嘴,眼睛一晃,忽然瞧见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拖着大包小包往校门口“挪”。她连挪都很吃力,走三步停五秒。

  虽然徐萧萧讨厌这个阴阳怪气的小姑娘,更恨她拿了自己的笔记还准备栽赃给她人,但冷眼瞧了一会儿,终究于心不忍,上去拽她的行李箱:“我帮你拿一个吧。”

  江普眼神躲闪,半晌终于屈服,小声憋出一句“谢谢”。

  徐萧萧随口问:“这么多东西,你爸妈怎么不来送你?”

  江普的脸色一瞬间非常不好看,但这女孩的自制力非常惊人,很快又把这不善的脸色收了回去,慢吞吞地说:“他们忙……他们送我弟弟上学去了。”

  “你弟弟?”徐萧萧没放在心上,“我都不知道你还有个弟弟。他多大了?”

  “刚上小学。”

  “啊?”徐萧萧一下子笑出声,“我以为好歹也是上个初三什么的,忙,所以你爸妈才狠心让你一个人回学校。”她知道江普是外地的学生,得坐大巴再转火车赶来港城,“敢情就是个小学啊?上小学能多少事……”

  江普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徐萧萧说着说着,好像也意识到什么,逐渐住嘴,小心翼翼地看了江普一眼,然后决定当一个只干活出力不碎嘴子的好哑巴。

  江普低声说:“没关系,我弟弟……年纪小嘛,这样也好。我理解。”

  两人都是外地长住生,为了方便,提前一天回校,因此这时的宿舍里还只有她们两个人。

  江普丢下行李就溜去自习室学习了,这会儿才八点多钟,徐萧萧想当然地认为学霸一定还在自习室刻苦读书,自信宿舍没人,关了花洒,哼着歌、裹着一条毛巾就从卫生间钻了出来。

  然后她就听见阳台上隐隐传来说话声。

  徐萧萧吓得赶紧又溜回去,换好衣服,才顶着湿漉漉的脑袋走进宿舍。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靠近阳台——天地良心,她不是有意想要偷听,只是她的宿位好巧不巧,就在阳台边上。

  徐萧萧美滋滋地上了床,正要打开手机准备看一集美剧,忽然听见阳台上江普说:

  “喂……妈?你刚刚怎么又挂我电话……信号不好?早说了你给家里安个……哦。”

  她顿了顿:“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说说话啊。”

  徐萧萧的耳朵一下子竖起来:她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那颗想要八卦的心。

  就听见江普只是沉默片刻,又提起情绪,试图给母亲报喜:“我就是告诉你,我夏令营的那个成绩出了。降了十分呢,高考压力会小一点,我……”

  她似乎又被打断了,半晌语调低下去,轻轻地说:“没有什么别的事了。”

  声音又暴躁起来:“我不是跟你要钱!你能不能——”

  电话那边的音调仿佛提高了,徐萧萧都隐约能听见一些带着河北口音的方言土话正说着什么,然后江普才说:“我知道了……拜拜。”

  阳台上就安静下去。

  徐萧萧赶紧戴上耳机避嫌,以免江普责怪她听墙角,又紧紧盯着自己的手机回避江普的视线。可是江普压根没看她。徐萧萧的余光一直跟在江普身上,看着她身体僵硬地挪回到床边,呆坐了一会儿,然后吸了吸鼻子,刻意回过身,避开徐萧萧拿纸巾揉了揉眼睛。

  徐萧萧就知道她哭了。

  她一时间哑然,连手里的美剧也索然无趣。她看着江普坐了一会儿,整理好情绪,就起身带上书包又出门往自习室去,半晌摘了耳机。

  她好像找到了江普为什么一直以来那么拼命的原因……

  她原来只是想让父母多看自己一眼,以为足够出色就能获得爱。

  她曾经嫉妒江普成绩好、智商高、勤奋好学众星捧月,可今天才觉得这个人这么可怜。原来这个该死的重点学校、该死的重点班里,没有一个人不是倒霉蛋。

  没有一个人拥有完整而体面的青春。

  她叹了一口气,重新戴上耳机,坐在床边发呆。

  她忽然发现你自己心里那点怨恨消散一空,此时,只剩下一丝怜悯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