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困蛹>第76章 想你

  段澜不知道这件事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这件事”, 往小了说,不过是“一个学生没考好,到走廊上发发脾气”。

  往大了说, 也可以是后来一系列不受控的事情的开始。

  有些学生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充满好奇——可他们不敢去问周蝉。但学生总能通过添油加醋“还原”那一天的所见所闻,这样的八卦往往在庄妍走近后戛然而止。等她离开, 又“春风烧不尽”一般叽喳起来。

  段澜不想知道来龙去脉。

  可是有一天下课——等教室里的人少了, 庄妍低着头挪到他课桌边。段澜正低头翻找要上交检查的小测改错,就看见这女孩局促地站在一旁。

  段澜茫然地看她, 庄妍就说:“那天谢谢你。”

  段澜顿了顿,又低下头:“哪天?”

  “……你知道的。谢谢你把门关上。”

  “……”段澜沉默半晌,才说:“应该的。”

  庄妍对他笑笑。

  她应该是整个班……乃至于整个年级最漂亮的女孩了。瘦小、纤细、白皙、精致,符合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对于“美”所有幼稚而局促的想象。可是她笑起来, 露出一个酒窝,段澜感受不到带着朝气的少年人该有的热度, 只觉得是一种凄惨。

  庄妍说:“那天……我失控了。对不起,我一直情绪不太好, 在吃药……但是有的时候还是控制不了自己。对不起啊,吓到你了。”

  段澜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道歉。

  情绪失控……难道要怪她吗?

  她说的很委婉, 可是段澜听明白了她的暗示:她和段澜一样, 饱受某种精神疾病——说简单点就是抑郁症——的折磨。

  段澜没有抬头。

  他摸到了自己抽屉里的小药盒,那些主宰他情绪乃至于生命的药物。

  “没关系。”他摇了摇头, “……记得按时吃药。”

  从那天起他开始时不时地留意庄妍。

  他不由得想起很久以前徐萧萧同他说过的那些八卦。

  关于她妈妈曾经做皮/肉生意, 和她的父亲是二婚, 母亲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希望她出人头地, 所以在家里当妈的也可以扬眉吐气, 不用再看着别人的脸色说话做事……的那些故事。

  庄妍总是很少说话, 一天甚至不多于十句。她总是低着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奋笔疾书,埋头做题,有人和她搭话,她会脸红很久,半晌才憋出比蚊子叫还要轻微的声音简短答话。

  连江普偶尔上课都会走神,去做自己的事情,庄妍从来不。她永远是在第一排挺直腰背目不转睛盯着黑板的那一个,是最用功的那一个。她写字很快,字方正秀丽,小家碧玉,她永远在用她那样小巧的字体誊抄大段大段的笔记。

  可是老天爷从来不眷顾她,她付出再多,也没有得到过回报。

  那天数学课后庄妍又抱着她的笔记本挤进人堆里。

  课后学生们总是围着老师询问这样那样的问题,庄妍不肯放过这样学习的机会,总是踮着脚尖、抻长了脖子去听。等学生们都走光了,她才意犹未尽地回到座位上,收拾东西准备到饭堂去。

  就看见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

  他太瘦了,指骨那么分明,浅青色的血管盘桓在骨骼之上、皮肉之下,随着他的心跳也微微一动。

  段澜就拿起了她的数学笔记本,轻声说:“我能看看吗?”

  庄妍愣住了,脸又红起来,半晌才说好。

  他阅读时很安静,纤长的睫毛微颤,遮掩着其下的眼瞳随视线不断左右滑动。

  庄妍好久不敢说话,觉得自己像是被老师审视的顽童一般,半晌才听见段澜说:“不是这么学的。”他说,“花时间抄这些数学概念是没有意义的。你欠缺的是‘应用’。”

  庄妍就抬起眼睛看他,小心地眨一眨眼,却依旧不愿意搭话。

  她觉得段澜似是很疲累地叹了一口气——真奇怪,像他那样成绩好、家庭好、相貌好的人,也会有烦恼——然后对她笑笑问道:“你愿意听我说吗?”

  段澜告诉她一些系统的解题思路和学习方法,包括如何分门别类地整理知识点和题型。为了佐证他的说法,他拿出了自己的笔记本给庄妍看。

  她才意识到段澜说的“无用功”是什么意思。耗费数个小时誊抄那些题干、知识点和公式是没有意义的,机械的抄写无异于吸收和转化。到最后她才鼓起勇气和段澜说一句“谢谢”,走远了,又回过头来说:“你们学霸是不是都是相似的……你的笔记和江普的好像。”

  段澜的手微微一顿,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对庄妍笑笑。

  他无意追究。

  等进了十一月份,运动会照常举办。这一年的高三三班依旧没有班服,依旧没有人愿意报名。所幸高三年级的体育项目也不多,除却一些团体接力,只剩下类似三人两足、头顶传球的趣味项目“意思意思”。

  跑接力的那天下午,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席卷,下起了小雨,塑胶跑道湿漉漉一片,稍不注意,脚底下就会打滑,整个人失去重心“扑街”在大庭广众之下。

  连穿着黄色马甲的裁判老师都犹豫了,对着看台上挥挥旗子,意思是请求校领导先暂停比赛,时间顺延,未完成的比赛留到明天进行。

  可是学生的身体安危哪有学校的上课安排重要呢?女副校长面无表情地站在主席台边,轻轻咳嗽了两声,弯下腰对着麦克风说:“不过是下一点小雨而已!这正是考验我们附中学生意志力的时刻!希望大家可以克服这样的恶劣环境,创造佳绩……”

  台上传来一片抱怨声,校长自己却径直走到棚下去躲雨了。

  段澜不想听,趴在栏杆上朝跑道上看。选手们又被带回了起跑线上。

  他回头,三班的区域空无一人。他们总是吝啬于把自己的时间牺牲在这些无谓的集体活动上的。

  他正这么一个人发呆,就觉得有人从他身后挤过,然后轻轻靠着他的左肩趴下。

  段澜回头一看,失笑问:“你怎么还在?”

  周蝉弯起嘴角:“闲着也是闲着。”

  他们望向操场。

  一声发令枪响,女孩儿们都冲了出去。

  第一个弯道时还好,她们眯着眼睛努力在风雨中抓紧方向、找到平衡。可第一棒结束后,第二棒开始,就有人滑到了。

  这个人正是庄妍,她脚下一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了出去,在地上接连滚了两滚,白色的T恤上立刻沾染泥土。台上传来惊呼,但她很快又爬起来了。

  周蝉忽然说:“那天我见到她妈妈了。”

  “嗯。”

  “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真漂亮。”他笑笑,“可是她妈什么也没有问,上来先给了她一巴掌。在办公室里。她妈说,‘你考得差你还有理了?就知道给我丢人。’”

  段澜看着庄妍竭尽全力飞奔过交棒线,递出接力棒后,整个人就如脱力一般坐倒在跑道上。是两个低年级的志愿者跑过来连拖带拽地把她带离赛场。

  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赛道边,捧着一瓶农夫山泉发呆。半晌,她竟然抬起头,让那瓶水顺着湿漉漉的发丝浇下,从头到脚,把自己淋了个透心凉。

  不远处,第一棒的徐萧萧正顶着一条毛巾,瑟瑟发抖坐在一边打哆嗦。

  他知道周蝉在暗示他,用最冷淡的陈述句解释着什么。

  于是段澜说:“死不能由我们决定,生也不能……如果出生前,他们可以问问我们愿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一定说不愿意。”

  他背对着周蝉,回答他方才那句借庄妍发挥的暗示:“所以我不希望有来生。如果一定要有来生的话,我不想做人了。你明白吗?”

  雨越下越大,一切如副校长所愿,在大雨倾盆前,这一学年的运动会落下帷幕。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庄妍摔得不轻,膝盖上有一小块皮肉外翻,鲜血顺着小腿肚子汩汩流下,周蝉陪她去了医务室。

  段澜没有带伞,一个人站在运动场看台雨棚下等,等着雨停了,他再回去。

  雨下得太大了,只能看见雨帘如瀑布一样遮挡在他的眼前。雷雨声轰鸣,秋天的狂风终于显示出它的威力,吹得周围的彩旗东倒西歪,带着雨丝刮在脸上生疼,段澜忍不住眯眯眼。

  于是他在雨里看见一个模糊的黑色身影。

  黑色身影越来越近,忽然,他就认出来,那是李见珩。

  李见珩披着他们学校的绿色校服外套,撑一把黑色大伞,三步并做两步跑到段澜身边。

  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抽出一张给段澜擦去脸上的雨痕。指腹的温度透过薄薄的一层纸传导到眼下,亲密的接触叫人心里一跳。

  “怎么不带伞?”他数落到,“感冒了怎么办。”

  段澜一直垂着眼,眼睫微颤,仿佛目光停留在他伸来的替他擦去雨水的手上一样。

  半晌,才抬眼来看他。

  他对着李见珩笑笑,很轻很随意的笑,然后低下头,把前额贴在李见珩肩膀上。李见珩仿佛听见他叹了口气,然后答非所问地说:“你来了。”

  李见珩微怔,他下意识抽出手,搭在段澜腰上,然后把他往怀里带,害怕一丝风雨落在他身上,让他觉得冷……或是失望。

  他轻声问:“怎么了?”

  段澜像幼犬一样在他怀里摇摇头——蹭了蹭——然后说:“没什么。”

  “想你啊。”

  他本能地觉得不对劲,可是段澜的情绪一直都是这样,变幻莫测、捉摸不定,他追问几次,段澜不说,李见珩就不敢问了。

  他等着段澜换了一身便服,撑着伞领他离开校门吃饭去。

  唐若葵难得从北京回来,校考前,在港城逗留两天;而忙于文书工作的马腾超也腾出空来,这样的机会或许再也不会有,他们决定聚一聚。

  就在学海路后巷那家老赵烧烤里。

  天下大雨,出门吃饭的人都少。他们坐在店里,段澜正好靠在门边,回头一看,就能瞧见门外那些收摞在一起的折叠桌椅。他忽地想起来,一年前,他刚刚认识李见珩的时候,他们就是在这里吃了一顿烧烤。

  现在想起来,竟还有一些恍惚。

  老赵依旧笑嘻嘻地和他们打招呼:“还像以前,先各来二十串?”

  聂倾罗憋了半天:“我想喝酒。”

  又被老赵拒绝了。

  可段澜在桌边坐了一会儿,竟起身到收银台边,指着唐若葵对老赵说:“除了他,都成年了。”他笑笑:“破个例,来几瓶吧。朋友几个好不容易聚一次……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了。”

  就看着老赵愣了愣,叹口气,让他抱回来几瓶冰啤酒。

  李见珩盯着他,瞧见段澜手上的指节被冰玻璃瓶冻得发红,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出声。

  他以前从来不喜欢喝酒,这场饭吃下来,却不停地伸手去够酒瓶子,往自己的小玻璃杯里倒。

  走的时候,他的脸就已经微微红了。他很安静,低眉顺眼的,和每个人招招手,最后只剩下李见珩,他就把头贴在李见珩背后。

  李见珩拉着他。

  段澜说:“想起来第一次到这儿来撸串的时候,我们还不熟悉。”

  李见珩隐约听出一点他的话外之音。

  他叹了口气,捏了捏段澜的手腕:“你醉了……一点儿也不听话。”

  段澜就从背后扑到李见珩身上。回丹南的那几天,在雪地之上,他也经常这样撒欢似的蹦到李见珩身上。但那时他是笑着的,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他像一只小狐狸一样狡黠。

  他扒着李见珩说:“原来醉是这个感觉。”他说,“苦的。你说得对,心里哭了,脑子里就不会胡思乱想。”

  “段澜。”李见珩叹口气,“不准乱想。”

  段澜醉之后很安静,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歪着脑袋打量了他半晌,才十分无奈一般摇摇头,伸手在李见珩脸颊上轻轻一刮,仿佛数落他似的。

  他笑着问李见珩:“雨停了。可是天会放晴吗?”

  李见珩下意识地抬起头。

  头顶仍是一片乌云,只一点灰暗的晚霞留在天边。看来明天依旧不是一个好天气。他想要安慰段澜说:会的,明天是一个晴天。但低头一看,段澜已经半睡半醒地歪倒在他身上了。

  他停住脚步,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里站定了。

  风穿巷而过,吹拂他们的发梢。

  段澜手腕上红绳拴住的小铃铛忽然轻轻一摇,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叮铃。”

  他多想一切到此为止,别再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