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困蛹>第56章 父亲

  段澜顾不上想聂倾罗人为什么又在医院, 只觉大脑里一片空白,抓起外套,就匆匆下楼。下雨了, 但他没有回头拿伞,一路横冲直撞跑到手术楼。

  走廊里那么多人, 他一次次地被撞、一次次地晕头转向, 才看见李见珩坐在角落。隔了一个位置,聂倾罗抱着手臂, 面无表情地守在他身边。

  段澜放慢脚步走了过去:“怎么了?”他蹲下来,仰视李见珩,很轻、很轻地问。

  李见珩一只手紧紧揪着眉心,想来是他的头疼又犯了。闻言, 他重重地出了一口气,抬眼瞧了段澜一次, 只握住他的手腕,一句话也没有说。

  是聂倾罗啪嗒啪嗒地给他发微信:“突然吐血, 然后昏迷,血压降得特别低, 送进去抢救了。医生中途出来过一次, 说要尽早手术,否则她本身身体状况不好, 偏胖, 血压血栓高, 不知道还会引发什么别的毛病。”

  段澜坐下来。两人不敢说话, 用微信交流:

  “医生说可以手术吗?”

  “嗯, 时间刚定下来。但是费用比预想的高, 现在还差一点……”

  “李见珩, ”段澜“腾”地一下站起来,“你跟我过来。”

  李见珩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段澜拉了起来。聂倾罗侧开腿,给两人留出空间。等李见珩弄明白状况,已经被段澜拉着下了半段楼梯了。

  “病历本,医疗卡,银行卡,都给我。”段澜说。

  李见珩立刻明白过来,想要站住脚,却被段澜拽了一个踉跄:“段澜……”

  深夜,楼梯间里空无一人,因而段澜的声音显得那么响、那么沉重: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段澜几乎是用训斥的语气骂他,“拿着钱去做手术这件事这么简单,你他妈是听不明白吗?”

  李见珩没吱声。他侧过身去,又用手揪着眉心,缓解额头剧烈的阵痛。他是真的心力交瘁。他不想拿段澜、拿好朋友的钱,这之中有种种复杂原由不可道来。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遇到怎样的事情,哪怕是天真的要砸下来,他也总选择自己一个人扛着。

  仿佛在他的人生里不能出现“拖油瓶”三个字。

  李见珩说:“我会筹到钱……”

  “你会个屁。”段澜打断他,“你是要去抢,还是要去偷?还是骗自己可以,所以就准备一直一直这么拖下去?”

  雨下大了,劈头盖脸冲刷地面的雨声越来越响,逐渐压过了他们的喘息声。

  一道惊雷炸响,如一只牛皮大鼓被人重重敲响,“轰隆”的一声,逐渐向远处滚去。

  闪电劈下,天地骤亮,打亮了李见珩的侧脸。这样的惨白的光,显得他的眼窝格外青黑、脸颊格外消瘦。段澜的心就忽然软下来。他觉得自己对李见珩太严苛了:李见珩也不过是未满二十的一个年轻人。前十九年老天爷对他已经足够不公,双亲去世、生活潦倒,可似乎还嫌不够似的,又把病痛、生死、离别装在他肩上的篮筐里。一切突如其来,他哪里分得清。

  但段澜是反复思考过这件事的。他经受过亲人的告别。

  所以段澜说:“对不起……我只是……不想你重蹈我的覆辙。不想你像我一样留下遗憾。”

  他说:“那天你问我相不相信神鬼之说……我说我相信。可是自从他们去世之后,我发现我梦到他们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们的面容也越来越模糊不清。然后有一天我就想,其实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不会再见面,不会有来生。人死了,变成尘埃,也没有灵魂,就只是死了——闭上眼睛,就是永远地沉睡,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知道这世间要发生什么……一片黑暗。”

  “死就是死,就是再也不相见,再也不会和你轻柔地说话,不会哄你,不会陪你,那些灵巧的手、明亮的眼睛都没有了……照片也不会留下半分温存。李见珩,这是你想要的吗?”

  他隐约看见李见珩的眼眶红了,他的肩膀微微颤动,但他隐忍、克制着压抑自己,没有表现出分毫。

  李见珩眼前忽然浮现出那只冰冷的手,手上还套着一个不合大小的指环。他说的对,李见珩心想,死就是再也不会相见,就是从此以后,你没有母亲了。死后不会重逢,否则母亲怎么舍得,连一次梦里相遇都不施舍,连一次面容都不让他看见?

  他忽然觉得好累,他多想这一切都是假的。梦醒了,他还在遥远的北方雪国之上,如麋鹿一般自由自在向森林深处奔跑。

  段澜走上来,轻轻拽住他,然后把他带进自己的怀里。

  他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段澜就得轻轻踮脚,叫他把下巴搁在段澜柔软瘦弱的肩膀上。

  李见珩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出来,他哭起来无声无息,只有眼泪落在衣衫上,浸湿一片。

  “你不会想要这个的,”段澜垂下眼睛,“那滋味不好受。我已经尝过一次了,不想让你也体验一遍。”

  埋在他怀里的少年正不可自抑地颤抖。

  半晌,段澜抬起手,轻轻拍他的后背,一边轻声呢喃:别哭……不准哭。

  “会好的,”他说。竟有一种斩钉截铁、不容反驳的力量:“会好的……我保证。”

  大雨倾盆,黑夜漫长。

  段澜是他的一盏灯。

  原来少年的肩膀从来羸弱,相互扶持,却足够支撑一片天地。

  缴费处人并不多。

  他看着段澜平静地递过那些,病例、化验单、收据单,乱七八糟,和一个人的性命挂钩。李见珩接过这些资料时,手微微颤抖。他们原路返回,一层一层地爬上楼梯。

  “我会还你的,”李见珩重复地说,“二十万,我都会还的。”

  段澜说:“我知道。”

  雨渐渐小了,窗外的世界清明起来。走到手术层门口,李见珩不忍推门进去。

  段澜就陪着他一高一矮站在楼梯边,凝望高楼下,车水马龙的城市。港城那湿润、斑斓、规则有序却处处透露人间烟火气的世界。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还上,”李见珩说,“我可能还是去打份工……”

  “不准去。”段澜打断他。李见珩第一次乖乖闭嘴,又听得段澜说:“你答应过我会继续念书,读高三、高考、考大学,还说要和我去同一所大学……现在就要反悔了吗?”

  “但是——”

  “没有但是。”段澜凝望着窗外的雨珠,并不看李见珩,“你答应过我,就一定要做到。”

  “我可能要还很久,怎么办?”

  “你自己和我说的,”段澜忽然一笑,“在那座桥上,流浪汉和你说,‘下次见到我,你再还给我就好了。’今天我也这么说——聂哥、腾超和周蝉也会这么说,‘下次再相见,你再还给我,也不迟。’”

  他今日才明白那陌生人随口一说的话语中,竟有如此深意与温暖——原来他们借出去的、不打算收回的,名叫希望。

  聂倾罗一直守在手术室门口,等姥姥出来,又见段澜已把他们筹集的钱交到李见珩手上,放心了,才离去。医生说目前情况良好,但是要尽快手术,否则会引起各色并发症:心脏为此也受到影响,血压血栓的问题都是隐藏炸弹。他哔哩吧啦说了很多,聂倾罗都听不明白,只抓住“目前还行,修养一段时间,就可以做手术”的重点,心里才觉得宽慰。

  看着李见珩与段澜在病床边忙活,他决意不再打扰,蹑手蹑脚离开。

  从监护病房出来,他下了楼。一楼大厅除了急诊问诊台,还有几间抢救室。他就是在路过这里时,被父亲逮住了。

  聂父看到他,只有一瞬的惊异——对于自己家这个混账儿子,只要别在涉红线的场所出现,聂父都觉得无所谓了。

  聂倾罗本来想掉头就跑的,可看见他爸一脸的疲惫、憔悴,身上那根反骨忽然也安静下来。他站在那儿,和聂父隔着十米远,往他身后一看——抢救室——然后才说:“你在这儿干嘛。”

  聂父叹了口气。他心想,他得有小一个月没看见这小兔崽子了。小兔崽子真随了他,机灵得很,东藏西躲,硬是没让他逮着。他就朝儿子招招手:“过来。”

  “没事我走了。”聂倾罗一点面子不留。

  聂父“啧”了一声,“叫你过来你就过来,那么多废话呢?”说罢,他口气又软下来:“过来,我看看……瘦了。”

  为了这两个字“瘦了”,聂倾罗才不情不愿地挪到父亲面前。这两个字眼叫他想起小时候,还值得回忆的那段时光。

  聂父身上还披着他的警服外套,因而父子俩并排坐在抢救室门口,引得路人频频回看。

  聂倾罗浑身不自在,想走:“没事说我真走了。”

  “你心急去做什么,陪你老爸坐一会要你命?”说着又低声用粤语嘟囔了什么。

  “我赶着回去看功课啊……”

  “看个屁。你要是能主动看看功课,我们家真是祖坟冒青烟哦。”聂父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想起医院禁烟,又悻悻地收了回去。“陪你爸坐几分钟……别等到我死了才想我,见都见不到。”

  “你他妈也别胡说八道。”

  聂倾罗被他一呛,回骂了一句,又坐下了。

  两人许久没有这么肩并肩坐在一起,一时竟觉得尴尬。

  但成年人总是可以轻描淡写地当一切矛盾不存在。

  聂父说:“钱够吗?”

  “够啊。”

  “压岁钱,是不是你自己拿走了?”

  聂倾罗顿了一会儿:“是啊。不可以啊?”

  “啧,说话这么冲……”聂父伸手糊了他后脑勺一巴掌,“拿去干嘛了?”

  “关你什么事?”

  “是拿去给你同学了是不是?”

  聂倾罗不说话了。也对,他爸是干刑警的,什么蛛丝马迹瞒得过他。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要拿的,我心里清楚。”聂倾罗说。

  “干嘛干嘛,又不是不让你拿?”聂父瞟了他一眼。“李见珩嘛,我知道……你们兄弟感情那么好,人家又帮你学习帮你补课的,你就是不说,你爸我也会能帮就帮的……”

  聂倾罗有些惊异地看了他父亲一眼。

  他可不记得自己有个这么通情达理的父亲。

  “你吃错药了?”他说。

  “你小子会不会说话?”聂倾罗又挨了一下。但鉴于他亲爹是笑着给了他一巴掌,聂倾罗也不好发作。

  半晌,聂父说:“其实那天从警察局离开之后……我也想了很多。”

  聂倾罗一愣。

  “你爸这个人,脑子笨,嘴也笨,脾气又不好……唉,”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里头躺着的那个女仔,人长得靓,功课也好,就是做父母的忙,对她要求又多,今天晚上不知道怎么说了几句,一时冲动,把一大瓶安眠药都吃下去了……洗了好几次胃,现在还在抢救,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她爸挺混蛋的,我也是……原来大家都是第一次当父母,虽然这么说很不负责任,但是确实……我们做的很失败。”

  “你爸这个人没什么出息,以前就觉得,那我儿子得比我强吧?所以就总是要求你这要求你那。现在想,你自己年轻的时候什么都做不好,干嘛还要你儿子比你强?”

  聂父说:“我那天和老陈聊了好久——他儿子你还记得吧,以前经常带你去吃饭的那个——之前不是去美国读研究生了,结果查出来尿毒症,现在在ICU病房喔。我等下也去看看他好了。你看,好好一个儿子……学业没有了,身体也没有了。”

  二人沉默许久。

  “所以才发现你妈是对的。”他忽然这么说,“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了,干什么别过线,能养活自己,就可以了,念不念书上不上学都无所谓,好好活着高高兴兴就可以了……别像我似的,吃力不讨好,做什么都不行,又总想着暴力解决问题……喂,你爸在和你说话,你有没有在听啊?”

  聂倾罗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聂父盯着他半晌,伸手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聂倾罗被他一拽,猝不及防歪倒在父亲身上,但他竟难得没躲开这动手动脚的幼稚行为。

  “算了,你都把我话当放屁,和你说了你也不懂,”聂父摇摇头——正看见门口走来一名年轻刑警,对方向他招招手,他便站起身,背对着聂倾罗嘱咐:“赶紧滚蛋,直接回家,不准乱跑。明天早上记得上学。”

  “明天周末。”聂倾罗早就习惯了他忙得晕头转向,从来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的状态。

  “噢……那就好好做作业。”聂父给了他一脚,转头和同事说话。聂倾罗站得远,只隐约听见两人说什么:“她爸涉案的事先别和小孩子说了”、“她妈跳河去了?赶紧叫人拦着啊”,以及“聂队,你胃药给你放桌上了,别又不记得吃”。

  他心里就忽然一软。

  他才发觉他的父亲已是半头斑白。

  聂倾罗在旁站了一会儿,等到人都走了,聂父一回头:“你还在那干嘛?外面就那么好,不愿意回家啊?”

  聂倾罗想了想,低着头走过去:“我没觉得你不行。”

  疲惫的老刑警一愣。

  “我觉得你挺好的。我也想当警察。”

  聂倾罗抬起头来,十分坚毅地看了他一眼。

  聂父一怔——随即有些惊异地凝视眼前这个少年。

  他一瞬间忽有一种错觉,觉得仿佛昨天这个不省心的混账东西还躺在婴儿车里,张着四肢咿呀咿呀地学说话。可今天他已经同自己一般高、一般健壮,一般执拗、倔强得要闯一条自己的路。

  循着他父亲走过的路。

  于是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一丝宽慰,仿佛许多年来的痛苦:失去爱妻的痛苦、错过陪伴家人的痛苦、心灵身体折磨的痛苦……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回报。

  他沉默许久,直到聂倾罗收回这倔强的一眼,才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好。”老刑警忽然咧嘴,露出一口白牙,“这可是你说的——不愧是我儿子——那你可得好好学,到时候想中途而废,我可不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