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困蛹>第49章 宣泄

  李见珩接到电话的时候, 花了好些功夫才弄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即使弄明白了,他也不敢相信——段澜居然会跑到木华村去……段澜居然参与打架斗殴。在他的概念里,段澜就不应该和这四个字沾边。

  李见珩抓起外套就出了门, 骑着他的电瓶车一路风驰电掣到派出所。

  昏黄的灯光下,段澜一个人蹲在门口。

  他望见李见珩了, 眯起眼睛冲他笑。

  就像一只小狐狸似的。

  李见珩没好气地把他拉起来, 上下左右前后看了一圈。除了脸上手上蹭破点皮,并无大碍。

  他惩戒般拍了拍段澜后脑勺, 揪着他的衣领往自己怀里带:“跟人家打架干嘛?”

  小狐狸缩着脖子:“这话怎么轮到你问我了。”

  “没跟你开玩笑,”李见珩皱眉,“怎么回事?”

  段澜朝派出所里指了指:“还能怎么回事。”

  李见珩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聂倾罗两手插着口袋, 懒散地倚在询问室拐角处。他像是察觉了李见珩的目光,抬眼瞟了他, 又不经意地收回去了,满不在乎似的。他头上裹着两圈纱布, 左脸脸颊上也贴着一块创可贴。一个警察要他进去,拽着他的胳膊, 聂倾罗就不耐烦似的甩开他的手, “啧”了一声,才不情不愿地跟着进到询问室去。

  隐约中听见那警察嘟囔, “一天到晚的总是你”, 可见聂倾罗实在是派出所的常客。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车胎与沙砾地面摩擦的声音。不知是谁把车开得这么急、把方向盘打得这么快。紧接着, 就看见一个男人身影从车上跳下来, 紧了紧风衣, 就大迈着步往派出所里冲。风尘仆仆的, 把寒风露水全带进来了。

  饶是李见珩不吱声, 光看这张脸,段澜也知道这是哪位:聂父的眼睛和聂倾罗的如出一辙,都那么明亮、凶狠,如蛰伏的野狼。眉目分明立体,下颌线条冷冽,只是聂父多了几分历经人事的沧桑成熟,而聂倾罗更多的是一脸倔强。

  聂父走进来的时候望见李见珩了,目光不算太友好地瞪了他一眼。

  李见珩贴在墙边,耸了耸肩:“以前打架被他抓过。”

  话音方落,他怕聂父冲动,在派出所赶出动手打孩子的事,也赶紧跟上去了。

  只见男人一路飞奔到走廊深处,不顾劝阻,猛地一把拉开询问室的门。紧接着,立即传来一阵混乱的声响——起身的声音、争执的声音、拉扯的声音,听见几个警察不断劝告:“聂队长、聂队长——哎!孩子还小,冷静一点,别动手别动手,孩子不懂事——”

  忽如其来的咆哮镇住了全场:

  “他还小?十八岁了该他妈算大人了,你看看他一天到晚都在干什么——”

  “砰”的一声,他似乎是踹翻了询问室里的一把木椅。

  “除了打架、惹事,你他妈还会干什么?!”

  询问室内外都是一片死寂。

  李见珩刚赶到门口,只看见几个警察拉着聂父——再不拽着他,他可能就要冲上去和聂倾罗动手了——聂倾罗一脸不耐烦地站在询问室角落,侧对着他亲爸,甚至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神情。

  “关你什么事?”聂倾罗从来不服管的,“你管过我吗?”

  “倾罗!”主理案子的老民警显然对这对父子相当熟悉了,无奈万分地喊住聂倾罗。

  “你他妈凭什么管我?”

  “我凭什么?凭我是你爸,”声调一声高过一声,“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不好好上学也就算了,你一天到晚的要死吗你,你死了把我气死了你就高兴了是不是?”

  “我他妈死了也不用你管!”

  “你再说一句试试?”

  聂父的手已经扬起来了,被几个警察死死拽住。

  聂倾罗只瞪着他,冷笑,顿了一会儿,又嘲讽般笑道:“你又会什么呢?除了打架惹事,我确实什么也不会——毕竟我他妈也只从你这儿学会打架。”他猛地挣脱钳制着他的警察的手,路过父亲身边,微仰着头死死盯着他的侧脸:“你他妈除了打我,你还会干什么?”

  聂倾罗夺门而出。

  任凭身后几个警察叫着喊着要捉他回来,他还是一口气跑出去了。

  李见珩顾不上什么,转身也追了上去。

  段澜还在派出所里,看着聂父胸口剧烈起伏。

  他似是被聂倾罗的话气了个不轻,半晌才缓过来,向警察了解情况。

  “他这回又是为什么?”他叹口气说,声音一下子低下来,满是疲惫焦虑。他揉着眉心,闭着眼,似是头疼得厉害:“不严重吧,要记档案吗?又是为了学校的事,还是怎么样……”

  他一直自顾自说着,几个警察想插话,也开不了口。

  直到负责案件的民警将他领到旁边,推开拘留室的门一看,几个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

  聂父遇袭时曾借着路灯的光看清过几个混混的容貌,但苦于没有监控、没有指纹,证据不足,几个人即使被捕,又嘻嘻哈哈地得到了无罪释放。

  聂父呆立在门前,才明白聂倾罗是为了什么打架——

  才明白是为了谁敢跟旁人拼命。

  此时李见珩已追上去,看见了聂倾罗的人影。

  他沿着狭窄的小巷向外走。路灯昏黄,拉长他的影子。

  李见珩喊了两声,聂倾罗都不搭理。无奈,他又只好快步跟上聂倾罗,叹口气说:“喂,喊你呢。”

  聂倾罗冷冷地侧脸瞥了他一眼。

  李见珩只肩并肩和他一起往前走,走了几步,掏掏口袋问:“抽吗?”

  半晌,才回过魂似的,聂倾罗叹了口气:“来一根。”

  “蹭”的一声,火苗在黑夜里被点着了。一簇簇的火光在李见珩掌心侧跳动。聂倾罗低下头,凑近了,让李见珩替他把烟点上,便回过身去。烟雾缭绕着围在两人身边。约莫十米便有一只路灯,他们就在这样明暗分割、宛若钢琴黑白键的柏油马路上并肩地走着。半晌,李见珩才吐了一口烟圈,问:“怎么找到的?”

  “想找,总能找到。”聂倾罗不轻不重地回。这让李见珩想起来,那时也是他跟着宋小渔,才使宋小渔免于一难。这个人天生喜欢逞英雄似的。

  “怎么干起来的?”

  “酒瓶子,”聂倾罗比划了一下,“就这么一砸。”

  李见珩笑笑:“挺猛。”

  两人又没有话说了。逐渐走至一个岔路口,这里偏僻,没什么人,人行横道上的红绿灯还闪着红灯,有小贩推着手拉车骨碌碌地跑过去了。但李见珩与他在路边等——夜这么深,这么冷,没有人在等待他们,因而时间好像可以被无限挥霍。

  “我第一次打架,也是用酒瓶子。”李见珩忽然说,“我妹妹小学放学回来,跟我炫耀说数学打了99分。我就逗她,我说是不是老师有错没看见,多给了你两分,是不是班里全是打满分的,就你一个扣分了……她就跟我闹,说我欺负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李见珩边说边笑,不小心吸进了一点烟,咳嗽了几声,“那眼泪豆豆,就在眼眶里打转,我再多说一句,她就要哭了。我就给她去拿纸巾。这个时候,她爸就回来了,像以前一样,喝得烂醉。我在厨房里,就听见他在外面推推搡搡、骂骂咧咧的,一股酒味儿。”

  “我出来一看,宋小渔被他推倒在地上,额头上老高一个红印。但这个时候她反倒紧咬着嘴唇不哭了。就感觉一瞬间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了……就只想看到血。我看餐桌上有个酒瓶,拎起来就砸上去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吧,碎裂的玻璃碴,扎在你自己手上,然后湿润的滑腻腻的血流下来……”

  “他一直想把我送进去。”李见珩笑笑。“所以我理解你。”

  “有的时候,像我们这种人,被逼到绝境了,没办法了,只能这么解决。解气。”他笑着掐灭了烟,丢进垃圾桶里,拍拍聂倾罗的肩膀,似是想让他放松些似的,说:“走吧,绿灯了。”

  他自顾自一脚踏到人行横道上。

  班马线表面浮着一层水——今儿什么时候下雨了,他居然一点也不知道——水面浅浅地由下至上倒映着他的鞋底、腿、卫衣拉链和一只眼睛。平静的、微长的眼睛。

  李见珩向前走了两步,忽地发现聂倾罗没有跟上来。招呼他,也不理,只若有所思地盯着对面,并掐灭了手上的烟。

  李见珩回头一看,这才发现,马路对面的灯下站着一个瘦高的人影。

  周蝉的脸色阴郁。

  段澜完全是凭直觉在各色岔路里拐弯的,也许是心诚所致,他竟真找到了李见珩和聂倾罗两人。他走近时,正看见马路边的聂倾罗不知见了什么鬼,把烟一丢,把手往口袋里一插,掉头就走。李见珩还没反应过来,马路那边一个人影不顾红灯和鸣笛的汽车,大跨步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了聂倾罗的肩膀。

  周蝉实在是太高了,他的个头居然比聂倾罗还要窜得略猛一点。聂倾罗挣开他,又被他一把逮住手腕,无法,只好回身,不耐烦地瞪周蝉:“干嘛?”

  周蝉平静地凝视他。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的意味。

  两人之间沉默地对峙。

  这沉默把所有人都糊弄过去了,以至于周蝉猛地动手时,谁也没有反应过来。

  “砰”的一声,他抬肘一拳打在了聂倾罗脸上。

  这一拳可是实打实的力气,一点没收着。聂倾罗向后两个趔趄才站住。

  他一摸鼻子,一点鲜血粘在了手上。

  周蝉的声音很冷:“疼吗?”

  聂倾罗没搭理,轻轻地抽动鼻翼。他用手背蹭了蹭脸上的血,但那血像是止不住似的,还在汩汩地流,一会儿,他又蹭了一次。这一回,满手都是血了。

  “疼吧。”周蝉笑笑,“真被刀捅了,比这疼一百倍。”他盯着聂倾罗,面上依旧含笑,眼神却冰冷,看了叫人觉得如坠深渊。

  “到时候疼死了,你就开心了,是不是,聂倾罗?”周蝉说。

  聂倾罗猛地转过身,低声骂了一句“草你妈”,扑向周蝉。周蝉似有防备,向后退了一步,一眨眼,两人就扭打在一起了。听见聂倾罗咬牙切齿地说:“关你什么事?你还管我干什么?”

  周蝉说:“我他妈就管了怎么着?”

  不只是段澜看呆了,就连李见珩也愣了片刻。谁也没想到平日里温文儒雅似周蝉,居然也有和聂倾罗动手的一天。东南西北都无人来,寂静的凌晨两三点钟的夜色里,只有他二人如困兽一般互相撕咬、殴打,毫不顾忌。段澜下意识要去拉架,被李见珩一把拽住了。

  李见珩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挨着路灯,坐在了马路牙子上。他叼着烟找打火机,含糊不清地说:“让他们打吧。”

  段澜瞪他:“你疯了?”

  李见珩笑了笑:“人总得发泄一下,不是吗?”他让段澜坐下,段澜不听,他就一把将段澜拽到身边。“他心里憋着一股气,你不让他发出来,他要憋死了。”

  李见珩低下头,看着一只蚂蚁爬上他的鞋带,不忍心抖落,只轻轻一弹,蚂蚁顺着马路爬远了。他说:“他妈死之后,家里就没人管他。他爸以前脾气爆,不对付了两个人就动手,经常弄得鼻青脸肿的……可再怎么说,那都是他亲爸。”李见珩耸耸肩,“那回是真的离死就差一点。离主动脉就差一点,差一点,他就又没有妈,又没有爸。所以你得理解他为什么这么疯……他已经很孤独了,没办法再失去父亲。否则以后的几十年,都要撑不下去了。”

  天地间忽然呈现出一副奇异的景象。

  两个少年在马路中间互相撕扯,另两个少年在马路边看。

  天忽然下起小雨来,李见珩抬头看。路灯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就用手去挡。

  两人最终是打累了,都瘫在地上喘气。

  聂倾罗在地上蜷缩了一会儿,“呸”地吐出嘴里的血,爬起来,开始朝路边的垃圾桶发疯。他把垃圾桶踹得到处滚,又捶又打,一边嘴里还骂着脏词儿。他用的力气太大,直接踹瘪了垃圾桶空空的肚子,铁皮桶“叮铃咣当”地到处乱滚,噪声在这片空间里回响。

  直到他踹累了,他又一把躺到柏油路面上,盯着头顶的黑云,慢慢地揉指肚上的鲜血。

  段澜听见他轻声呢喃:“我能怎么办……这世界上,我就剩他一个了。你他妈要我怎么办?”用一种带着嘲讽、不屑却脆弱的语调,和不易察觉的哭腔。

  周蝉似是叹了口气,擦去他脸上的脏污、泥渍和血迹。

  他忽然轻轻地盖住聂倾罗的眼睛。

  “我在。”

  他说。

  “会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