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困蛹>第38章 誓言

  他们之间难得有这样长久的沉默。

  忽然远远地传来一道鸣笛声, 就像是惊醒了李见珩一样。

  “你回去吧,”他忽然说,“天太冷了, 早点睡。”

  段澜耸了耸肩:“我去哪儿呢?你不在,我睡不着。”

  李见珩看了他一眼。

  片刻, 他又别开头了, 望向远处的连绵的山线:“那你想听我叨叨吗?”

  “我听着。”

  “我也不知道要从哪儿开始说。我忽然发现我的生活原来这么乱,像一团毛线球……”他说, “但是揪不出最开始的那根线头。所以压根解不开了。”

  “会解开的。”

  “我以前以为我对我自己的生活掌握得很清楚,我知道我要做什么,我得做什么,或者我能做什么, 但好像不是这样的。”

  段澜笑了笑,他从口袋里摸出纸巾:“你才十九岁, 为什么要知道得那么早呢?知道了人生就没有意思了——擦擦脸。疼吗?”

  李见珩一愣:“没感觉了。”

  “她为什么不回家走读呢,她好像住在学校里。”

  “她不肯。她觉得给我们添麻烦。有时一个月才回来一次。”

  “其实她很懂事的。”段澜劝他。

  “可我不想她懂事。”李见珩说。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她才几岁?十岁吧,差不多。她亲妈难产死的, 这孩子根本没见过人。我妈可怜她也喜欢她, 对她好,所以她特别喜欢缠着我妈。我一开始还吃醋呢, ”李见珩笑, “可是后来我发现, 她总要我妈陪她睡觉, 为此不惜把这个床弄湿把那个灯打坏, 就是因为如果我妈陪她睡了, 姓宋的喝酒了回来不会在自己屋打人。”

  李见珩说:“她机灵得一点不像小孩子。”

  “我妈自杀那年, 是因为姓宋的欠了一屁股赌债,债主找上门了,什么事都干过了。有一天晚上我妈回家,身上都是血,头发被剪得一撮一撮的……我一直不敢问,后来就再也没机会问。但是个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再到家里来的时候,要不是我妈拦着,我可能已经死了。”

  他撩开衣服袖子,那儿有一串浅浅的刀疤。

  “宋小渔给我上药的时候,忽然跟我说,我们走吧?我说,走去哪儿呢,走不掉的。我真应该听她的。因为后来我妈就跳河了。我有的时候经常想,如果我早一点说走,早一点鼓起勇气……可能我妈就不会去死。”

  “她比我聪明多了,很多事情都是她的主意。我想什么,她比我还清楚,很多时候,等我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做好决定,躲得远远的去了。可是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才多大啊。”

  段澜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是撑着伞。他想安慰李见珩,可好像所有言语和动作都会是徒劳。

  李见珩忽然转身,轻轻地搂住他。他低头,把脸埋在段澜的颈窝里,段澜闻到一股烟味。这是李见珩第二次在他面前表现出脆弱的一面,上一次,是在江边。

  他听见李见珩轻声呢喃:“怎么办,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段澜摇了摇头:“你不需要有办法。”他说,“因为永远也不会有办法。很多事情是无法预料的,往往只能向前走。”

  “会迷路。”李见珩闷声说。

  段澜笑笑:“你知道吗……这让我想起我爷爷奶奶。以前他俩经常吵架,互相撂狠话,让对方赶紧去死,‘死了我也不管’。但谁一有病,最着急上火的往往是另一个人。”他说,“你俩反过来。谁都怕给对方添麻烦,谁都怕给对方拖后腿,所以总是想把一切都牺牲出去……有的时候,牺牲是件很自私的事情。你不想让她牺牲她的年纪该有的快乐,她也不想让你牺牲你的未来、你的学业。其实你很清楚,但你只是自私。”

  他听见李见珩吸了吸鼻子,半晌说:“你为什么总是看得这么清楚。”

  而段澜说:“因为我也有一样的想法。”

  他陪着李见珩下楼,回到店里。

  姥姥坐在桌边,见李见珩湿漉漉的回来,叹了口气,要他先去换身衣服。

  段澜坐在角落,听着水声。

  他想,这是李见珩更私人的一面,今天出现在他面前了。他不禁回忆起第一次遇见李见珩时,他还是个陌生人,第一印象,只觉得李见珩是个爱玩的普通高中生。

  但阴差阳错的,他们就这样介入了彼此的人生。

  直到看见李见珩手上的疤痕,才能窥见他过去人生的一隅。是段澜这样顺风顺水、温室里长大的孩子不可体验的残酷的真实。

  李见珩在他面前时总是嘻嘻哈哈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暖明媚,叫他觉得可以依赖。如今才发觉,李见珩也需要依赖的人。他明明也还是个需要父母羽翼的雏鸟。

  李见珩出来后,站在宋小渔门外,只一眼,看见门缝里一片漆黑,他就知道宋小渔还没睡。

  这小姑娘怕黑,因为幼时父亲总是在黑暗中耍酒疯。

  段澜坐在楼梯上,听见李见珩带着祛疤膏悄悄推门进去了。

  李见珩笨拙地道歉,说不应该朝她撒气的。

  他告诉宋小渔,他是真的害怕。因为害怕,所以气急了,可他其实是在生自己的气。

  他给她讲母亲的事情,说妈妈小时候黑瘦,像个猴,也总被人欺负。就因为她看着是个怂包,家里没有长兄或者别的男人撑腰。人们总是在挑软柿子捏。但姥姥是远近闻名的母老虎,抄着一把扫帚就冲上去了——他形容到这里的时候段澜会心一笑,心想,果然是遗传,李见珩打架时也带着这样一股闯劲。

  姥姥冲上去了——之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她。所以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和哥说——

  “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一线光灭了,李见珩把宋小渔哄着陪着休息了,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来。

  段澜坐在楼下的木桌边,头靠着墙,险些睡着了,正迷糊,被李见珩下楼梯的声音惊醒。

  “睡着了?”

  李见珩说:“弄得你耽搁这么久。你应该早睡的。”

  段澜摇头:“没事啊,反正我也睡不着。”如果李见珩不在的话。

  李见珩拎起伞:“走吧。”

  “我一个人回去了。你在家多住两天吧。”

  “不要。”李见珩说。他这时没有那种家长的气势了,反倒像个小孩子一样耍起脾气:“你也需要人陪啊。”

  段澜心里微微一跳。

  两人相伴着回附中家属楼,路上,李见珩告诉段澜,其实宋小渔的成绩还不错,可以上比实验学校好得多的初中。只是因为这所离家最近,她才不听劝地选的。

  段澜加上宋小渔微信,说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他,学业也好,生活也好。

  不知李见珩和宋小渔说了什么,宋小渔搬回家里住了。

  李见珩坐在飘窗上逗着老拐,有一日忽然想起,告诉段澜:“她想考你们学校。”

  段澜赌气一样说:“我们学校不好。去二中吧。”

  李见珩笑笑:“那不行。她和她哥一样,打定主意就改不了了。”

  段澜随口问:“你打定了什么主意呢?”

  “要和你考一所大学。”

  段澜一愣。

  李见珩没有抬头,自顾自地逗着老拐:“其实我以前还是有点犹豫的,就算答应了你。因为我想小渔上学就好了,我笨,比较适合赚钱。”

  “你哪里笨了?”

  “我真的笨。但是那天你说,牺牲是一种很自私的行为……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牺牲会让对方产生巨大的愧疚和负罪感……我不想这样。”

  “所以你以前是骗我的。”段澜调侃他,“李见珩,你是不是骗我?”

  “哎呀……”李见珩抱起老拐,“不重要了。但我现在是认真的。”

  “但我要考的学校很难考,”段澜认真地打趣他,“你考不上。”

  “放屁!”李见珩说,“这天底下还有我考不上的学校?”

  “是谁刚刚说自己笨?我幻听了?”

  李见珩把头埋在老拐的肚子里:“是老拐。对吧,老拐?”

  老拐喵了一声以示抗议。

  李见珩不开玩笑了:“你好好教我,我肯定能考上。”

  他看着段澜。

  段澜忽然发现,阳光一照,他的眼睛也是琥珀色的。

  琥珀原来会是一种温柔的颜色。

  “好吧……那你现在就去做物理吧。电子转圈之类的。”

  李见珩立刻原形毕露:“能不能明天再开始?”

  段澜被他逗乐了,忍不住提溜他的衣服领子——李见珩明明比他高,但撒娇一样让他拎着:“不行,现在就去!”

  于是段澜坐在桌子另一边,撑着脸看李见珩愁眉苦脸地算磁场力。

  老拐趴在桌上耍赖,它蓬松柔软的尾巴扫过纸面,挡住了题干,李见珩一把揪住,毫不留情地把它推下书桌。

  阳光就在他笔尖轻轻一跳。

  段澜又一次产生了这种感觉:他不知天高地厚地希望这一刻无限延长,以至于美好可以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