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困蛹>第36章 寒雨

  “都是学生吧, 为什么打架?”

  矮胖的民警看上去约莫四五十岁,穿得很厚,活像一只和蔼的粽子。他终于凶着脸把两边的年轻人都吼老实了, 才把监控一关,撑在桌前沉声问道。

  没有人吱声。

  他笑了一声, 把手一抱, 坐在椅子上:“都不说话,那今晚谁也别走了, 直接进档案。”

  “三中。”李见珩瞟了聂倾罗一眼,说。

  “三中的,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李见珩抬眼,扫了不远处的女孩和混混一眼:“他们欺负我妹妹。”

  一个穿着军绿色夹克外套的混混闻言冷笑, 阴阳怪气地说:“你妹妹?是一个妈生的吗,就妹妹?没爸没妈的东西而已。”说完还“呸”了一声。

  李见珩“腾”地从位置上站起来了。他懒得和对方废话, 神色冷峻凶狠,抬腿就要往对面去, 眼瞧着是要再打起来,被两个警察摁住了。

  “你再说一次试试?”李见珩被摁在座位上。

  “我就说怎么了?”对方仗着人不能把自己怎样, 嬉皮笑脸地冲他一扬头。

  “闭嘴!”矮胖的民警回头喝道。他其实长着一张平和的圆脸, 但眼神狠厉,因而凶起人时, 分外有压迫感。

  混混这才不说话了。

  民警把几拨人马都分开了, 段澜这时还在门外, 不能进去。

  宋小渔就坐在门口, 低垂着脸。一个女警察蹲在她身边, 想要和她了解情况, 但苦口婆心劝了一会儿, 宋小渔就跟打定主意似的,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

  没有办法,女警察拿了碘酒和消毒棉来,替她清理伤口。

  和没有知觉似的,这女孩一声也不叫,实在疼极了,才皱着眉头抖一抖。

  女警察忍不住念叨:“现在的小孩儿也是,下这么重手……”

  走廊好长,惨白的光把宋小渔的影子拉得也很长。她坐在那里,像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只有在听见里面隐约传来“没爸没妈的东西”时,身子轻微抖了抖。放在椅子上的瘦小的拳头握紧了,很快又松开。

  段澜站在门外,守在她身边,等着李见珩出来。左等右等,人没有等到,只听见里头的争吵声越来越大,紧接着,一阵凌乱的声音。他实在担心,一把把门推开了:

  不知道混混们又说了些什么不中听的话,就看见两个警察欲拉李见珩,但李见珩是不听劝的小狼崽,拉不住,眼瞧着又要爆发一场混战。就听见段澜喝了一声:“李见珩!”

  十头牛也拽不住的李见珩突然安静了。他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一眼段澜,胸膛起伏半晌,才猛地甩开警察,坐回原位。

  聂倾罗则一直坐在座位上,连头也懒得抬。直到李见珩又回来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叼在嘴上,到处找打火机。他的脸上也挂彩了,但显然聂倾罗不在乎,就当这些血和泥都不存在似的。高瘦的民警刚开口要他别抽烟,聂倾罗扫了他一眼,吐出一口烟圈:“不抽我也想打人。”

  段澜看见矮胖的民警胸前的名字,姓陈。

  陈警官叹了口气,心想:两边都是刺儿头,真要命。

  段澜又被赶出来了,此时走廊上只剩宋小渔一个人。

  屋里有那么大的动静,宋小渔全跟没听见似的,固执地盯着地上跃动的光影发呆。走近了,段澜才发现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发梢还凝着水珠。可今天明明没有下雨。段澜就叹了口气,去和人要了一条毛巾,搭到她手边:“擦擦吧。”

  宋小渔见过他,但还是警惕地抬头扫了他一眼,没有动手。

  段澜平白就想起他第一次见到李见珩。李见珩把他从大雨中带回来,递给他一条毛巾。他也是如出一辙地没有动,直到李见珩骂骂咧咧地替他动手。他忽然很能理解宋小渔。

  段澜就伸手把毛巾放在宋小渔头上,坐在她身边了。

  “那天我到你家来吃饭,下大雨,你也是这样湿漉漉的,说没带伞。但你的包里明明有伞,也是因为他们吗?”段澜问。

  宋小渔抬头看他。她的眼睛很大,圆润、灵动,睫毛出奇的长。她只是抬眼看段澜,就这一眼,什么话也不说,段澜就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和宋小渔坐在长椅上相对无言时,余光瞥见门口走来两个人。徐萧萧扶着姥姥进来了,她有些担忧地朝这边看,给段澜递眼色。但段澜实在读不懂她的眼色,等她安顿好姥姥走过来,压低声问:“你怎么……”

  “不是我。”徐萧萧说,“他们俩兄妹都不回家,也不接电话,你的电话也打不通,她就知道不对了。”

  段澜摸出手机,这才发现有好几个未接来电。不知道为什么姥姥有他的电话。

  是见了姥姥,宋小渔才肯开口的。她只把话讲给那位女警官听。

  但这些话总不会是保密的,事情已经闹到派出所里来,就都得开诚布公。段澜陪着姥姥去见陈警官,听他说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宋小渔遭到欺凌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面对询问,这帮女孩依旧嬉皮笑脸,散漫至极地打着哈气说:“没什么原因啊,就看她不顺眼,不可以吗?”

  紧接着就被陈警官猛地拍桌的巨响震慑到了。他从警许多年,接触过无数这样的年轻人,知道他们表面看着没心没肺、浑不在意,其实只要戳到软肋,立刻夹着尾巴做人。这些软肋,无非家庭、父母、学业、牢狱之灾。

  女孩们惨白着脸想了许久,才说,确实没什么原因。只是看她好欺负——她不是本地人,又没有父母,从来没人来她的家长会,独来独往的,欺负了也不会有什么事儿,就欺负了呗。

  再说了——那个率先动手的女孩补充道,她又特别犟,喜欢还手,不针对她针对谁?

  理由简单得令人惊心。

  柔软代表着好欺负,美丽则是滋生嫉妒最好的土壤。

  段澜有时会想,原来世界上许多复杂的动机与情绪背后,往往真的只有一些简单到令人作呕的理由。

  “那这一回呢,是为什么?”陈警官问。

  “就……她考得比我好,还在我面前炫耀。之前就说过再惹我就喊人。就这样了。”女孩不屑地耸了耸肩。

  “我没有。”宋小渔终于在人前说了第一句话。她的声音冷冽,如初融的冰雪。

  陈警官终于把几方人都调和开了。

  两边受伤都惨烈:混混们有小刀,直接划破了李见珩的脸;李见珩和聂倾罗使着朴素的木棍和砖头,也没留情,全是下死手,导致其中一个男孩满脸的血,所幸他人还算清醒。对方就抓着这点不放了,嚷嚷着让赔钱,被陈警官喝住了:“你们先惹的事,欺负人家小姑娘,还在这儿吵个屁吵?”

  大抵是没见过这么爱管闲事的警察,闹了一会儿,几个人就悻悻地不说话了。

  双方在长桌的尽头写检讨。

  混混们写得比较费力,好不容易憋出两百字要跑,就被陈警官抓回来:“八百字,少一个都不行。标点符号不算。”虽然是混混,大多也是未成年人,民警能做的,不过是开导教育。两条腿跨出派出所的门,不知又要到哪里去作孽。

  段澜就坐在李见珩对面,沉默地看着他和聂倾罗写字。

  他盯着李见珩脸上那道疤,心想:曾经他们说和人约架,自己还不信,原来是真的。李见珩一直是这样的,像只困兽一样总在与莫名其妙的人和事争斗。他曾经仰仗李见珩做他的救赎,依赖着在李见珩身边偷一点温暖,原来李见珩也忍不住要往他身上靠,听他的话,挣扎着想向上爬。

  他的心骤然疼起来,不只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李见珩。

  原来人有这么多苦楚。他又这样想到。

  这回天是真的下雨了。

  瓢泼大雨,伴随着惊雷自遥远的天的尽头落下来。劈头盖脸砸下来。风狂而猛烈,吹得雨丝如帘如雾,密密麻麻,看不清远处灯火、行人。

  李见珩没有和宋小渔说话,他甚至没有去找宋小渔,只是一个人杵在派出所门口等着。段澜找来伞,和徐萧萧一起扶着姥姥拐出走廊,才看见李见珩的背影晕散在雨水与黑暗之中。被一团模糊的光照亮,像是要消失在这个角落。

  “走吧……”段澜轻轻拍他的肩膀:“不和你妹妹说说话?”

  李见珩甚至没有回身。他只是摇摇头,撑着一把大伞,抓着段澜走进雨里。

  段澜下意识回头,看见宋小渔沉默地撑开伞,挽着姥姥的手臂——她俩倒是差不多高的。

  他一转身,看见李见珩的脸。他脸上凝着雨水,雨水顺着下颌线淌到下巴尖上,又低落下去。线条冷峻,神色也是冰冷的。段澜忽然就意识到,李见珩在生气,但他想不明白李见珩在生谁的气。

  “你怎么了?”段澜轻声问。

  “没事。”李见珩说。

  可他不是没事。因为回到店里,他坐下来,当着段澜的面点燃一根烟。

  他压抑得要抽烟了,段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