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困蛹>第26章 生病

  屋里一片漆黑。段澜把藏好的老拐的吃喝用具一一摆到客厅, 路过餐桌,才见到餐桌上贴着一张便签纸。笔走游龙,刘瑶连字迹都暗藏寒意, 冷冽直断。刘瑶说她走了,水果、牛奶都在冰箱里。好好吃饭。以及一句“无论怎样, 我都很爱你”。

  他捏着那张便签在客厅呆站了一会儿。他什么也没想, 只是呆站了一会儿。他面对着刘瑶这句诉衷情的话,心里没有什么要说的, 竟只是这样平静地读了两遍。便把便签纸叠起来,压在书下。片刻又叹了口气,将这张脆弱的小纸片,放到笔袋里。

  他在桌前坐了一会儿, 窗外雨反倒下得越大了。水流涌动贴着玻璃向下飞滚,灯火被水珠晕开, 瞧不清世界的样子。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他常为动画片里的角色揪心, 为其哭笑、为其哀乐。那时比他年长的孩子笑他傻,动画片都是骗人的, 都是讲故事的, 为什么要放在心上?许多年以后,直到今天, 他猛地明白, 如果有一天, 不再为虚假的故事与人物心痛, 甚至不再为自己心痛, 这一刻, 近乎于心死。哀莫大于心死。

  他一瞬间觉得很孤独。跪在木地板上, 翻出一只木箱。

  他把那张写着“段风弦”的明信片拿起来,放在灯下看。

  段澜忍不住要想:他的父亲,唯一的父亲,他在哪儿呢?这么狠心,远走高飞,只给他寄一张明信片。好歹他身上也流动着段风弦的血吧,他也不在乎吗?一会儿之后,又想,或许段风弦已经有自己新的家庭了。他的心微微一沉,只是那天他和刘瑶提起,他还有这么一个父亲,刘瑶便去找他了。但他也不愿意回到他身边来吧。

  段澜叹了口气,摸了一会儿那些笔迹。仿若就能摸到那个人的面孔。便将明信片夹在书里,学了一会儿物理,上床睡去了。

  他的十二月并不好。

  刘瑶不再频繁给他打电话,只是偶尔发来微信,嘱咐他好好吃饭。

  但刘瑶也不过问他的学业,他的一切。

  他依旧每天学到很晚,把自己逼到死线上,累得睁不开眼皮了,才去睡觉。偶尔醒来时发现自己蜷缩在窗边,或者在床脚。他并不知道自己会梦游,只当是睡觉不安稳。

  他睡得越来越久、越来越沉,但白天反倒越来越困、越来越不精神。

  徐萧萧看着他小鸡啄米般地打瞌睡,有点担心:“没休息好吗?你脸色好差。”

  段澜摇了摇头。

  他有时也发现他在走神。

  他经常是这一刻走在校园主路的这一边,下一秒回过神来已在教学楼下了。可他原本是要往另一个方向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他会惶惶地环顾四周,一时间觉得自己像是游离在梦境之中,好不真实。

  上语文课时,老师用投影仪把范文打在银幕上。那些粗黑水笔写在灰绿色草纸上的文章,一个一个字被牢牢缩在框线之中。段澜读着读着,忽然发现他不认得那些字了。确实,人类盯着一个熟悉的字久了,会识别不出它的字型、字音,但段澜是整一段字都读不明白了。他的视线焦虑又迷茫地在字迹中寻找出口,但字里行间都堵着他、困扰着他。他不会念书了,多可怕。

  最可怕的是数学课。

  郭朝光在讲台上念念叨叨的时候,他就盯着郭朝光的光头发呆。有时因为天气冷,风大,郭朝光戴着一顶毛线帽。段澜就盯着他毛线帽上“NY”两个字母。

  往常他不会在课上发呆,即使老师讲的内容太浅、速度太慢,他也在台下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或者是多做些相关的题目巩固,或者是向后预习。但是他现在没有这个力气。

  他只是盯着郭朝光发呆,所幸郭朝光还以为他是认真听课。

  他一边盯着郭朝光,手里无意识地挪动着笔。直到他制造出的声响太大,徐萧萧皱着眉瞥过来,然后惊异地瞪着段澜,把他从痴呆游离中叫醒。

  段澜就低头看徐萧萧推他的手。

  他那么用力地抓着一支水笔,那么用力地在纸上胡乱地花圈。

  草稿纸上一团又一团的黑色的笔迹。

  笔尖太尖了,戳破了纸张,甚至连第二张、第三张纸页,都留下了划痕。

  段澜皱着眉把草稿纸撕下来,揉成一团,丢在桌上。

  徐萧萧有点担心:“怎么了?”

  段澜摇摇头:“有点烦,没什么,发呆。”

  徐萧萧又说:“你脸色真的好差。”

  段澜只好承认了:“我不知道,也许我睡眠质量不是很好。”

  就跟一语成谶似的。从那天开始,他果然睡不好了。一开始,只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但夜里两三点时,总归能枕着月色勉强入睡,第二天迷迷糊糊地顶着黑眼圈去上学。再后来,便是彻夜难眠了。他给自己滴眼药水、戴眼罩、听助眠解压的音乐,连数羊这样的笨方法都拿出来,可还是没有用。他只是躺在那儿,看着月亮升起、落下,紧接着,紫气云雾弥散,太阳亮起来了。

  他连字都写不好了。他以前写的数字那么可爱圆润——叫李见珩觉得他一点不像一个聪明的数学好的学生——现在他行笔磕磕巴巴,数字、字母僵硬地扭曲着,就像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受刑者。

  徐萧萧说:“你有黑眼圈了,段神。”

  段澜问她:“怎么办,能弄到安眠药吗?”

  徐萧萧回去想办法。第二天她冲段澜摇头:“安眠药买不到,对身体也不好。不过我听学姐说,她们为了中午休息的好,都买一点褪黑素。你放一点到水里,喝了,睡得就沉了。”

  段澜上网查了查,褪黑素似乎没有太大的副作用。他便去买了一小瓶,第一天只把一小片圆粒的药片切成两半,放了一半到水里。褪黑素很快化了,水有一股涩涩的味道。他等了一会儿,困意便上来了。

  他开始依赖药物。从最开始的半片,到一片,到两片。他确实能睡着了,他为此满意,以为不过是一时的生理分泌紊乱。可徐萧萧见了他,有一天忽然说:“段澜,澜澜……你黑眼圈好重。”

  他就去照了照镜子。

  他几乎认不出镜子里的人。他眼眶下的乌青太重了,像是一个小小的三角横亘在脸颊上。他只得戴一副平光眼镜遮掩。但他还是可以用“瘦骨嶙峋”来形容。他瘦了,明显的瘦了,颧骨竟都显得突起,原本白皙的皮肤显出一点蜡黄颜色。

  原来那只是虚假的睡眠,段澜想。药物带来的只是虚假的细胞的短暂休息。他其实从来都是醒着的,从来都如受惊的野鹿一样,在荒原上孤单地逃跑,逃离这片荒芜的沙漠。

  他开始变得焦虑暴躁。

  段澜察觉到自己整个人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把这些变化统一起来认真看待,是在一个下午。

  虽然他的生活质量每况日下,但所幸成绩还不错。经常还是保持着数学单科的年级第一。江普就往往来向他讨问学习方法,尤其是旁敲侧击地问有没有去哪些补习班、用哪些资料。有时段澜就不耐烦了,一次他脱口而出:“你把这些问东问西的时间花在做题上,也许成绩会提升得快一点。”他后悔了,觉得这句话太重太酸,有点想要找人道歉,但江普只是愣了一下,转身走了,再也没有问过。

  直到这个下午,市里物理竞赛的成绩出了,焦万里只有三等奖,并不理想。刘志远刚从竞赛班回来,故意路过焦万里的书桌,大声地说:“刘神李神都拿了一等奖,下次要去省赛了,”说着就转向焦万里,“焦万里,你不是天天搞物理竞赛吗,你怎么样,能代表我们班拿个奖不?”

  又嘻嘻哈哈开了一些焦万里的玩笑。

  他赖在焦万里的桌子上不走。

  段澜只觉听得烦躁,站起来推了刘志远肩膀。刘志远没防备,从桌子上歪下去,几个踉跄才站稳,近乎惊异地瞪着段澜。

  段澜冷冷地说:“你是不会说话吗?不会说话就他妈把嘴闭上。”

  是周蝉走来把他拉开了。周蝉将水杯递给他,叹了口气:“何必呢。”

  他和周蝉坐在学校人工湖的桥上。桥面下一池湖水,湖面上几朵粉色莲花。莲叶与莲叶间的空隙中,隐约倒映着两人的影子。风一吹,影子就散了。

  “我也不知道。”段澜说,“我可能没有休息好。”

  周蝉看了他一眼。

  两人沉默了半晌,周蝉才说:“你睡得不好吗?”

  “嗯。可能是累到了。”

  “段澜,你知道吗,”周蝉说,“人一般不会睡不好。因为休眠是细胞的本能。”他摘下了自己的眼镜,“如果你身上出现的不寻常的症状,不止失眠这一个,你最好去医院看看。”

  周蝉很委婉地暗示他,“你病了”。

  段澜在这个下午才把他出现的记忆偏差、失眠、精神游离、阅读障碍、和情绪暴躁通通联系在一起。他坐在电脑面前,把这些症状一一输入搜索框,可就在他要按下回车键的那个瞬间,他却犹豫了。他似乎不是那么想知道,这是否是一种病。或者说,他是不是生病了,这无关紧要。

  周日中午,做完一套数学模拟卷,他困了,开着窗,在床上睡了一会儿。他放了两粒褪黑素药片在水中,一股脑喝下去,因而睡得很沉。醒来时微风还吹着,窗边纱帘微微地摇。他忽然觉得房间里静得出奇,似乎哪里怪怪的。等他在屋下转了一圈,他才发现:老拐不见了。

  他把家里所有的角落都看过了。沙发底下、被褥中,包括冰箱、衣柜与墙角间的缝隙。直到他看见如虚眼飘晃的窗帘,和窗帘后大敞的窗户。

  他扒到窗边一看,听到一声细微的猫叫。

  21楼与20楼之间有凸出的一块架空板。老拐从窗户跳下去,正好落在架空板里。老拐正仰着头,使劲地冲段澜“喵”、“喵”地叫。它站起来,拖着一只腿在水泥板上移动。它那只本就有些瘸的后腿似乎伤得更严重了。

  段澜心揪着痛。他尝试了好些方法,比如拿来一根晾衣杆,想让老拐顺着衣杆爬上来。或者用床单吊着脸盆,希冀老拐可以爬进盆里,段澜再把它拽上来。都失败了,段澜没有办法,只能打电话给李见珩。

  他一边哄老拐,一边等李见珩来的时候心想,他果然是很失败的一个人。

  他什么都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