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吻一缕烟>第90章 后记/番外——探监余庆春

  郑铎和李思敏离开那天,余初和小佳这几个高中时期要好的同学们一起送他们去了机场。

  临进海关,郑铎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他问余初:“你去里面探望过吗?”

  余初说没有。

  郑铎看着他的脸色,犹豫片刻,最终没说什么,和朋友们做了最后的道别,和李思敏一起推着行李走进关卡。

  是凌晨的飞机,这会儿已是半夜。等他们走后,几个高中同学没有多作停留,在机场各自分别,有的去坐机场快轨,有的去停车场。余初去了机场的一家还没打烊的咖啡馆,谭知静正坐在那里等着他。

  店里没什么人,十分安静,用餐区灯光昏暗,和机场其他区域的灯火通明大不一样。余初从亮处走进暗处,谭知静就坐在最幽暗的角落里,很少见的懈怠松弛的姿势,倚在一个单人沙发座里垂着头闭目养神,身前的小桌上摆了一杯没有喝过的咖啡。

  余初看见谭知静,心里骤然安定下来。

  他走过去,手背在谭知静的鬓边轻轻地碰了一下,问:“累了?”

  谭知静在他说话时便已经转过头来,安宁时被骤然碰触的惊讶还残留着一些,但同时眼里已经笑起来,握住他的那只手,说:“不累。”又问:“他们走了?”

  余初说“是”,迈了下腿,俯身往谭知静身上靠。谭知静领会到他的意图,往一边靠了靠,余初和他挤进一个座位里。

  很挤,沙发座两边有扶手,把空间局限住了,余初几乎是坐在谭知静的腿上,胳膊搂住他的脖子,脸贴进他颈侧。

  明天是工作日,现在已经不早了。余初从来不在外面这样黏他。

  谭知静轻轻抚摸余初的背,问:“怎么了?”

  余初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知静哥哥,我要去见一见余庆春吗?……他快出来了。”

  “是担心他出来以后找你们的麻烦吗?”

  余初忧虑地点头。

  他珍惜当下的生活,他的,妈妈的。这是他们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不能受到破坏。他要保护妈妈,保护自己。他还怕谭知静会被牵扯进来。余庆春在他心里是不亚于他的疯子。

  “探监是不是只允许直系亲属过去?”谭知静问。

  余初又点头,将谭知静搂得更紧了。如果他去,就只能他自己一个人。

  谭知静的手一直在他背上轻抚着,问道:“是因为讨厌他,还是害怕?”

  “……害怕。”

  他想见余庆春,还有问题要问清楚,那些问题必须得由余庆春本人来回答。可是他害怕那个人,和以前的害怕不太一样。自从他在余庆春肚子上捅了一个洞,血不断从余庆春的身体里流出来,那人却坚称:“是意外。”自那之后,他就对余庆春产生了另一种恐惧。

  “不要害怕,余初。”谭知静说,“你要是想去,我就开车送你过去,然后在离你最近的地方等着你,就像今天这样,好吗?”

  余初忍不住地吻他,在家以外的地方就忍不住地用力吻谭知静的脸颊和嘴唇,简直像要把他吃进肚里,好让他能陪自己一起进去。但知静哥哥能在外面等着他,就像今天这样,也很好。

  第二天,余初联系了监狱。之后他收到余庆春的接见信,亲笔手写,流程要求的内容,附上探视的时间,除此之外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到了探视那天,余初带上自己的身份证,还有能证明他和余庆春亲子关系的证件,由谭知静开车来到那个地方。

  和电视里看到的一样,钢化玻璃,供犯人与家属交流的电话。

  余庆春变成这个样子了,这么老,这么瘦,还戴了眼镜。

  余庆春穿着和电视里一样的罪犯服,发型也是罪犯发型;倒没有戴手铐,有些驼背似的走到玻璃另一侧的座位前,坐下来,然后抬头看向余初。

  隔了层镜片,然而眼神和从前一模一样:尖锐而审视。就像余初每次晚回家,或者穿了余庆春不喜欢的衣服,被他看到,或者在外面偷吃了余庆春不喜欢的零食,被他闻到,迎来的就是这种眼神。

  余初从骨头里打了个冷战。

  但眼前的钢化玻璃能给余初安全感。这面玻璃能让余初相信,这里是家庭以外的世界,余庆春不再是唯一说了算的那个人。

  余初先于余庆春拿起手边的话筒,余庆春盯着他看了片刻,也拿起话筒贴到耳朵上。

  “我给你带了些钱,还有水果,狱警说回头会转交给你。”余初先开口。

  余庆春似需要些时间来理解他说的这两样东西,钱,水果,过了几秒才说:“为什么没改姓?”

  “和你没关系。没改姓是因为我认识的人只用这个名字喊我。”

  从谭知静用“余初”这两个字呼唤他开始,这个名字就和余庆春无关了,它只属于余初和谭知静。

  余庆春面色沉郁地看着他。

  余初提醒:“狱警说只有半个小时。”

  余庆春开口:“你,八年多,一次都没来过。”语气里竟然有怨怼。

  余初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余庆春的父母走得早,也没有兄弟姐妹,他之前一呼百应,身边围满了人,最后竟然只有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儿子有探视权。太讽刺了。

  余初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你当时为什么说是意外?你真把我当成你的孩子了?”他的语气忽然激烈起来,“你知不知道,我恨你!”

  余庆春的神情一直都不是放松的,这会儿更是紧绷起来。忽然的,他的神态颓败下来,手指伸到镜片下面,把眼镜抵到上面,揉了下眼,说:“不是亲生的,果然就养不熟。”

  “那你为什么不生一个呢?”余初咬牙切齿地问。

  余庆春将眼镜复位了,有些嘲讽地隔着玻璃看着他。

  “为什么不生一个你自己的小孩?”余初恨得用拳头砸桌子,然而旁边站着狱警,他不能用力,恨得浑身发抖。

  “我对你不好吗?余初。我承认,你小时候我打你打得有点多,但是哪个小孩子小时候不挨打?你长大以后……除了那一次,我打过你一次吗?我亏待你吃还是亏待你穿?衣、食、住、行、教育、娱乐,什么都给你最好的,我连你的未来都替你打算好了,帮你铺路,带你出去见人,锻炼能力……余初,你到底哪里不满意?恨我恨成那样?”

  余初低着头用力捶桌子,流下眼泪。这让他更加难以接受,他竟然没法在余庆春面前控制住自己。

  狱警过来拍他肩膀,问他有什么情况。余初摇头,说谢谢,抹干净眼泪,对着电话说:“你是变态。”

  余庆春说:“白眼狼。”

  余初痛恨得直拽自己头发,发根发痛时,他猛地想起谭知静就在外面等着他,霎时冷静下来,不再纠结于那些问题的答案。

  他对着玻璃那一面说:“我这次过来,主要是想和你说,你就快出来了,出来以后,如果你有需要,可以找我。我感恩你的养育之情,以后等我博士毕业,工作了,可以每个月给你赡养费,毕竟我在名义上还是你的儿子,理应帮你养老。但是,我希望你不要——”

  “你妈又找了吗?”余庆春忽然插话。

  余初顿了一下,继续刚才的话:“我希望你不要去打扰我妈。她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去别人家帮人做饭、当保姆,很辛苦。你也知道她不擅长干活,干得慢,按工计费,她赚得就不如别人多,心里老是觉得难受。她性格还软,脾气太好,给别人当保姆,难免会受气,就自己偷偷哭,不敢和我说——”

  从刚刚见面开始,余庆春多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这会儿提到余初的妈妈,他瞬间就垮了,眼镜也戴不得了,放到面前的桌上,不住地抹眼泪。

  “你妈怎么不再找一个?”他哽咽地问。

  “可能,我妈是怕再碰上一个和你一样的吧。”

  之后两个人就像是定住了,雕塑般沉默下来。

  余初觉得时间可能不多了,就又说道:“我妈没有对不起你,她跟你结婚以后挨了你多少打、受了你多少羞辱——”

  “那是我们大人之间的事!你一个小孩——”余庆春又打断他,却又意识到,眼前这个余初,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少年了。余初长大了,他老了,余初的妈妈恐怕也老了。

  “郑叔那边传出风声以后,郑铎他妈拼命把钱往外弄,卷着钱跑加拿大去了,所以郑叔判得比你长那么多;我妈把家里的钱都填给你了,房子都卖了,就为了让你少判两年。你刚进去那会儿,我和我妈过得太苦了,在北京租最破的房子,地下室,潮得要命,我妈身上长了那种红疙瘩,特别痒,痒得不停得挠,都挠出血了……肉和水果也舍不得吃,学校食堂的饭便宜,我就每天打两份素材,再打好几个馒头,就是我们两个一天的伙食。我那会儿还在长个儿,每天都吃不饱,我妈就每次都只吃一两口就说饱了,省给我——”

  余庆春认输了,抬起没拿电话的那只手,示意他不用再继续说了。这个动作就像半个投降。

  余初坚持说完:“我那时候问我妈,后悔把钱都填给你吗?法律都说了,家属生活需要的财产不能没收。你猜我妈说什么?”

  余庆春定定地看着他。

  我妈说:“虽然他对我不好,但起码是真心的,我不能没有良心。”说到这里,余初忽然又忍不住涌起泪水,“你怎么忍心呢?你怎么那么狠?你那时候怎么下得去手啊!”

  余庆春一只手放在钢化玻璃上,急切地说:“你妈没有改嫁,对不对?小初,等我出去,我出去以后补偿她,我对她好,弥补我这些年的过失!”

  余初说“不用”,“你别去打扰她,就是对她最好的补偿。我妈虽然没有改嫁,但是她现在有男朋友了。”

  余庆春顿时急了,“谁!”

  “她在一个老太太家做饭,同时帮忙照顾老人,还有小孩儿。小孩儿爸爸是离异的,喜欢她,追了很久我妈才松口,现在已经算是正式恋爱了。”

  他每说一句,余庆春的脸色就狰狞一分。

  余初觉得解恨,却又不敢多刺激他,只希望他能知难而退:“那个男人品性好,我妈是先了解了老人和孩子,觉得他们家人都不错,然后才认识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很喜欢我妈,想和她再婚,但是我妈对婚姻有芥蒂,才一直没有答应。不过我觉得这是早晚的事——哦对,那个人比我妈还小几岁,我都不好意思喊他叔叔。”

  “你妈跟他睡过了吗?”

  “余庆春你恶不恶心?”

  “我有你妈的照片。等那个男的看了你妈的照片,你看他还愿不愿意娶她?”余庆春阴恻恻地说。

  余初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样的照片,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狱警提醒他还有十分钟。

  余初紧紧抓着电话,咬着牙说:“你敢!你要是再伤害她,我拼了命也要杀了你!”

  “再捅我一刀?你当时为了捅我一刀,还编那种瞎话,带个男的回来挑衅我……你那会儿就想杀了我吧?”

  他的话题忽然又跳回去了。余初怀疑他是在监狱里待久了,和人沟通的能力都退化了。

  这种什么都没有了的疯子……余初害怕了。

  “只要你别再找我妈,我就给你养老,你生病想找人照顾、想要钱,我都能满足你。你如果找她,我就杀了你!”

  “余初,别在这里提什么杀不杀的,这是胡说八道的场合吗?”余庆春忽然又严厉起来,就像以前那样教育他。

  余初愣了一下,却真的压低了嗓音:“我是认真的。”

  “你妈妈怀过一次。”余庆春说。

  他每次开口都跳跃得太大了,余初每次都要反应一下才能明白。

  “当时不知道,吃了感冒药。你妈想冒个险,我没让,怕万一有影响,生下一个畸形,你妈受不了。那次流产让你妈受了大罪,身体也留下些病根,我后来就没让你妈再怀了。”

  余初又开始发抖,“我怎么不知道?”

  “你一个小孩儿懂什么?你七岁上你妈病过挺长一段时间,天天躺床上……你都忘了。”

  余初打着牙战问他:“那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非得用那么难听的话、那么恶心的理由?

  他看着余庆春阴郁的脸色,遍体生寒。他终于明白了,像是一个陈年的案子,终于破了,他终于知道自己心底的那些疯狂,还有偏执,甚至是恶念,都是从何而来了。

  不是遗传的,不是天生,都是余庆春,他是像余庆春。

  “你故意说那些话,就是为了控制她吧?让她觉得对不起你,就对你言听计从,哪怕你控制不住自己,老是打她、侮辱她,她也不记恨你,永远都不离开你。”余初全懂了,因为他也是这样的人,让他的知静哥哥内疚,不计较他犯的那些错,永远都不离开他。

  但是他和余庆春有一点是不一样的。他懂得悬崖勒马,他不会再为任何人、任何事去伤害谭知静;但是余庆春永远都在为他的面子、为了他虚幻的所谓男人的自尊,不停地伤害他爱的人。他深爱她,也深深地伤害她,他毁了自己,也险些毁了余初的妈妈。

  狱警过来通知余初,时间到了。

  余初抓着电话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初’是什么意思?”

  余庆春说:“我和你妈妈是彼此的初恋。”

  初心未改,人事已非。

  “是你自己毁了自己的幸福,为了那些微不足道的事。”余初在狱警再次催促前,说完这最后一句话,然后放下话筒。

  透过玻璃,他读出余庆春的嘴型,是认命的姿态:“你说得对。”

  余初向外走时,有一种把过去所有不堪都留在身后的感觉。这种感觉逐渐强烈,让他越走越快,最后小跑起来,让那些东西再也无法追上他。

  他跑出一扇门,谭知静就站在门外,见他过来便伸出一只手。余初跑过去,紧紧握住,这是属于他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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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初小时候把余庆春当亲生父亲去爱的时候,余庆春厌恶他。后来余庆春养余初养出感情了,把他当亲生孩子看,余初却已经恨他了。余庆春一辈子追逐那些别人告诉他重要的东西,结果最后什么都没落着,还把已经拥有的给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