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逾白鼻尖一酸, 偏回目光低下头,视线飘忽了一阵,落到手里的水上。

  农夫山泉矿泉水,红色的瓶盖、红色的塑封, 和出国前买到的没什么两样, 定价也依旧是2块。

  盯了很久,江逾白把这瓶矿泉水拧开, 又喝了一口。

  “今天天气好, 不如去顾村公园看樱花?”闻溯回到先前那个话题上。

  江逾白在硬撑着倒时差,偶尔清醒一阵, 多数时候困得生无可恋, 对出去玩这件事没有任何想法。

  他一下一下把瓶盖拧回去,说:“你再说一句话, 我就把你埋到樱花树下。”

  闻溯无声笑了笑。

  手机在这时一震。闻溯解锁一看, 皱了皱眉, 看向江逾白的神情带上歉意:“我得处理点事情。”

  江逾白哦了声,准备说句“那我回去了”或者“再见”, 却见闻溯先一步开门下车,绕到后座,把放在那的电脑包拎了回来。

  他和江逾白一样用的MacBook Pro, 连颜色都相同。江逾白看见他调整了一下座位,便打开电脑敲起键盘。

  “你不如去找个咖啡馆。”江逾白忍不住说。

  闻溯:“不如去你家, 更近。”

  江逾白懒得搭理他。

  江逾白的目光往闻溯屏幕上瞥了一眼就收回。

  他并非对闻溯现在做什么工作不好奇,只是一看到字就头晕,更何况闻溯打开的界面上全是代码。

  这家伙大学专业选的编程吗?江逾白心想着, 不由自主瞄了眼闻溯头发。

  闻溯敲击键盘的声音清脆富有韵律,窗外人声车声往来不停, 加在一起,像是一段循环播放的白噪音。江逾白一不留神没控制住,眼一闭就睡了过去。

  咚。

  矿泉水砸到车垫上。

  键盘声一顿,闻溯偏头。

  江逾白脑袋歪向他这一侧,微风从半开的车窗外吹来,轻撩起他额发,长长的眼睫垂落下来,在眼下映出一小片阴影。

  时间带走了他年少时的稚嫩,将五官打磨得深刻,当初的漂亮小孩已经长成俊美的青年,但睡颜依然如从前那般乖巧恬适。

  闻溯手指轻划过他眼底熬出的那片乌青,克制住倾身做点什么的冲动,通过主控帮他把椅背倾角调到最大,升上车窗,打开暖气。

  江逾白第一次醒来是在几十分钟后,清醒的程度并不高,半睁开眼往主驾驶一看,却发现那座位上没人。

  再往后座一看,还是没人。

  不过钥匙还在方向盘底下插着,车没熄火。

  江逾白说不出这一刻自己是什么心情,咕哝了一句也不怕他直接把车开着跑了,又闭上眼。

  他整个人绵得很,比先前强撑着不睡那会儿还困,飞快沉回了梦乡。

  第二次醒来时,街道马路落满夕晖,远方天际层云流火,像是一场炽盛的燃烧。

  江逾白眼睛虚虚睁开一条缝,然后逐渐完全睁开,不太舒服地动了动颈椎。

  “醒了?晚上想……”闻溯极其自然地把手伸过去。他已经处理完了工作,此时什么都没做,只是单纯陪着江逾白,或者说看着江逾白。

  江逾白眼眶难以控制地酸软发涩,但一见闻溯做这样的动作,就知道这人是想挠他下巴,不客气地拍出一掌,把他的手打掉,说:“晚饭已经和人约了。”

  闻溯的话戛然止住,不太相信地抬了下眉稍:“带我一起?”

  “不带。”江逾白拒绝得果断。

  “但你知道你阻止不了我也在家餐厅吃饭的吧?”

  江逾白没理,把座椅靠背升回去,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

  约他吃饭的朋友在一个小时前给他发了几家餐厅的页面,问他想吃哪家。他赶紧回了个“抱歉”,开始挑选。

  “在哪儿吃?”闻溯也问起相同的问题。

  江逾白:“我觉得以这个时间点的路况而言,坐地铁过去更快。”他没忘记祖国大都市的傍晚,路面交通会是一道多么盛大的风景。

  而闻溯一听他这么说,点了下头:“也是,那走吧。”

  闻溯熄火、拔钥匙、拿手机、开车门,动作一气呵成。

  江逾白麻木地抬起脸:“你不要这么理直气壮好吗。”

  闻溯一笑:“那我们开车过去。”

  朋友发来的几家餐厅都在南京路步行街,于是江逾白报了这个地名给闻溯,但没有说具体的餐厅名。

  一路导航过去。

  路上虽然拥堵,但花的时间不算久。江逾白下车前很有礼貌地和闻溯说了声谢谢。尔后他进商场,闻溯去停车。

  他挑的是家西餐厅。

  虽然已经从加拿大回国,而祖国河山遍地美食,但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西南人,他对江浙沪这片区域的食物终究提不起太大的期待,西餐反倒成了不会踩大雷的选择。

  朋友在微信上说已经订好了位置。江逾白和服务生报了桌号,被领过去,却发现坐在位置上的不是约他的那个人。

  是路岐云。

  路岐云的长相和气质是斯文优雅那一挂,眉眼温和不露锋芒。他和江逾白同届,但比江逾白提早一年毕业,无论家世还是能力,都非常优秀。

  他订了临窗的座位,被夕阳染成玫瑰色的天空就在身后,向下一望便能将次第亮起灯火的步行街收进视线。

  “抱歉,如果我直接约你,你肯定不会答应,所以找了老吴帮忙,你别怪他。”路岐云起身,绕到对面,为江逾白拉开座椅。

  “看出来了。”江逾白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

  如果十几岁的江逾白,这种情况他从来是甩脸就走,并且还要把那个中间人骂一顿。但现在他二十多岁,虽然不能算懂了为人处事的圆滑,但也知道什么叫做给他人体面也是让自己体面。

  他坐进椅中,接过服务生递来的菜单。

  “给你带的花。”路岐云拿起身侧座位上那一大束花,给江逾白递过去。

  这是一束香槟色玫瑰,被灯光和夕阳渲染得分外瑰丽。他的用词也很柔和,是“带”,而非“送”。

  江逾白合上菜单,对一旁的服务生点了道牛排。

  “好吧,花不愿意收,那别的礼物总是可以的吧?”

  路岐云读懂江逾白的拒绝,并未露出失望,温和笑笑,把花放回去,然后将另一个小巧的东西递到江逾白面前,“一张书签,恭喜毕业。”

  江逾白垂下眼。

  路岐云很少让江逾白反感,纵使他的追求一向明目张胆。

  他和江逾白在同一个学院,对江逾白照顾有加,但送礼物时从不会裹挟情谊迫使江逾白收下,或者带上祈求的情绪,一旦江逾白流露出不喜,他便会自己收回去。

  江逾白偶尔会接受一些,比如这种便宜的、没什么象征意义的东西。

  “谢谢。”江逾白把书签拿到自己这边放下。

  对面人眼底笑意更浓。

  “你还没点餐。”江逾白提醒了一句。

  而这话音一落,他的肩膀被一只手按住,头顶传来低沉的嗓音:“松鼠。”

  江逾白抬头。

  来人是闻溯。

  绚烂的夕晖将闻溯五官轮廓勾勒得深邃,琥珀色的眼睛里有细碎光芒在浮动。这个惯来冷着脸的人此刻表情算不上冷淡,但眼里的情绪分明是不约。

  而他的意思也很明确,他要在这里坐下,他要和江逾白一起吃饭。

  江逾白和闻溯对视片刻,往内让出位置。

  和路岐云对做座的人变成闻溯。

  闻溯拿起江逾白那份菜单,要了和他一样的主食,加了一瓶酒,然后合上、递还给服务生,看向路岐云:“你好。”

  “你好。”路岐云也点完餐,不紧不慢回道。

  餐桌上的氛围变得诡异。

  江逾白已经不是会主动挑起话题的性格,何况身旁两个人一个是前男友,一个是追求者。他吃了点餐前面包,偏头看向窗外。

  他和闻溯的两份牛排先上来,同样的酱汁和熟度,只在例汤上有所不同。

  闻溯迅速切好自己那份,推向江逾白。

  他的姿态太过熟稔太过自然,和从前的场景完全重合,江逾白下意识便做了交换,吃下第一口,才想起已经隔了七年,这样并不妥。

  江逾白动作顿了一下,闻溯敏锐地察觉,问:“不合口味?”

  如果仔细听会发现这话其实藏着别的情绪。一旦江逾白回个“嗯”,或者“是”,他会立刻带人走。

  可惜江逾白的回答是“没有”。

  玫瑰色的云层在夜色的侵蚀下逐渐变成深紫,等到最后一缕天光被吞没,天空彻底化作一片深墨。

  亮起灯的东方明珠衬得夜幕里的月亮黯然失色。江逾白一边吃一边瞄两眼,心想着上海的夜景不也就是个光污染,哪有吹的那么好看,突然听见闻溯手机响了。

  他余光瞄过去,看见闻溯掏出手机后轻轻皱起眉,一副想拒接但又拒绝不掉的样子。

  “接吧。”江逾白说。

  闻溯按下接听。

  是工作上的电话。江逾白离得近,听出对面的人讲的是英语,像打机·关·枪一样说得又快又急。

  闻溯回得从容流利。

  江逾白听懂了个框架,但框架里的内容没听懂,都是些专业名词。

  听着听着,他脑袋被揉了一下。闻溯说回中文:“你接着吃,我离开一会儿。”

  餐厅里音乐舒缓轻柔。

  闻溯走后,也带走了三人之间的沉寂。

  江逾白让人开了他点的那瓶酒。潺潺的倒酒声和叮咚叮咚加冰块的声音中,路岐云斟酌着用词问:“他是你……现在的恋人?”

  “前任。”江逾白回道。

  路岐云难以察觉地松了一口气,帮江逾白把空碟放到一旁,换了话题:“你看起来不太有精神,是时差还没倒过来?”

  “嗯。”

  “那最近就不约你出来了,好好休息。”路岐云点头,把酒杯递向江逾白,让他帮自己也倒上,“决定好入职哪家公司了吗?”

  “还在谈。”江逾白言简意赅。

  一直到江逾白和路岐云吃完餐后甜点,闻溯都还没回来。江逾白看了眼时间,距离闻溯离开已经超过20分钟。

  “你要等他吗?”路岐云问。

  江逾白摇头:“不等。”

  “那就走吧。”

  又过10分钟,闻溯从外面回到餐厅。

  跳跃在空气里的钢琴声依旧,不过早已不是他在时弹的那首,走到那张临窗的桌前,他那份餐食还在,并且还多了一道甜品,但江逾白和另一个人已经走了。

  闻溯没吃这些东西,按亮手机打开微信,点进置顶的那个头像,但过了会儿又把屏幕按灭,直接走了出去。

  商场某个区域有一个高五层楼的巨大海缸,深蓝水体里各类海鱼摆尾游弋,洞窟和海草共生,沉船倾泻出宝石和金币。

  江逾白打发走了路岐云,独自站在那艘“沉船”前,手扶着栏杆,默然仰望。

  闻溯大步过去,站在江逾白身侧,却没有开口。他静静看着江逾白,看得江逾白不耐烦扫来一眼,哼笑了一声,问:“很喜欢这个?”

  “还行。”江逾白声音带着微微的酒意,调子懒且散,眼角被酒精熏得有些红,眸光流转时,宛如翕动的蝶翼。

  “那个人是谁?”闻溯又问。

  “大学同学。”

  “和对我的介绍一样。”闻溯沉默片刻,转身靠到栏杆上,不瞬目地注视着江逾白,“所以你和他的关系,也是和我的一样?”

  当然不是。

  江逾白只在心里回答,目光追着海缸里的一尾鱼,上下飘忽游移。

  闻溯依旧看着他,指尖向着他的指尖试探,得来仅是轻微一缩的反应,便将手指挤进他指缝,强硬地扣住。

  但闻溯的声音是低柔的:“松鼠,你不要喜欢别人,好吗?”

  江逾白又是沉默。

  或许是那瓶波特酒让他上头,或许是因为心脏又酸又软又痒又痛,过了许久,江逾白垂下眼,说了句实话:“没有喜欢别人。”

  嗓音很轻,闷闷的,仿佛一把许多年不曾取出过的琴,发出了微弱的第一声。

  “那就是依然喜欢我了。”闻溯笑起来。

  这一刹那,江逾白像是被戳中心事的小孩,仓皇偏头,要避开闻溯的视线。但闻溯不许,捏住他下颌迫使他回头。

  “乖,别躲,看着我。”闻溯轻笑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叹,“你酒量是真的比以前好了。可明明是我点的酒,我却一口没喝着。”

  “我都没问你,没事点度数那么高的波特酒干什么。”江逾白往上撩了下眼皮,但眸光触及到闻溯眼眸就收回。

  闻溯向前探身,亲昵地用鼻尖蹭着江逾白的鼻尖:“谁让我的松鼠不肯跟我回家,只好试试看能不能把他灌醉带走。”

  “……”

  “醉了吗?”闻溯又是一声轻笑,手指划开他温凉的嘴唇,继而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