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翊回到小区的时候都过了十点,这会小区里也没什么人影,跳舞的大爷大妈都早就收工了。

  杨翊走到自己家的楼下,突然听到旁边好像有人在说话,而且声音还有些耳熟。

  他停了下来。

  说话的人离他不远,杨翊不用移动也能听到他们的声音,说话的人正是尤烜跟老油。

  老油的声音依旧油腻,哪怕看不到他的表情都会觉得他不怀好意,“小烜你这几年是出息了,以前你跟你妈饭都吃不上,你小的时候我还给过你钱……你记得的吧?”

  尤烜的语调与平时相比没什么变化,平平的听不出喜怒,“记得,你在姑妈家打牌赢了让我去买烟顺手给了一百的跑腿费。”

  老油嘿嘿一笑:“那也是钱。”

  尤烜不否认:“是。”

  老油:“我以前就说过你面相好,福大,我听说前几年你姑妈死了,她没儿没女的,那么多钱都留给你了吧。”

  这次尤烜停顿了一会才再度出声,声音里带了点淡漠的笑意,“是又如何?”

  老油没察觉到尤烜的情绪变化,像蛇一样爬着棍子而上,“大家都是亲戚,就你发横财,说不过去吧,以前我逢年过节也会去你姑妈家帮忙,竟然连一点好都捞不到,全让你这个小崽子给吞了。”

  过了会,老油又说,“才这么点?连一万都没有,你糊弄谁呢?”

  尤烜道:“这点钱也是看在你以前给过我钱的份上,多的没了,爱要不要,拿了钱就赶紧滚,再来找我后果自负。”

  听他们这边的动静好像是要出来了,杨翊赶紧走进楼里,正好电梯停在一楼,他赶紧上了电梯回家。

  从电梯到家门口的一段短短的楼道里杨翊走得平静,看起来面无异色,直至开门的瞬间心跳猛地变快,四肢发软有些无法支撑起他自己的体重,靠着门瘫坐下来。

  使劲呼吸了好几次杨翊才将过快的心跳压抑住,扶着墙慢慢地爬了起来,找了换洗的衣物进去卫生间洗澡。

  过了没多久,尤烜也回来了,一身运动装扮,看样子是去夜跑了。依然带着爽朗的笑意,如同春风一般问杨翊今天如何。

  杨翊正在吹头发,闻言背脊不自觉地抖了抖。

  其实刚才尤烜跟老油的对话也听不出什么异常的,要说起来尤烜也无辜,被老油这么个老混混缠上要钱。

  杨翊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简略地说了下今天的经历,说了篮球赛初赛赢了土地庭,大家兴致高昂趁热便去唱歌了。

  “我教你的技巧用上了没,你进了几个球?”尤烜问。

  “到场上就全忘了,球都是同事进的,我就跟着跑……”

  他们随意说了几句话,杨翊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将卫生间让给尤烜洗澡。

  ·

  第二天,民四庭对上土地庭,正好是杨翊前任室友肖小辰所在的庭室。

  肖小辰喜欢运动,自然也是要上场的,他见到杨翊有些吃惊:“杨翊,你也会打?”

  杨翊:“不怎么会,只是来凑个人头。”

  肖小辰:“……我就说没见你打过。”

  肖小辰觉得自己退租这件事做得太急促,起码应该问问杨翊是不是真有这么个事。但想归想,说出来有些不容易,正好今天见到,咬咬牙就开了口。

  “杨翊,其实我退租……”肖小辰努力组织着语言。

  “嗯?”杨翊不解。

  “其实我当时退租是听到老油说你妈妈是在家里……那啥的,我就有些害怕,正好也能申请宿舍我就……”

  肖小辰这句话说得磕磕巴巴的,但杨翊还是听懂了——肖小辰以为杨翊的母亲是在家里自杀的,所以搬走了。

  如果没有必要,杨翊很不愿意跟别人讨论自己父母的事,尤其是他们的死因。当初小区里、学校里各种流言喧嚣而上,传来传去变了好几次形。

  有说杨翊父亲涉|黑被打死的,有说他母亲跟婆婆关系恶劣,故意在杨翊面前自杀的……当时周围人看杨翊的目光都带了深深的同情与嫌弃。

  但事实如何?事实上他父亲是跟陌生人在外面发生口角矛盾打了起来,被一棍子敲中后脑抢救无效死的。他母亲则是跳江自杀的,杨翊并没有目睹这一切,是尸体捞上来之后有人通知他去认尸,杨翊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时的痛苦放在如今很难再准确描述出来,杨翊有些自欺欺人地不愿意去回想,现在猝不及防被肖小辰一下子将他的皮肉给撕了,还没长全的血肉吹着冷风刺得生疼。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左邻右舍在嚼舌根,他们倒是说得爽快了,也不想想死者的灵魂能不能安息。

  “我们本来就没签合同也没留押金,你想什么时候搬都可以,不用特地跟我解释。”杨翊深呼吸一口,尽力让自己平静些,但说完这句话也没什么可说的,正好何云建在叫人集合,杨翊就过去了。

  肖小辰傻在原地。

  杨翊给他的印象一直是个“老实人”,不会生气也不会计较得失,哪怕是他突然说要退租搬走的时候杨翊也没特别的反应,但今天肖小辰却是明显的感受到杨翊的有些动怒了。

  今天的球赛,民四庭毫无悬念地输了,而且还输得非常彻底。

  大家互相安慰,起码是昨天赢了立案庭,只要不垫底一切都好说。

  围观的立案庭人员:“???”

  ·

  回到家,尤烜正在做饭,见杨翊回来伸出脑袋吱了一声:“洗手,准备吃饭了。”

  尤烜煲了老鸭汤,还抄了两个小菜,看起来无比清爽好吃。

  杨翊坐下来,赶紧道谢。

  尤烜不以为意,“反正我也是要吃的,加双筷子又不麻烦。”

  他虽然是这么说的,他却没吃多少,很快停下筷子,静静地看着杨翊。

  杨翊察觉到尤烜的目光,疑惑地对视过去:“怎么了?”

  “你昨天跟今天都有些不对劲。”尤烜直言。

  杨翊顿住,突然被这么一问他有些不知所措。

  “没事,我也不是非要问个明白,你不想说就算了。”尤烜道,“多吃点,你太瘦了。”

  “也不是不想说……”杨翊有种牙疼的错觉,“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杨翊的语言表达能力一直很糟糕,中学时期被老师点名概括文章主旨他站起来半天也蹦不出几个字,大学的时候做上台做课堂展示,他得私下反复练习将稿子全篇背诵下来才不至于出错。

  现在他知道自己心里堆了点东西,但无从排解,也无从说起。

  “那这两天发生什么事了?”尤烜换了个问法。

  “我昨天晚上……见到你了。”杨翊道,

  尤烜瞬间明白过来,“你见到我跟楼上的那个人在说话对吧?”

  “嗯。”

  “他是我一个亲戚,血缘有些远,小时候见过几次,我以前也不知道他就住在这里。”尤烜丝毫没有含糊的意思,非常认真地解释起来,“昨天他来跟我要钱,我就把身上的现金给他了。”

  “哦……”杨翊点头表示明白了,随即有有些担心,万一以后老油继续赖着尤烜要钱怎么办。

  看出杨翊的担心,尤烜道:“我也就能给这一次,以后他再来我也不会给了。”

  吃完饭,杨翊洗碗收拾,他有些心不在焉,一个不小心手滑砸碎了一只碗。

  瓷碗落在地上碎成好几块,杨翊小心地将碎片捡起,又找了胶带缠绕好,还有些不放心,担心会不会扎到处理垃圾的人。

  处理完这只瓷碗,一抬头发现尤烜就站在厨房门口,也不说话就看着杨翊。

  杨翊只看了一眼,读不出尤烜的眼神里有什么意思,他低下头想了想,还是开口,“我应该跟你说明白的,我父母都在我高中的时候过世了,现在小区里还有人觉得我妈妈是在房子里自杀,其实不是。上一个室友搬走也有点这个因素,如果你有忌讳也可以随时退租。”

  尤烜听完,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他进了厨房,在杨翊前面蹲下,“我知道。”

  “你知道?”杨翊一愣,又想起来他们高中也是同一所,尤烜听过些传闻也不足为奇。

  尤烜把缠好的碎片从杨翊手里拿出来,扔进垃圾桶,提醒道:“你的手。”

  杨翊才注意到自己手上也破了个口子,估计是刚才被碎片划到的,没流血而且疼得不明显,他刚才又有些恍惚就没注意。

  尤烜找到酒精帮杨翊消毒。

  酒精流进伤口里,杨翊就呆呆地看着棉签,没说话也没叫疼。

  “不疼吗?”尤烜问,酒精消毒向来都是很疼的。

  “疼。”杨翊言简意赅。

  尤烜笑了,他扔掉棉签,将杨翊的手举起来,放在嘴边吹了吹,“给你吹吹就不疼了。”

  杨翊:“!!!”

  杨翊手足无措地跳了起来,他觉得不妙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憋了半天才蹦出来一句:“我又不是小孩子。”

  尤烜还是笑着,微微颔首,“你当然不是小孩,但你小的时候没人帮你吹过吧,现在我给你补上。”

  “你……你怎么知道?”杨翊现在的心情可以称得上是惊悚了。

  尤烜脸上的无奈还在,他弯弯眼睛,“你真的想不到吗?是你告诉我的。”

  杨翊从小到大只对一个人说过自己身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那个人就是他高中时期的“笔友”,但杨翊根本无法将尤烜与笔友联系到一起。

  “还是想不到?”尤烜将杨翊拉起来,“跟我来。”

  尤烜带着杨翊回到他的房间。

  尤烜的房间里东西很少,梳妆台上也只有一本书,尤烜从书中抽出了一张纸条交给杨翊。

  杨翊神情还有些恍惚,结果纸条身体自发打开,里面只有一行字——“我在后门的小凉亭等你。”

  这行字写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一看就是出自杨翊的手笔。

  盯着纸条看了好久,杨翊才开口:“我等了你好久,你都没有来。”

  杨翊扯扯嘴角,想着应该笑笑但又实在笑不出来。

  尤烜一把抱住杨翊,一只手揽着杨翊的腰一手扶着杨翊的后脑,低声在杨翊耳边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