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怀俄明的山也在说我爱你>第31章 昭昭天命

  “那时候都会说,嘿,小伙子!你有兴趣去做那最酷的牛仔嘛!你要知道的是,那个时候我们只不过是毫无前途的乡下男孩儿,有幸读完了初中,能够流利地组合ABCD,想要吹吹牛逼,装作很有学问的样子,你猜怎样,嘿!我喜欢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他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即我会感到一种虚荣的餍足感,他们会说,瞧,乔治家的那小子有学问着呢!”大胡子盘腿坐在草地上,也不顾着刚下完一场小雨,那地都很泥泞,屁股盒袋上全都沾满了泥猩子。

  起病的老牛恹恹地趴在他身边,大胡子爱怜地抚摸着它的脊背,他一辈子都和这群牛羊为伍,早就分不开了。

  “但关于未来,我们却是能够一眼望到头的。穷苦,放牧,或者是去给哪家的富人做一做长工,找到一个好姑娘结了婚,生下我们的孩子。可你仔细闻一闻,这样的人生透着一股子牛粪味儿,真是烂透了!”

  一九六五年盛夏。

  乔治、费尔德和乔纳森三个人头抵着头,排着一个圆,张开手臂一个大字型躺在野地上,夜空繁星,全然落入了彼时还是年轻小伙子的三人眼里。

  一张票子零落在三人抵着的头中间,那是飞往纽约的机票。

  费尔德突然说起今天晚上七点播出的肥皂剧里面的哪个角色最漂亮,胸和屁股最肥大,开着一个又一个荤段子玩笑话。又说起那部《烽火母女泪》,聊到索菲亚·罗兰简直是他命定的女神。

  “那莉莉呢?”还没有大胡子的乔治故意拆自己老伙计的台。

  “哦我的天哪,你知道的,莉莉她不一样的。”费尔德突然噤了声,余光掠扫过一眼就在身侧的机票,无端失落了下来。“她也要离开了。”

  “你家小子呢?”大胡子没想到这一茬,岔开话题,转头问着老乔纳森。

  “沃曼芒特·乔纳森,怎么样,我给他起的名字。”一提到自己刚刚出生的小子,老乔纳森就有着用不完地兴奋劲儿,他永远也忘不了人生中第一次怀抱着自己的孩子的场景,他清晰地感觉到怀中的这个小婴儿和自己有难以言说的,血缘上的联系,感受着他可爱的小手小脚四处在身上乱抓,他发誓一定要把世界上所有他能得到的东西全部给他。

  “沃曼?”费尔德拍了拍脑袋,“这可真是拗口,真没想到你这个老粗夫能想出这种名字来。”

  “你们连起来读一读试试!”

  费尔德和乔治照做,两个人一遍遍地念着,沃曼,沃曼,曼,特,芒特。

  “你俩速度快一点儿!”乔纳森催促着。

  这回出了分歧。

  “environment.”乔治说。

  “mountain.”费尔德说。

  “bingo!”乔纳森打了个响指,一脸得意:“我真的把我们上学时候的书都给翻烂了,我发誓,当年考试之前我都没那么用功。”

  “好名字。”乔治也不太懂,反正觉得好就对了,竖了个大拇指,费尔德也点头表示赞同。“当然好,我一早就知道你俩一定也会觉得是个好名字。”

  可然后呢?

  好兄弟之间又是一阵良久的缄默,那张机票就像是一个小小的黑洞,要把人所有的心力全部吸过去。

  直到最后,还是年纪最大的费尔德站了起来:“我父亲下周要带我去隔壁城市谈一谈今年下一年比赛的赞助事宜,还要我跟着去学一学管理镇子上的事务,太忙啦,都没空和你们再聚在一起啦。”

  故作洒脱地摆一摆手。

  费尔德的爷爷是普提斯小镇的镇长,费尔德的父亲也是普提斯小镇的镇长,他们也把费尔德朝着镇长的方向培养。看起来是世袭,但是镇子上的每一个镇民都没有异议,因为大家都感受得到的,费尔德一家子有多么爱这个小镇,为了镇子付出了多少的心血。

  乔治看着费尔德背身抬手的动作,眼角动了动,他分明感觉到脸上落了滴水滴子,旋即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拍了拍沾在屁股上面的泥灰,起身拉了乔纳森一把。

  “带好你的机票,见到热情的纽约大妞记得回来给兄弟我介绍一下。”乔治酷酷地把牛毡帽安在自己的脑袋上,衔着一根草茎又吹出一阵怀俄明乡曲曲调,这是他最爱的那一支。

  只剩乔纳森呆呆地站在原地。

  乔治爽朗地一笑,用力拍了拍三人里这个最小的弟弟的肩膀,大手一挥,跟着费尔德勾肩搭背地朝着另一途山路离去。

  该怎么形容去一九六五年的夏天呢?

  费尔德会说太短了,短到几个人还没好好享受完人生迈向成熟的最后一夏,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溜走了。

  而乔治却觉得那太长了,横亘了他这一辈子,经久不去的盛夏,久到白发追青丝,久到记忆里的人都褪了色。

  “那张机票是我当年参加的那场比赛的奖品,纽约,那可真是个大城市。”大胡子叹了一口气,旋即又对着杜牧之释然一笑,“不过也看不到怀俄明里这一座又一座的山了。”

  他没说的是,那天晚上,自己对着破败的牛场背向着散场的霓虹,吹着夜来的凉风喝下一罐又一罐的酒。而费尔德回到家里,怜惜地擦了擦飞机模型,上了最后一遍松油,默默把它收进了衣柜的最里层,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取出来过。

  他们在一九六五年的夏末送了乔纳森最后一程,看着他带着各自的梦想,飞向遥远的大都市。

  “后来,费尔德那老家伙顺利成了镇长,而我继续过着我一成不变的,如同黑麦面包上早敷的油酪一样无味的牛仔生活。牛仔,牛仔,说起来好听,但其实只不过是替别人放牛的而已。”大胡子自嘲一笑。

  他向杜牧之讲起,二三十年代,自己的父亲跟随着劳工潮来到了这片刚从墨西哥手里夺过来的西部大平原上,这里生长着漫山遍野的曼格拉草,冬季也不会枯死,因此许多大农场主都将这里当做放养牛的天然牧场。

  “你猜猜看?一开始我父亲放的是什么牛呢?”大胡子把手里的酒壶扔给杜牧之,杜牧之会意,从随身带着的谷酒掏出来,倒满再扔还给大胡子,这是大胡子喝酒的习惯,从来不用别的玻璃瓶。

  “美野?还是这儿的格纳丽?”想了想杜牧之觉得也不太对,那数量就太少了。

  果不其然,大胡子冷笑一声,“是德克萨斯长角牛。”

  一战结束,美国经历过短暂的经济腾飞,城市人口大大增加,肉类需求直线上升。牧牛这一职业也应运而生,说得好听是牛仔,可大胡子对这个单词总是不屑一顾,他总觉得被附加了太多的一些人想看到的东西。

  “当时的畜牧只不过是把牛放到荒地,任它们吃草。而我们的任务就是骑着马,驱赶着带上印记的牛翻山越岭,照看着他们乖乖吃草,驱赶前来偷猎的人和窥伺在一旁的野兽,一直驱赶到牛镇进行交易。当然了,免不了要走丢几只或者死掉几只,都会被那些铁公鸡们臭骂一顿,在他们眼里,当然还是自己的牛更金贵一些。”大胡子咋了咋嘴,很是不屑,他一向是个叛逆小子,当然会把雇主们气个半死。

  “我最后一次跟我父亲去牧牛是在我十三岁,还记得有一天夜里一场大风暴,牛群受惊,马儿也破胆,我被摔下马来,我父亲一直叫着我‘乔治!乔治!’嘿,他怕我被牛蹄子踩死了!不过我命大,自己摸了棵树爬了上去,那树被受惊的牛群撞得乱颤,我一度觉得自己要被甩下来了,那就是个死字。”

  “那场风暴夺走了不少牛的性命,跑了那么远一趟,父亲也没有赚到什么钱,还白白没骂了一顿,我气不过,和那个傻逼对骂了起来,我是说,他可不可以用他脑子里的猪油去想一想该怎么样在那样一场大风暴下保证每一头牛的性命?”

  杜牧之摇了摇头,他也想不到答案。

  “后来整个西部经历了一场大寒潮,这阵仗谁能见过呢?绝大部分的牛都死光了,牛仔们,当然也包括我父亲,失了业。小镇上挤满了失意的牛仔们,连每年都举办的赛牛都冷了下来。”

  大胡子把手抬了起来,握住,像是凭空抓住了牛角一样。

  “要熟悉每一头牛的脾性,抓住它们的角,胸腹紧贴在牛背上……”他微微眯着眼睛,上半身轻轻地晃荡,好像在随着牛蹄摆动的幅度而改变自己的用力方向。

  “用力贴紧,压迫身下的牛,你要让它知道,你比他更强!坚持住,然后你就会成为一名大家都尊敬的,最强大的牛仔。”大胡子一笑,他已经是了。

  “后来赛牛也停摆了挺多年,就和那段历史一样,都要被人遗忘了。说起来我也该好好谢一谢费尔德,他让我的一些本领有了用武之地,不过后来再也没有年轻人像你一样,真的想要再来学习每一名牛仔必须学会的课程了。”

  “再问你个问题,你知道为什么当时我们放牧牧的不是美洲野牛么?明明体型更大,观赏性和经济效益也更好。”

  杜牧之张了张嘴,却觉得嘴皮子太沉,反而说不出话来,他能感觉到大胡子即将要揭开一段,沉重地,血淋淋的历史。

  昭昭天命。

  吾等尽取神赐之洲以纳年年倍增之万民自由发展之昭昭天命。

  “华盛顿你应该知道吧?”大胡子把喝的剩了一般的酒全浇在脚下的土地上,向厚土敬礼。

  杜牧之当然知道。

  “在所有印第安人居留地被摧毁之前,不要听取任何和平建议。他把他们比作野兽,现在想想也真是可笑。”大胡子和土地碰了碰杯,一笑。“对吧?”

  “我的家族也算是一直扎留在西部,祖上的先辈们也曾和这里的印第安原住民们交往甚密,家族录里形容他们是虽然语言不通,但是彼此友善相助,至今我这儿还留着当年土著们送给祖爷爷的器具。”

  “那个时候美洲野牛也泛滥,还没有什么德克萨斯长角牛,当时戴着高帽子的人下令,对于印第安人,可以从臀部往下剥皮,做成老爷们踩的靴子。”大胡子说着说着就要笑出来。

  “可这和这些牛儿有什么关系呢?有啊,关系大着呢!”大胡子起身,拉着杜牧之到拖拉机旁垒积的牧草那儿一坐,不紧不慢地接着和他讲述。

  他说起,因为这些牛看见了它们本不该看见的东西,或者说,他们本来就是一类东西。

  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一直到到大胡子生活的年代才结束的大围猎,猎杀了一头又一头的美洲野牛。最开始的目的很单纯,不过是为了防止以畜牧美洲野牛为生的印第安人因为牛群栖息地的迁移而卷土重来的捕杀令,一张印第安人的头皮1美元,一头美洲野牛送到处理厂10美元。

  “一场漫无目的的屠杀,横跨了近百年,到最后恐怕也没人能说清为什么要在这里开展围猎,他们都觉得,只是为了钱。”大胡子手一枕在自己的脑袋后面,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感慨了一句,“或许是吧,反正不会是为了掩盖什么。”

  大胡子又问了杜牧之一个问题。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小镇从来只过圣灵节而不是感恩节吗?”大胡子突然无比认真地看着杜牧之,他要让杜牧之清楚地记得这段历史。

  “因为小镇上的每户人家都清晰地记得这段历史,都清晰地记得感恩节是为了感谢印第安人的帮助,感谢他们的火鸡与奶酒,才被设定的节日。你听听看,这多么的讽刺。”

  “这座小镇忘不掉历史,而想要融入现在的世界,小镇要活下去就是装也要装得学会忘记历史,有些人学会了忘记,他们走了出去不再回来,追逐更好的生活这一点儿错也没有,当然也有很少的一些人留了下来,他们忘不掉。所以,我们的普提斯,终归只有没落一途。”

  大胡子好像又想到了谁,一乐。

  “所以你瞧瞧费尔德那个可笑的老家伙,一大把年纪了还想着拼命让这个镇子活下去,为此,他也做过很多镇子上的人不理解,也不支持的决定,包括每年的盛典,把我们的文化与世界接轨。刚才和你说过的乔纳森,我们的兄弟,自他一去纽约就和大多数人一样再没回来过,答应给我找的纽约大妞也食言,真是个烂人!”

  虽然是在骂,但是杜牧之听得明白,大胡子很想念乔纳森,怪得也只是他真就一去不回。

  “乔纳森也真是个混蛋,一点儿音信都没寄回来,这里还有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在等着他。他的妻子在他离开的第三年就郁郁寡欢地过世了,就埋在那山的背坡墓地里,那儿是这里每一个人死后的归宿。他的儿子我和费尔德一直在帮忙照看,小沃曼芒特·乔纳森可真不愧对他那死老爹给他起的名字。”

  “怎么讲?”杜牧之开口问道。

  “他当时才这么点儿。”大胡子伸手在自己肚子前比了比,确实是个小孩子的个子。“我问他,你以后想要做什么呀?小男孩儿嘛,那个时候超级英雄多么的流行,我还以为他会说想做一个英雄或者明星什么的,结果他指着那座山告诉我,他想像我一样,去守着这座山,保护山上的生命。”大胡子眼里都泛了点儿泪光,自顾自拿自己的老白色体恤儿蹭了蹭,背着杜牧之不想让他看见,大胡子一向是这样的人,觉得感动的流泪太过娘腔。

  “我那时候就发誓,我会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我会教他一切我会的东西,我要把我能给的全部给他。”

  这已经足以表现大胡子内心中的澎湃和不平静了,杜牧之能感觉到,大胡子一定是把小乔纳森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看待的。大胡子一辈子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只在镇长喝醉嘴瓢的时候,才堪堪透露处对这位老朋友的深深的愧疚。他们两个人当年都爱上了莉莉,结果镇长和莉莉两情相悦,大胡子从来也不提及自己的感情,只默默在一旁,一守就是那么多年,就像远处缄默的山一样。

  “后来,后来……”大胡子声音有点儿颤抖,拼了命压抑住内心的情绪,他已经陷入回忆里出不来了,这是鲜少的事。

  “喝口酒,不急。”杜牧之重新给了他他最爱的谷酒,自己也一起陪他喝了起来。

  “是,一个人喝确实没意思,以前我总一个人喝,你来了之后我拼酒都有人作伴儿了。”大胡子只一笑,和杜牧之碰了碰杯。

  “后来,费尔德确实成为了一个好镇长,不过我清楚,他其实一点儿也不想做这个镇长。不过在一九六五年的那个夏天,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而我呢,就想着要留下每一处我记忆里的这里的样子,守着它们,现在我也知道了,费尔德一直在帮助我,甚至说是在保护我。”

  “小乔纳森也长大了,学会了我的一身本领,我会带着他上山练枪,认识一下每一种叫得上来或者叫不上来名字的生物,一起赶跑想要再来偷猎的人,有他在,我确实轻松不少。只是哪次费尔德那蠢猪想要开发开发小镇,说是山上有一段矿脉,我和小乔纳森一起站起来骂他,这也是我们之间第一次吵那么凶的架,甚至打了起来。”

  “费尔德,你他妈忘记当年是谁跟老子说要让大提顿这一脉再度变成天堂,给老子记着,那山上你碰不得,你要敢让那群傻逼开着挖掘机进来,咱们就绝交吧,自此我带着家伙干我的事儿,你就接着抱着你那些臭猩猩的美金睡大觉吧!”中年大胡子狠狠地朝费尔德脸上打了一拳,直接把人给掀翻在地。

  乔纳森憋红着脸坐在一旁,桌子上的山图就像是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地隔开了几个人。

  费尔德没吭声,只是拿手臂稍微擦了擦流出来的鼻血,沉着声音道:“我知道这些年你看不起我做的一些事情,但是乔治,小镇是要活下去啊!”

  费尔德红了眼睛,这些年两人之间越来越生疏,就连着乔纳森也不与自己亲近,万般无奈,却又没有机会把话说开。

  “我何尝不想呢?可你看看帕丽家,已经要揭不开锅啦!前年的旱灾,我们的牛羊死掉了多少!人工成本也在加大,光是雇人赶牛上山吃草每年都是一笔大的开销。你不要跟我说你可以,每一家每一户,每一头牛羊你和小乔纳森两个人能保护得了吗?”费尔德的老泪已经要飚了出来。

  “我是镇长!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爱这个小镇,乔治,你他妈看清楚一点,这里是现实人间的地狱,不是你想象中的伊甸园!”

  从很久之前,费尔德和乔治就走上了两条路。自费尔德放下那张几十年前去纽约的机票,放弃了自己的梦选择成为镇长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开始接受现实。

  费尔德知道自己在兄弟三个人里面最年长,知道小兄弟乔纳森脑子最灵光,最能接受新鲜的事物,在三个人里面去纽约最有可能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而乔治,他是西部最后的老牛仔,他一直孤独地守着怀俄明旧时的辉煌不肯醒过来。费尔德选择让自己接受和面对血淋淋的现实世界,他要让乔纳森去追梦,要让乔治去守梦。

  可他已经撑了很多很多年,太累了,终于也要撑不住了。

  “小镇要活下去,镇子上的人也要活下去,我从来没没有忘记我当年和你说过的话,可是乔治,大家就要吃不饱饭了,也是我没本事,是我没本事,都怪我……”到最后费尔德流出的每一滴泪水都成了自责。

  大胡子只记得自己如遭雷劈,大梦终醒。浑浑噩噩地带着乔纳森离开,自己在屋子里灌下了一瓶又一瓶的酒,不知天昏地暗。

  直到一日一些西装革履的人和费尔德在镇门口对峙了起来。

  “怎么一回事?”大胡子仍然醉醺醺的,虽然经历过很大的争吵才没过多久,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站到费尔德身边。

  只瞧见费尔德怒目圆睁,红粗着脖子骂着眼前的人:“我说过他不会就是不会,少在这儿给老子信口雌黄,你们要说是他杀了人,就给我拿出证据,不然就算是上了法庭我们也不会怕你们。而且是你们的人违约在先,少给老子扯什么提前勘探,之前讲得明明白白,在没有签署合同之前,一律禁止你们的人进山勘探或捕猎。”

  对面西装革履的野兽一声冷笑。

  “可是先生,没有白纸黑字地写过这条吧。那很可惜你们要是不交人,我们就法庭见吧,或者你想求我,放开矿脉的开发来换取我手底下人的原谅,那我还能考虑考虑。”

  光是在一边听着,大胡子就跟吃了屎一样难受。他也终于明白过来了,这些年费尔德面对的究竟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夜里,费尔德和乔治把藏在一处仓库里的乔纳森找了出来。

  人是不是乔纳森杀的,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

  费尔德身上一直有着大家长的风范,冷着脸,二话没说伸出巴掌重重扇了乔纳森一巴掌,把人都给扇倒在一边。

  难得地,乔治也没有帮乔纳森说话,只是站在费尔德身边。

  “是我们把你惯得太厉害了。”费尔德语气里透出浓浓的失望与疲累。

  “惯我?”乔纳森咧了咧嘴,竟是笑了起来,那是吃人的笑,相背的,眼睛里全是嗜血的红光。

  “那家伙拿枪指着什么你知道吗?云豹!费尔德叔叔,你告诉我这个世界上云豹还能剩下几头?他们说豹皮可值钱了,我就想知道知道,他们自己的人皮扒下来又能值多少钱呢?”

  “你疯了……”费尔德气极,刚想抬手再补上一巴掌就被乔纳森握住,乔纳森已经长大了,个子已然比正在衰老的费尔德还要高出一些,一下子费尔德的气势就弱了不少。

  “我是疯了,我不像你一样,会给我们的镇子招来那群恶心的人。”纵然心在滴血,乔纳森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一把把刀子,狠狠地扎向费尔德的心底。

  “啪!”响亮的一声。

  那是大胡子打上去的一巴掌。

  乔纳森又委屈又愤怒地看向这个自己一直视作生父的人,教会自己一身本领和做人道理的人。

  乔纳森失望,他觉得就连乔治叔叔都变了……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要费多大的力气为你这件事儿擦屁股!”其实从一开始,乔治就没想把乔纳森交出去,他看得出来,费尔德也一样,只是又惊骇又失望自己的孩子干出这种事情。

  对于乔纳森,他们总是有着过分的溺爱。

  “你自己冷静冷静,好好想想!”仓库的大门落了锁,他们把乔纳森锁在里面,一是为了教训,同时也是为了让他避避风头,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处理好之后再放他出来。

  费尔德深知,这个世界上就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情。就连乔治也决定了,大不了就让那群人进来,无论如何也不能断送掉乔纳森的未来。

  “最后的结局呢?”杜牧之轻轻问着,而大胡子叹了一口气。

  “运气比较好吧,对面买通的人出了岔子,而法官又是个环保主义者,加上没有切实的证据,费尔德那个老家伙拼了命地争辩,所以也就不了了之了。不过毕竟是在我们这里出了事,少不得赔了不少钱。但后续的影响就很大了,费尔德严辞拒绝了接下来的合作,对面就开始造谣小镇,镇子上的日子只能说雪上加霜。”

  “这不是遂了小乔纳森的愿?”杜牧之打趣着想把沉闷的气氛赶跑。

  而大胡子的神色却突然落寞了下来,一滴老泪终于憋不住了,交错在脸上灼烫着杜牧之的眼睛。

  “他和他父亲一样,都是混蛋。走了也不说一声,都走了,都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三天,大胡子发现前一天送进去的晚饭没动,赶忙打开了门,高高的仓库玻璃上硬生生被锤碎,染血的碎块连同大胡子的心一样碎了一地,那分明是沾了他和费尔德的心血。

  费尔德得了消息连忙赶过来,两个人对溏淉篜里着空荡荡的仓库良久不言。

  直到最后还是费尔德温声安慰着他:“小乔纳森可真是学会了你的一身好本领。”大胡子也配合的一笑。

  自此之后,费尔德再也没有跟大胡子提过关于开发面前的山的想法,只是每年操办起了盛大的庆典,大胡子也全力配合,久而久之竟也名声在外,小镇的日子变得红火了起来。

  “其实现在想来,原来三言两语之间,竟然已经讲完了我们的一辈子,人生那么短,我遇见过很多人,很多事,也终于也要面对别离。”

  “很高兴你能和我讲这些。”杜牧之不知如何去安慰眼前的老人,老一辈的怀俄明人已经背负了太多,自己的任何话语在他们的人生面前都会显得苍白。

  “不,应该是谢谢你。”大胡子爽朗地笑了,先前的泪水早就被他藏了起来,杜牧之也没点破。

  “谢谢你带给小镇的变化,也谢谢你,愿意聆听我们的故事,看看我们面前的山。”

  天色太晚,杜牧之起身要告别大胡子,却被大胡子的声音拦住了脚步。

  “杜,我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你和乔纳森也是。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遇见了小乔纳森,帮我和费尔德那个老家伙转达一下,告诉他我们都很对不起他,也很想他,他要是愿意的话,就回来看看我们这两个老家伙,看看这个小镇,看看这座他爱的山。”大胡子的声音酿着隐隐的哭腔,被夜风一吹,很容易地就散淡了去。

  “我会的。”杜牧之看着佝偻的老人,重而又重地点了点头。

  “所以现在,我完成了对大胡子的承诺。”又一处篝火,杜牧之眼里映着长火,缓缓地讲述着他们的故事。

  他只是一个旁观者,帮助故事里的人完成他们的愿望而已。

  “你一早就知道了?”乔纳森满眼含着泪,紧紧抿着嘴。晏淮左还在里面睡觉,刚测的体温已经降了下来,索性两个人也不再试探,坐下来把话说开。

  只是乔纳森没想到,两人的对垒,终究是自己先被破了防。

  “也不算很早吧,就在你说要带我们去追逐‘达瓦’的踪迹的时候,我就在想,怎么会有感觉这么相似的人呢?除非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杜牧之的语气里没掺杂一点儿感情色彩,只是陈述。

  “对了,老费还托付了我件事。”杜牧之想了想,决定还是说了出来。

  “什么?”乔纳森重重吐了一口气,收拾好所有的情绪。

  “他想让我告诉你,不要太责怪你的父亲,其实你的父亲一直很爱你和你的母亲,并不是真的不想回来。四十年前费尔德曾托人打听到了你父亲在纽约的住址,想写一封信让他回来看一看你,但是最后被打回,被打回的原因,收件人,已故。老费说他知道其实你一直放不下这件事,记恨着你的父亲,但他想让我告诉你,包括老费和大胡子在内,每一个人都很爱你。”

  “大胡子后来得到消息以后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你父亲在纽约的地址,费了很多力气打听到他的死因,拿到了他留下来的遗物。你父亲是因为进了探险队遇见了冰川暗流而葬身,他的遗物里也留下了一堆自己所见的照片和一部摄影机,按照当年的价格,已经算是用尽他的全部身家了。连并着一封信看起来是他等到回来就想寄出的,上面写着,亲爱的儿子,我的妻子,我马上就要回来,爸爸给你带了最好的礼物,希望你快快长大,看看这个美丽的世界。”

  杜牧之顿了顿,卖了个关子。

  “更多地等你回去之后自己看吧,大胡子已经帮你收了起来,就在他家,你幼时住的阁楼的书架上,那个你最爱的地球模型的背后。”

  乔纳森听后,良久没有作声,只是慢慢低下了头。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乔纳森双手慢慢覆上了头,“是我不敢回去,不敢面对他们。我一时间都不知道,我该恨谁呢,还是该恨我自己……”

  自乔纳森出生起就没见过父亲,母亲也早亡。两位叔叔对他极尽疼爱,溺爱程度甚至超过了费尔德自己的孩子,可小小的乔纳森总是失落,他好像见一见母亲的爱人,见一见两位叔叔常说起的,自己的父亲。

  当年的少时意气,没能发觉长辈的良苦用心,直到自己漂泊在外那么多年,才逐渐明白过来原来最爱自己的人一直就在身后,从未离开过。

  “那何不回去看一眼呢?”杜牧之一笑。

  “费尔德……还有乔治叔叔,他们怎么样了?”乔纳森手握住自己的鼻子,遮住嘴巴,只露出两只眼睛看向杜牧之。

  “如果你是说费尔德的话,他很好,就是可能有点儿孤独吧,毕竟小镇子上的老人一个接着一个的离开了。你回去他肯定很高兴。至于乔治。”杜牧之抿了抿嘴唇,这下子他再也无法置身其外,被心底涌上来的悲伤吞没。

  “他已经过世了。就在我走之前又折返回去的那个周末。”

  乔纳森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着,仿佛身体里的一根弦已经崩断了一样。

  “他最后也没什么太多的嘱咐,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一个人,酷酷的,不善言辞的,却又热心肠的一个西部老牛仔。”杜牧之还能记得临走之前,参加一场大胡子葬礼的情形。

  布置的很简单,就他和晏淮左,还有费尔德镇长一家子送了送大胡子最后一程。

  谁都没有掉泪,晏淮左和大胡子不太熟悉,却也知道是一位对杜牧之很重要的人,一个劲儿地想要安慰他,倒是搞得本来没怎么样的杜牧之十分不是滋味儿。

  费尔德轻轻把大胡子最喜欢的酒和那顶牛仔毡帽放在他的墓前,驻足良久。

  “慢慢走,一路顺风。现在也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杜牧之望着费尔德的背影,才在日光下的一处阴暗里读了满身满心的孤独与悲怆。大胡子墓碑旁边正是老乔纳森的墓碑,很多年前费尔德也曾和大胡子一起站在这里,送了送好兄弟的最后一程,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挥手向另外两个人告别。

  大胡子去世的前一周,那头一直被他照顾得很好地老赛牛终于没能撑过去,被大胡子抱着咽了气,弥留时间里最后几声低哑的嘶鸣,像是在和自己的老朋友告着道别。

  “老家伙,你太累了,安心地睡个好觉吧。”大胡子抱着老朋友的头,轻轻抚摸着它的角,笑着想着自己前一夜给它准备的最好的草料都被它吃了个干净,那一定很美味。

  老牛像是听懂了他的话,鼻孔里噗嗤了两下气息,慢慢闭上了眼睛。

  那之后的每一天里,大胡子都会坐在牧场前高高的堆草上,看着往来牛羊一口一口吃着泥上一荏又一荏的绿草,看着哪一片空地上自己曾和兄弟一起追逐着年少时候的梦想,看着远处缄默不语的山,这看了一辈子的山,想着想着自己爱上她的一瞬间,和接下来被情字难捱的,这一辈子的每一分每一秒。

  也终于都要散尽了。

  大胡子低下头,微微笑了笑。其实这个时候他还是失落的,他无力阻拦时间的流逝,老西部的怀俄明终于会在人们的记忆里淡去,就像他和自己的老牛,也终究要到了散场的时候。

  大胡子去世的前一天,他慢慢悠悠地走到了镇长家小聚,嘴里还哼着熟悉的怀俄明小调。

  两个人又像年轻的时候一样并肩坐在一起喝着小酒,吃着小菜,看着镇子,看着山,吹着牛逼,聊着梦想。有时候也会感叹指缝太宽而时间又太窄,原来啊互相陪伴着,陪伴着,这一辈子也就要过完了。

  大胡子将要离开的时候,莉莉俯下身来,在大胡子脸颊轻吻,在他耳边温柔地道了一句:“谢谢。”

  “再见。”费尔德望着他,也一直守着他。

  大胡子只一笑,其实早就成了一家人,大家都明白,互相之间的感情已经不是简单的爱情能衡量得了,那是亲情,是友情,是超脱一切的情感。

  大胡子孤身一人回到了他的小家里。

  自父母去世以后,他一直就是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

  可他并没有觉得孤独,因为故里的山野长满了他心土的每一个角落。

  “晚安,我的爱人。”大胡子微微一笑,慢慢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当然会做一个好梦,外野浩大,这天地都是他驰骋的草场。他将驭马而过,牛羊穿行山野,彼时莺飞草长,他终于过了这人间一趟。

  “他也给你留了一封信,被费尔德把它的和你父亲的信放在了一起,大胡子说过,他一直在等着你回来。”

  乔纳森已经泣不成声,杜牧之走到他身边蹲下来,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温哄着说道:“回去吧,回去吧,别让他们等太久。”

  世间的相遇与分别从未停歇,这只不过是杜牧之见证的,参与的又一场分别,他安慰着乔纳森,但同时何尝不是在安慰着自己。

  他突然很想呆在晏淮左身边。

  晏淮左还在熟睡,眉头轻蹙,看起来是不太舒服。杜牧之就静静地坐在他身边,抚着他的额头,慢慢地,慢慢地被困意席卷,睡了过去。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初遇的时候,漫漫洲际公路上,寥寥大漠群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