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怀俄明的山也在说我爱你>第18章 我爱你,你听见了吗?

  烧了一整天,到第二天傍晚杜牧之才清醒过来,一醒来就吸了一鼻子的干草混着牛粪的味儿。

  “费蒙你小子快把牛全赶进圈儿里!别让新出生的小崽子冻死啦!”隐隐约约有老镇长的声音传过来正教训着自己的小儿子,嘴上没个干净,依旧骂骂咧咧地,脚步声倒是越来越近。

  门在吱哑乱叫,随之而来雾蒙蒙的天光终于有机会透了进来。

  “嘿!杜!你总算醒了,晚上给你喂的退烧药一直到早上烧才算退了点,赶紧起来喝口肉汤暖暖身子。”转眼瞧见杜牧之醒了,老镇长立马笑出一脸褶子。

  “那两个人呢?”步子还是虚浮,被镇长搀了一下杜牧之才站稳。

  “费蒙昨一晚就把他俩送镇上的医院了,感谢上帝那男的也就摔断了几根骨头。要我说就是活该,明明有禁止游客靠近的标牌还是不要命的进去,幸亏昨天你碰见他们了。现在这些网红一个个为了博人眼球真是不要命啦!”镇长还是贯口地在骂,

  “他们就是得好好谢谢你,为了救这俩脑子长屁股上的傻逼差点儿把命给搭进去,你知道我收到了什么吗?律师函!我的上帝啊,谁能相信明明是我们救了他们,那个婊子进了医院二话不说就开始翻脸指责我没有尽到应尽的义务,拜她所赐,下周我又要去会会马斯特那家伙,本来我们俩就不对付这次又不知道要怎么样被他刁难呢!”老镇长的脖颈子又开始红了起来。

  杜牧之的耳朵已经能够很好地适应镇长时不时蹦出来的几个脏词儿,刀子嘴豆腐心罢了。马斯特他也认识,镇上的大法官,笑面虎一个,杜牧之也没少被他恶心。

  “得了,老费,左不过陪他们叨叨一场,回头我弄点酱料,铺个锅子我们弄着吃。”

  镇长一听杜牧之要弄酱料眼睛都放光了。

  “哦,就是你们中国那个神奇的锅?什么都可以往里面下的那个?”镇长立马把刚刚的臭脸丢到一边,一下子竟开始手舞足蹈起来。杜牧之给他弄过一次,自那之后镇长就深深记住了那独特而又辣口的味道,日思夜想却也不好张口让杜牧之再做一次。

  “对,火锅。”杜牧之忍俊不禁。

  “费尔德快过来!”镇长夫人在喊他,镇长是个老婆奴,一听见立马用粗粝的大手摸摸脑袋缩起脖子回应着。镇长年轻时候脾气更火爆,在外惹了不少事儿,唯独对自己的老婆是言听计从,旁人一问就哂笑着道:“不可说,不可说。”

  杜牧之总是能透过镇长的背影看见他俩大半辈子的风风雨雨,即使此刻仍然感慨。他寻来了两罐子麦芽威士忌,慢慢悠悠地坐在自己最喜欢的位置——木栈的边角上,又在身旁空出来一个位置来。

  “干杯。”杜牧之饶有兴致地向着旁边的虚空举起酒微微一致意。

  冻得发紫的云层由远天边发迹,在空中铺开了一层透黑的帷幕。那幕帘上积聚了太多的冰水,太沉了,太重了,承载不住便慢慢迫近地上的人。长风猛烈地砍来,一把利刃折断了高草腰身群群,屈身向无边无际的天云跪拜,老曲树早就撑不住了,硬生生被断了枝干挠在片叶岩上成了一道又一道的青痕,眼见之处哪有东西能够阻挡住这股威风呢?入我庭下,杜牧之的发齐齐被向后扬去,在耳边又是万种野兽低吼。

  云低,天高,风疾,哀啸,压得那独身一人显得如此得渺小。

  “哞~哞~”杜牧之在学着那群牛叫,一会儿又傻里傻气地笑出声来。

  一口两口如白水一般往下咽,火辣辣的滋味瞬间就从胃腹蔓延向四肢百骸。杜牧之在看远处小成一点的费蒙驱着成群的牛把它们赶进草舍里,他在看渐渐燃起的葳蕤火光慢慢彻亮离人的归途,他在看远处缄默的山,渐渐隐没在风雪夜里的那青黑一色,他当然也在借着那山,看看自己。

  杜牧之还记得幼年时候自己撞破父亲出轨男欢女爱的狼狈场面,他也记得自己的母亲对着孤灯啜啜,诉不尽那悲苦流不尽那眼泪,可一转头就开始温柔地笑着问他,“牧之,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一个瘦弱的女人用自己的肩膀为小小的杜牧之撑起了一片天地,而终于当他长大了,可以赚很多很多钱了,能接过担子抗下生活的苦痛的时候,真正想保护的人不在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莫不是人世间最大的悲苦。

  一夜又一夜,看月沉日升,杜牧之守着母亲临终前凝望着而担忧的目光迟迟不肯入眠,那目光里有太多的诉说与歉疚,扎得他心口如裂。杜牧之会听着风吹窗棂,他总觉得那是亡人流连于世间最后的低语,是母亲放不下,走不脱又悄悄折返回来看望自己了,他一遍一遍地告诉母亲,放宽心,早安眠。他从来不言及自己的思念,他怕母亲的脚步因此踌躇,他怕母亲还得再多捱一秒这世间的磨折。

  他又想起,就是那一夜,自己抱起一方小小的盒子回到家里,轮回一般,又撞见了同样的场景。

  杜牧之没有怪任何人,他只是觉得,天地浩大,自己真真正正孤身一人了。

  昨日的高烧做的梦也悲苦,醒来全然酿了一嘴的黄连苦的人心肝都要呕出来。

  雪下得是大了,你瞧它要把这个世界都给湮了个尽,一叠又一叠全都落尽了杜牧之的眼睛里,灰蒙蒙的,被烫化了,迫不及待地换了种姿态又朝外涌出来。

  他不敢啊!

  耳边都是晏淮左的问,眼前全是晏淮左这个人。

  总是退避,总是不安。

  杜牧之在怀俄明的山上种下了种,现在反过来是怀俄明的山慢慢生长在他的心土上。他一直刻意地回避着,却在生死一瞬间避无可避,只能赤裸裸地面对着在山中等待着他的人。晏淮左一遍遍地唱着craving you,杜牧之被他那双长满了桃花的眼睛凝视,杜牧之听见了他张口唱出的下一句:“I’m always craving you.”

  我痴迷于你,我沉醉于你。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晏淮左的声音就响起在背后,杜牧之却慌不择路地逃进山里没敢回头。

  而此时此刻,再无忌惮。

  杜牧之朝着远处的山嚎喊着:“我爱你,你听见了吗!”

  山嗡鸣作响,山音又一遍一遍在风中雪中回荡。

  杜牧之就这么一口一口地灌着烈酒,到最后竟成了一场嚎哭,他分明看见了山中人在向他招手。

  一直等到费蒙归家,才把烂醉在外的杜牧之领了进来。

  大病初愈的人不要命似地在外面吹风,镇长的老婆闻着酒气立马揪起镇长的耳朵就开始教训,用屁股想想都知道杜牧之喝的麦芽烈酒是从哪个老酒鬼手里讨来的。

  “天呐,亲爱的莉莉不要打啦!你不知道这多难得!”镇长讨好的爱称立马让妻子红了脸。“让杜喝个痛快嘛,对我们这种老酒鬼来说,找到兴致还能喝个尽兴实在是太幸福的事情啦!”镇长看向杜牧之的眼神难得的多了几分惺惺相惜来。

  “还喝!不要命了!”莉莉仍在骂。

  倒是杜牧之一直没吭声,被镇长拉着吃下解酒药喝了点肉汤又昏昏睡了过去。又是一觉睡到大中午才被宿醉的头痛醒。

  镇长正抽着烟危坐在客厅里,手里拿着一堆报纸,见到杜牧之出来才起身问候。

  雪还没有停,甚至有股子愈下愈大的趋势。

  “今年就这样了,说是后面还有更大的一场暴风雪。”镇长沉着声音。

  杜牧之心情也不算好,望了望窗外的灰白也被堵住了口。

  旅游业遭到重创不说,镇民赖以生计的畜牧行当这一场大雪下来也不知道要死掉多少牛羊,私人的电厂可不管这些,电费只会蹭蹭蹭往上涨榨干人的油水,杜牧之自己的旅店这下半年也可以算不用开了。原来这外面的野兽不会吃人,可周围又都围着吃人的人。

  杜牧之了解老镇长的人,也明白他为了镇民们的生计发愁,万般无奈这才是人间。“总之等雪小一些的时候先把交通疏通了,到时候看看谁家缺点什么匀一匀,物资什么的大不了我们多跑几趟从邻州运过来,老汤米家的儿子不是电工么,看看能不能弄个小型发电机这样就不用走电厂那些混蛋的路子了,优先把牛羊们照顾好再说。”

  老镇长听了也只默默点头,这些都是不是办法的办法,只能硬捱过去。

  “杜,谢谢你。”老镇长突然转头,一脸认真地对杜牧之说着。杜牧之不是镇上生长的人,老镇长明白他要想走随时都能走,实在不必留下来和镇子上的人一起扛。

  杜牧之摇摇头倒也没多说什么,兀自走出去一齐帮着清扫溢进来的积雪。年岁渐长他愈来愈相信一个缘字,和老镇长的熟识是缘,谁又能想到他们一开始是为了一瓶好酒而争吵呢?当然,遇见晏淮左也是。他从没想过离开,因为这里是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