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烨想象过很多次他们兄弟俩重逢时的场景。
他想过，可能是在某个雷雨交加的日子里，他和唐黎站在街道的两端。他们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两人不约而同地认出了对方。
他还想过，唐黎一定会朝他狂奔过来，扑进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抹眼泪，一边泪眼汪汪地说这么多年了他有多委屈。唐黎从小就是个爱哭鼻子的撒娇鬼，这次离开家这么久，肯定要跟他腻歪好一会儿。
不过差不多有八年没见了，不说小萝卜了，自己也都从一个穿着校服的单纯男孩变成了如今西装革履讨生活的虚伪大人。曾经的爱哭鬼肯定已经长大了，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姜烨站在面馆门口，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唐黎。
那个裹着围裙的纤瘦背影，熟悉的走路姿态。虽然背对着自己，可姜烨几乎可以一口认定那就是他的弟弟。
姜烨就这么站在门口看呆了。
唐黎变了许多。
姜烨还记得，他对唐黎的第一印象就是——“漂亮”。这本来是个形容女孩儿的词，可唐黎的好看一点儿也不比女孩弱。记忆里的唐黎皮肤白嫩，大眼睛写满了清纯和童真，睫毛卷卷惹人心生喜爱。他天生遗传了妈妈的优点，从小就生成了个美人胚子，走到哪里都会惹人的注目。
而现在眼前的这个大男孩，已经褪去了幼时的奶气，长成了如今成熟的男性模样。他穿着普通的围裙，个子窜高了一大截，相貌虽然还有幼时的神韵，但皮肤经过风吹雨打之后已经变黑了一点，放在人堆里已经没有什么特别。姜烨看出了神，注意到唐黎的双臂因为常年的劳作还长出了一层薄薄的肌肉，腰肢却依旧很纤细。为了方便工作，他把额前的碎发束成小捋翘在头顶，颇有几分可爱的感觉。姜烨看着小辫子随着主人的动作而抖动飞舞，顿时心生爱怜，心都快化成一滩水了。
唐黎……真的是他。
真的太久太久了。
姜烨可以想象出这些年唐黎都经历了些什么，但饶是如此，唐黎却依旧没有自暴自弃，而是阳光向上地努力工作着。姜烨心里很欣慰，欣慰的同时，眼眶又有些酸涩。
心痛和狂喜交织，姜烨心乱如麻。他终于再也等不下去了。姜烨径直走上前，轻轻地站在唐黎面前，小声地对他说：“……我想要——一碗牛杂面。”
姜烨眼看着唐黎慢慢地抬起头，迷糊的眼神逐渐变得清亮、闪烁！
姜烨的心砰砰直跳，嗓子一瞬间变得有些干哑。唐黎写字的动作慢慢地滞住了，凝望着姜烨一动也不动，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疑惑，和随之而狂涌起来的震奋。他的唇有些颤抖，却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
姜烨心满意足地把这个反应理解成“弟弟需要一个拥抱”。
于是姜烨上前，把唐黎深深地拥入怀里。姜烨的手有些失控地用力，唐黎的脊背僵直了一下，他手里的铅笔都滑了出去。这一刻，姜烨忽然有一种错觉，怀里的唐黎还是那个天真懵懂的孩子，就像小时候那样。
“唐黎！……唐黎，”姜烨傻笑着，笨拙地语无伦次，缓慢地松开了他，“你一下长得好快。”
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哭成小泪人，唐黎的眼睛专注地望着姜烨好一会儿，最后轻轻地移开了目光。他耳朵微微发红，小声地开口念了一声：“……哥。”
唐黎的声音变低沉了些，姜烨突然有些遗憾自己没能亲身见证小孩的变声期。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声音这个称呼，姜烨感觉自己的心一下被击中了，整个人都发软。
“哎！”
这时，店里的老板娘走了过来打算招呼唐黎去帮忙照顾生意。她撞见了两人，疑惑地呀了一声：“小唐，这位是谁？你熟人吗？”
唐黎迅速扭过头看了老板娘一眼，突然扔下账本转身就往后厨飞奔。老板娘惊讶地拾起地上的账本，还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姜烨很快反应过来，脑中还没有多想，身体就已经迅速抬脚追了过去。
唐黎跑得飞快，姜烨的胸口突然弥漫着一股未知的恐惧感。他突然觉得自己一身束手束脚的西装实在是太不方便了。最后姜烨在店里囤放厨具的杂物室里追上了唐黎，唐黎看见来者是他，突然很不好意思地后退了一步。
姜烨喘着气，一时也有些迷茫：“唐黎，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唐黎靠着墙，“我不该在上班的时候睡着的，老板娘要怪罪我了。”
“睡着？”姜烨愣了一下，朝他走近了一步，“你没有睡觉啊？你怎么了？”
姜烨走到了唐黎面前，他比唐黎高出了一些，唐黎只能仰起头来望着姜烨。姜烨身上喷了些男士香水，唐黎对这感到陌生，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疑惑的神情。
唐黎犹豫着开口：“因为如果不是我睡着了，我怎么会梦到……”
突然，他不说话了。
姜烨一怔，琢磨出了话里的味道之后，他的唇角慢慢地勾了起来，带着阳光味道的灿烂笑容在嘴角绽放开来。所有猜忌、怀疑、不确信，在这一刻烟消云散。烦恼变得微不足道，重聚的喜悦在一瞬间冲昏了姜烨的头脑。
“我也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个梦，”姜烨伸手摸了一下唐黎的头，宠溺和温柔写满了他的眼眸，“不然等第二天从床上睁开眼睛，那时候我该多寂寞啊……”
唐黎的身体狠狠一颤，手指不安地扣在了背后的墙上。像终于反应了过来，他的眼神由迷茫转至震惊，最后瞠目结舌地紧紧凝视着姜烨的脸庞，像是在确认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最终，唐黎缓缓地深吸一口气，好似终于分清梦境和现实一般，脸颊腾地一下红成了一个大苹果！
“……哥？”
“嗯。”
唐黎不再说话了，慢慢地有泪珠从他眼眸里滑落出来。他用袖管一遍一遍几乎粗暴地擦拭着眼睛，希望能保持自己的视线清晰。
姜烨及时阻止了他的动作，唐黎的慢半拍让姜烨看得鼻子发酸，却反而笑了出声。
唐黎又小声喊了一句：“哥？”
“嗯。”
“……哥！”
“在呢。”
唐黎不再说话了，抿着嘴唇眼眶发红。
姜烨笑了一下，眼眶也热热的，“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们第一次见面，现在已经十四年了。唐黎，哥哥终于找到你了。”
姜烨再一次把唐黎搂进了怀里，唐黎长结实了许多，脊背的肌肉线条变得有几分硬朗。姜烨深情地把头埋进弟弟颈侧里，他终于能亲口说出那句他日夜里都想着对唐黎说出的话：
“小萝卜，我来接你回家了。”
那一瞬间，唐黎脑海里闪过很多很多的画面。眼前的人正是自己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着的哥哥，是他不忍想起又舍不得忘记的意中人——他怀念姜烨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也情绪失控地想要抱住哥哥的肩膀，吻一吻他湿润的眼角。可这一刻，他只是疯狂地掉眼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他就是你哥啊？”
方阳逸惊讶地忘记了接过老板娘递来的筷子，直白的目光直往姜烨身上扫射。
“喏，快拿着筷子！”老板娘不满地提醒了一下方阳逸，后者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接过了筷子。
“我、我一直听黎哥说起他哥的事，我还以为是个个儿高两米虎背熊腰的猛汉呢。”
老板一眼看穿了他，笑盈盈地说：“你吃柠檬啦？嘴里吐出来的话那么酸呢。”
方阳逸红了脸，不吭声埋头吃面去了。
老板娘又从厨房里端来了几个菜，分别帮一家人盛了饭。他们围坐在一起吃晚饭，气氛温馨而热闹。餐桌上，唐黎坐在姜烨对面，中间隔了两个人。虽然姜烨很想挨弟弟更近些，可唐黎却像个还没缓过神的满脸迷茫的小兔子。
“小唐有时会跟我们说起你的事，我早就知道你们兄弟俩的感情很好。”老板笑着喝了一口酒，“小唐刚来我们店里时，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让他在店里干活，之后每年的什么春节啊、中秋节啊都是我们一起过的。可我心里当然也知道我们这些人毕竟和他的家人不一样。我心里还是也希望他能早日和家人团聚。偶尔过节时，他会和我说起家里人的事，我听了以后也很感动。小兄弟，你生在一个温馨美满的家庭，现在你们兄弟团聚了，我们也觉得很高兴。”
姜烨听了五味杂陈，抬眼看了唐黎一眼，却发现唐黎也正看着自己。
姜烨忽然眼眶一热，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滚入了喉咙，刺得人眼鼻发酸。老板笑了笑，夹起了盘里的一块牛杂放进了姜烨碗里。
“好了，不说这些往事了。来，尝尝这个牛杂吧，是唐黎腌的。”
姜烨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唐黎还学会了做菜。姜烨把牛杂放进了嘴里，目光一边往唐黎的方向飘。
“唔，好吃。”姜烨的眼睛里带了点喜悦。那牛杂真的是出乎他意料的美味，酱料入味三分，咸度适中。
老板和老板娘都哈哈大笑起来，唐黎更加把头低得更低，脸颊发热。
“唐黎这些年一直受你们照顾了。”姜烨站了起身，郑重地举起酒杯敬酒道，“我作为他的哥哥，真的非常感激你们一家人。你们的慷慨和善良，我们会永远记在心里。”
姜烨挨个跟一家人热闹地碰了杯，轮到方阳逸的时候，他突然放下了手里的啤酒杯，转而拿起一个倒了西瓜汁的玻璃杯，还没等姜烨来就兀自喝了个干净，把空杯往桌上一扣，吊儿郎当地翘起腿。
老板皱眉，不知道儿子哪根筋搭错了，拍了一下他的大腿警告他。方阳逸却冷哼了一声，怪里怪气地说：“某个哥哥真是潇洒，自己的弟弟当初都快沦落到露宿街头捡垃圾吃了，他不知道在哪儿逍遥快活，屁都不放一个！现在弟弟挺过来了，日子越过越好了，他倒穿得人模狗样儿跑来认亲。原来不是亲生的，感情到底不一样啊？”
姜烨举起酒杯的手滞在了空中。气氛一时有些僵持。老板尴尬地拍着方阳逸的腿，压低声音指责他：“你闭嘴吧！快坐好吃饭！”
姜烨沉默了一会，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鼻子有些酸涩。
他转过身来，望向了一旁低着头闷声喝酒的唐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说得对，我确实来得太迟了。发生了很多事，我刚考上大学的那段时间……家里出事了。我们卖掉了以前的老房子，搬去了省城的医院。再后来，我大学毕业，就来到了这里工作。”
唐黎的动作定住了，他缓慢地放下酒杯，抬起眼看着姜烨。
“唐黎，爸出了车祸，下半身瘫痪了。”
轰。唐黎的天空炸起了一道闷雷。
他的眼前浮现起了姜爸爸慈祥和蔼的脸，往日相处的一幕幕点点滴滴地涌现出来，和担忧与痛苦交叠，让他感觉胸口压抑得难受。
“……什么？”
“爸住了很久的院，我和妈都出去工作了。”姜烨挤出一个笑容，“不过，爸恢复得挺好的，去年我把他接回家了，买了新的房子。现在生活算是步入正轨了。唐黎，你能相信吗？我也住在这里。我一毕业，就过来这里了。我们明明都住在这个地方……命运真是让人又气又笑，对不对？”
好在，他们颠沛流离，最后总能遇见彼此。
唐黎无声地低下了头，再抬起时，脸上多了几分坚定。
“哥，我想跟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