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仔细一想，班长说的话也不是全没道理。
唐黎确实一直很自私，在姜烨最需要集中精神的高三时期，他还是像个孩子一样任性地对哥哥予取予求。他恣意耍脾气，就能一条短信把姜烨从教室里喊出来，逃课只为了接他回家。他犹豫不决，就让好不容易有了个短暂假期的哥哥得不到休息，还得打足精神陪他留宿面对姑妈。
姜烨是个很好的哥哥，可他真是个糟糕的弟弟。
唐黎躺在床上，泪水几乎要把枕巾浸透了。他不敢回家，他知道班主任的电话一定打到了唐代荷的手机里。李如雪就抱着他，说带他回去，给他煮土豆糕。
唐黎泪眼模糊地抓着被子，把李如雪心疼坏了。李如雪轻柔地摸着唐黎的耳鬓，把他从床上扶起来：“好啦，小乖乖，别哭了，没事的！来吃点土豆糕，热乎的。”
李如雪又托着唐黎的手，为他一勺一勺喂着软糕。唐黎连同眼泪和食物一起吞进肚子里，李如雪就咋舌地摸着唐黎肿胀发红的手掌，叹气道：“都打红了，唉。”
唐黎吃了几口就没了胃口，看着李如雪问：“我妈来电话了吗？”
“还没呢，”李如雪摸了摸唐黎的头，“小黎不怕，有我在，不会让你挨骂受委屈的。咱不怕，啊。”
从学校回来后，唐黎的精神一直处于恍惚状态。班长被带走之后，他和李如雪一起在办公室接受了快半个小时的批评教育。李如雪心疼侄子受苦，坚持相信是班长惹事在先，闹到最后李如雪最后差点和校长直接吵起架来。就这样，唐黎得到了“停课一周，在家反省等待处分”的结果。
越想越觉得委屈，李如雪差点流了眼泪，用手指匆忙地擦去，又狠狠地说：“什么狗屁学校！教出来一堆社会的小流氓！小黎，大不了，这个学，咱不上了！”
唐黎摇摇头，“姑妈……我有点累了，今天就先睡了。”
李如雪欲言又止，好几次都把话又艰难地吞了回去，最后只剩了一口叹息。
“好吧，”李如雪起身，“你先休息吧。这事儿，姑妈一定会为你出头！”
唐黎抓着被单的手收紧：“不用，真的不用……”
他已经没脸回家见爸妈和哥哥了。
姜烨这几天卡在了瓶颈上，题都写不下去。今天心情好不容易平复了一些，就打开房门去厨房里接了杯水喝。
刚喝了没几口，唐代荷就从外面打开门回家了。姜烨顺口问了句：“妈，怎么这几天唐黎一直没回家啊？他又去李阿姨家住了？”
唐代荷的神情有些古怪，只换了鞋走进来，却没说话。
“……妈？”
姜烨发现了不对劲，放下杯子上前一步追问：“你刚去哪儿了？”
唐代荷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就去楼下超市买了些面包。”一边又问他，“怎么啦，是不是饿了？我给你热点饭吧。”
姜烨再问，唐代荷也不说了。唐代荷也许是为了不让他多想，可这样一来姜烨却更担心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姜绍辉回到家，脸色却也是阴沉着的，浑身一股低气压。姜烨知道一定是出事了。
“爸妈，”姜烨放下筷子，“唐黎究竟怎么了？”
姜绍辉拗不过姜烨的执着，最后还是把唐黎闯祸的事告诉了他。
“今天也是老师通知我们的。现在学校那边下了很严重的停课处分，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姜绍辉眯着眼睛，烟灰燃到了他的手指尖。姜绍辉把烟头扔在烟灰缸里，沉沉地叹了口气，“我从以前就很担心他会受他原生家庭的影响，变得像他亲生父亲一样。所以唐黎还小的时候，他第一次对女同学动手，我就很严厉地教育他。可是……”
姜绍辉不再说话了，手指无力地放了下来。
在他们家，打女人是最禁忌的家规，也是姜绍辉的底线。上一次唐黎犯这样的错误时，姜绍辉气得差点没情绪失控，也让唐黎尝到了严重的代价。本来以为他不会再重蹈覆辙，没想到这一次，唐黎终归还是越了界。难道他真的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姜绍辉不服！也不愿相信。
从暴力家庭出生的孩子，难免也变成一个暴力狂。可姜绍辉和唐代荷已经尽了全力想要帮助唐黎脱离原生家庭的阴影。他们把唐黎从水深火热中拉了出来，心里还是希望唐黎从此能过上平凡而幸福的生活。却不想千防万防，孩子的身上还是沾染上了旧日的恶习。作为父母，最害怕的就是昔日家庭的不良影响已经深深刻进了孩子的骨子里，再也无法根除。
姜烨心里分割出了两个小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白脸的小人说明明那天都约定好了，他还以为唐黎已经懂事地能理解自己了——可为什么他最后还是犯了禁忌？红脸的小人却焦急地解释说，可能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呢？
白脸的小人又说，不管什么原因——你看，犯错就算了，承认并改正就好。可他现在做了什么呢？不和家里联系，只会找个地方躲起来，一声不吭！他已经成了这样一个胆小鬼！
姜烨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看向了唐代荷：“妈，唐黎他现在到底在那儿？”
唐代荷揉着太阳穴，担忧的目光望向了姜烨。许久后，才缓缓说：“……一直在他姑妈那儿。”
姑妈！
姜烨的情绪一下子被点燃。怪不得，怪不得了！
唐代荷有些担心地望着姜烨，姜烨沉着脸，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了，立马起身道：“我去找他。”
姜烨凭着记忆来到李如雪家里时，唐黎已经在姑妈家住了三天了。
姜烨敲开了李如雪家的房门，李如雪见到来者一脸的吃惊，刚想伸手阻拦，姜烨已经抢先一步挤了进去。
“唐黎！”姜烨的怒火溢于言表，“你给我出来！”
单间唯一的屏障就是卫生间的墙壁。卫生间的门敞开着，里面没有人。姜烨知道唐黎一定躲在卫生间背后的床上。姜烨又喊了几声，可对面却没有反应。
姜烨的脾气一下上来了，差点失控地冲出去，却被李如雪拼命地拉扯住：“姜烨！我告诉你，这是我家，不准你胡来！”
姜烨气急，甩开李如雪的手：“你是唐黎的姑妈，他现在犯了这么大的错，你纵容的态度会毁掉他！”
李如雪被姜烨劈头盖脸这么一阵说，顿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指着姜烨的鼻子怒道：“我——我好歹也是你的长辈，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育我！”
“唐黎！”姜烨却没搭理李如雪，继续朝着屋内大喊，“你什么时候这么不听哥哥话了？”
李如雪见状，连忙又去阻拦姜烨。两人还没争论几句，卫生间的一端突然传来几声嘈杂音，接着是两步缓慢的脚步声。
唐黎出现在了姜烨的面前，低着头，手指紧紧攥成拳。
看见唐黎的那一刻，姜烨失去的理智已恢复了几分。接着，楼道口传来急促的高跟鞋声，唐代荷也紧接着追了上来。
“姜烨……”唐代荷气喘吁吁地扶着墙，一边担心姜烨冲动做傻事，“我们先回家吧！”
这里毕竟是李如雪的家，闹僵了对谁都不好。关于唐黎的事，还是他们自己关起门来讲比较好。
姜烨来这里的目的也的确是接弟弟回家。他看了唐代荷一眼，也默认地朝唐黎伸出手：“走，跟哥回家。”
可唐黎的手攥得更紧了，指甲都有些发白起来。
“……我不回去。”
细如蚊声的嗫嚅，却一下震动了姜烨的鼓膜。
“你说什么？”姜烨上前一步，唐黎却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姜烨无法忍受唐黎躲开自己的行为，压抑的声音有些低沉：“唐黎，你不想回家是不是？”
唐黎低着头没有回应，李如雪一下就情绪激动了起来，三两步上前护在唐黎身前：“你不要逼娃娃！娃娃是无辜的！你们都快回去！回去吧！”
唐代荷也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想上前拉住姜烨。没想到姜烨失控地大声反驳道：“阿姨，这是我们的家事，希望你不要插手！”
“家事……”李如雪的脸色发白，像被戳了痛楚一样歇斯底里起来，“你说什么家事！我是李黎的亲姑妈，我凭什么不能插手他的事！你说什么家事！”
李如雪瞪圆了眼睛怒视姜烨，姜烨才开始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刚想开口，唐代荷就上前用力抓住了姜烨的肩膀。
“姜烨！”唐代荷低着头，“你冷静一点，不要再说了！”
姜烨闭上了嘴，焦灼的目光又望向了一旁的唐黎。唐黎已经抬起了头，眼睛红红的，泪珠安静地从眼角溢了出来。
看见了弟弟的眼泪，姜烨的情绪慢慢地平复了下来。
他确实冲动了。这几天他的心情实在很糟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人的思绪爆炸。今天他怒不可遏地冲来李如雪家，一定也把唐黎吓坏了。
冷静下来之后，姜烨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再次开口了。
“阿姨，”姜烨朝李如雪鞠了一躬，“对不起。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您也是唐黎的亲人。”
李如雪的神色缓和了几分，怒气却还挂在脸上。她走到一边倒了杯茶，把背影对着众人。
唐黎哭得胸膛在不停地颤抖，却死死咬着嘴唇，一点声音也没有漏出来。姜烨一下软了心，放柔了语气：“唐黎，你走过来一些。”
唐黎走近了两步，却始终低埋着头。姜烨想摸摸他的头，可手指刚触到唐黎的发丝，却惹来了后者一阵颤栗。姜烨收回了手，沉声问他：“我听说了你打人的事……告诉我，为什么要动手打班长？”
唐黎死死咬着嘴唇。姜烨伸手轻抚他的嘴角，直到他慢慢地松开了唇。
“告诉我理由，行不行？”
唐黎哽咽着开口了。
“……她说了很难听的话。”
“只是因为这个？”
“……嗯。”
姜烨忽然感觉头一阵痛，语气也转冷了：“你知不知道你已经长大了，要学会克制自己的脾气。”
“……”
“你知不知道你不再像小时候一样了，现在你一个拳头打过去，能造成多严重的后果？”
“……”
“你知不知道犯了错误要及时站出来止损，而不是躲在别人的身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
“你知不知道爸妈有多担心你，我有多担心你！”
“可是——”唐黎用力擦去泉涌的泪水，“可是她说你坏话！她——”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这世界上除了暴力还有很多其他的解决方法！”姜烨愤怒地打断他，“我们是不是约定过，以后不要随便就动手？”
唐黎咬住了嘴唇，眼睛也哭肿了，只不断地重复擦拭着眼泪。
“唐黎，你看着我！”姜烨粗暴地伸手抓住唐黎的肩膀，“你为什么要这么不懂事，让一家人都为你牵挂着急？你什么时候成了这样一个不敢直面自己错误的懦夫——”
“够了！够了！”
一声怒吼打断了兄弟间的对话，李如雪奋力将茶杯摔在了地上，碎片击落的尖锐声瞬间将每个人都震醒。
“姜烨，你知不知道——”李如雪的眼角红了，声音也有几分沙哑，“那个班长对唐黎都说了些什么？她说唐黎是克星，在哪儿哪儿的人就倒霉！她说唐黎克死了自己的亲生妈妈……”说到后面，李如雪已经泣不成声，“你根本不懂，你住嘴吧！别再说了！”
姜烨就像临头一盆大水泼在脸上一般，浑身都感到刺骨地寒冷。
“姜烨，你给我回去！”李如雪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都给我回去！马上回去！”
姜烨还想张口，却发现喉咙里一阵苦涩。姜烨咽了口口水，复杂的目光再次望向唐黎。
他现在满脑子只想把唐黎带离李如雪的身边。
姜烨沉声地开口，还想做最后的尝试：“唐黎……跟我一起回家，行不行？”
“我和妈妈就是来接你回家的，有什么事，我们回家再慢慢谈好不好？嗯？”
“唐黎？”
唐黎没有说话，颤抖着肩膀后退的步伐却说明了一切。
姜烨灰了心，哑着嗓子呢喃道：“好。你不愿意回家，那就永远别回来……”
姜烨退后一步，兀自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头也不回。
唐代荷站在原地，还没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成了这个样子。她左右为难，最后还是朝李如雪道了歉，转身急急忙忙地去追儿子。
留下一地的茶杯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