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野洗漱回来, 许琢云还是没醒。

  他怀里抱着空调被,脸颊肉被枕头挤压成一团,边野伸手戳了一下,触感柔软。

  许琢云被戳醒了, 半睁开眼, 睫毛打下一片阴影, 声音慵懒而带点埋怨:“你怎么这么晚才回, 都不回我消息了。”

  边野被经纪人拉去开了个小会, 解释道:“公司有事。”

  许琢云噘嘴:“就会说公司有事, 上次还不是去喝酒。”

  边野无奈:“这次真的有事。”

  “好吧,”许琢云趴在床上晃小腿,“要不你把我置顶吧,不然以后好友越来越多, 总不能三天才回我一次吧?”

  边野垂眼看他, 心里酥酥麻麻地痒。

  许琢云总这样,坦坦荡荡做一些十分亲密的事情。

  他因为对方一句话,一个举动开心、悸动, 可接踵而来的是无法避免的不安。

  害怕这一切会消失, 担心借朋友名义得到的所有特殊待遇, 终有一天会被收回。

  边野飞快洗漱完回屋, 想让许琢云给他演几段戏。

  但时间很晚了, 许琢云便不想麻烦边野强撑精神陪他,便问:“现在太晚了, 你明早有空吗?”

  “有一点。”

  “那好办, 明早再给你表演, 赶紧睡吧。”

  许琢云边说边看了表, 十一点半, 过了门禁时间,回宿舍很麻烦。他干脆提出要留宿,特别善解人意地往里挪,一米二的床硬是被他空出大半边,笑着问:“一起睡?”

  边野深知这样绝对会出事,断然拒绝,打算出门睡沙发。

  许琢云是借宿的,当然不好意思让主人睡客厅,麻溜爬起来拦住了遍野:“我去客厅,你睡床。”

  边野缓缓上了床,被子和枕头上还残存着温热体温。

  边野吞咽一下,觉得自己躺在这儿多半也很难睡着,所以又把许琢云给拽回来,自己躺在布沙发上。

  黑暗中,他打开微信,手机屏幕莹莹发光。

  聊天界面,许琢云已经被他置顶。

  一只小黄狗的头像分外可爱。

  .

  八月五号,许琢云来到蓝鲸影视基地。

  前一天晚上,他认真给边野把那段戏演了三遍,边野给了建议,他觉得十分受用,准备充分,他现在心里只有临上场前的激动,并不太紧张。

  被淘汰也没关系,来体验一次也值了。

  蓝鲸比方一宁拍微电影时在郊区找的影视基地大很多,各种布景都有,来来往往的人扛着机器飞奔,穿梭在眼花缭乱的建筑之中。

  许琢云走到13号棚,和保安报上名字之后被放行。

  13号棚是封闭棚,面积很大,一排顶灯把棚内照得比室外还亮堂,内里是一栋U型的双层板材建筑,每层有十几间房,房门上挂着标注着房间的编号的牌子。

  棚中,几个工人在搬运器材,走廊上偶尔有全副武装遮住面孔的人经过,从一个房间去到另一个房间,指不定就是什么明星。

  他顺着指示找到C区03号房间,门上贴着印有《飞鸟幻象》试镜现场的白纸。

  03号房间很空旷,没有推拉门隔挡,靠墙一周的的沙发上已经坐了不少人,一时全部盯着他,目光或探究或挑剔,多数都面色不豫。

  许琢云发现离他最近的那个人好像是方一宁派对里闹事的戈迪男装的人,他旁边坐着邱逸,抱臂翘起二郎腿,神色冷淡。

  周围还有几个明星,许琢云认得。

  方绍平和几位执行导演坐在最远处的桌子后,看他来了,招呼了一声。

  一个中年男人不满地开口:“方导,您特地提出的加试镜恐怕就是为了他吧?还特地让他最后一个才到现场,错开我们几位候选的表现,不让他表演的时候受影响,您是在堂而皇之地给他开后门?”

  许琢云迷茫起来。

  加试镜?什么意思?不是正式试镜吗?

  有人看着许琢云阴阳怪气:“你是纯素人吧,没有表演经验,方导挑中你的原因是什么?难道演技真的比咱们这几位科班生要好?”

  许琢云皱着眉:“我…”

  方绍平打断了他的话,站起身:“各位心中有疑虑我可以理解,但我既然破例选中他,就说明他有可取之处,何不看完他的表演再做判断?”

  如此清晰的立场表态,现场的人便没法再说什么。他们最多只能抱怨两句施压,根本无法真正左右名导的想法。

  方绍平回到原位,副导演打开投影,一段戏出现在前方的白墙上:“小许,你演一下这一段。”

  这场戏并非那场雨夜戏,而是他之前没怎么重视过的一场哭戏。

  许琢云已经无暇思考这又是为什么,凝神于文字之中。

  他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无论如何都要成功。于是闭上眼睛,回忆剧本,任思绪融入到剧本所描绘的一片海中。

  主角发现自己被恋人背叛,信仰崩塌,一步步走向海里,或许是想自杀,或许只是想让海水淹没他的感官。

  夜晚海浪很凶猛,他不断被击倒,然后爬起来,断断续续背着一首小诗。眼泪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滑落,他舔了舔唇边的泪,又捧起海水灌下去,忽然勾起一抹笑,轻声叹息:“眼泪原来比海水还咸。”

  表演结束,许琢云脸上挂着泪,鼻尖红了,眼尾也红,当道具的水被他毫不留情地泼到身上,领口前湿了一大片。

  明明没有海浪,但他踉跄的样子却那样脆弱,跪在地上时发出的几声闷响,让所有人都为之一颤。

  室内安静下来,之前质疑的几人面容愤懑。他们以为许琢云只是个硬塞进来的关系户,没想到还真不一般。

  方绍平抱臂,指示邱逸上前和许琢云对下一段争吵的戏。

  邱逸上前,要把许琢云带出那片海,但许琢云执意不走,两人的对话愈加激烈,争吵的时候,邱逸情绪激动,而许琢云依旧平静,可话语中的颤抖却暴露了他平静下的绝望和痛苦,几乎高下立判。

  这一段结束,邱逸恹恹回到座位,经纪人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他一抖肩膀躲开了。

  随后是一场即兴表演,副导演要求许琢云演一个等待父亲回家的孩子。

  许琢云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抗拒。

  方绍平捕捉到了这个情绪。

  其实演这对许琢云而言并不难,小时候他因为没有爸爸哭闹过几次,许茵被闹得没法,骗他父亲会来,他就抱着饭碗在门口等,可没有一次真的等到过。

  期待落空是什么心情,他早就懂。

  许琢云演完,几名导演相互看了看,对方绍平点了点头:“他的确更合适。”

  朱苓也在,她尤其欣赏:“他对剧本的理解最透彻,这一段本就不必歇斯底里地演,前几位的表演太程式化,他更合适。”

  方绍平心里的石头落地。

  他提出加试镜后,团队内部也出现很多反对的声音。

  副导们担心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无法承担大任,制片也对他执意要推荐一个新人不解,他一意孤行,力排众议,扛着内外两方的压力,才让这场加试镜得以进行。

  公开进行,也是希望许琢云能用表演消除一切质疑。

  好在许琢云没让他失望。

  到此为止,方绍平宣布全员试镜结束,可以先离开,等待答复。

  邱逸第一个站起来,无所谓地走了,他的经纪人已经在心里把方绍平骂了八百遍,表面笑吟吟地说了句再见,等消息。

  在场的人不傻也不瞎,不出意外的话,许琢云已经拿到了《飞鸟幻象》的男主角名额,而他们陪跑一个月,经历三轮,还是成了炮灰。

  所有人都对许琢云产生了兴趣。一个莫名被方绍平青睐,半路出现,却又完美交出了答卷,让人嫉妒万分又无可奈何的毛孩子。

  戈迪的人已经想出一百种灰色交易,要不是签了保密协议,他已经想联系pr铺稿。

  .

  中午,方绍平开车带许琢云去了一家中餐厅吃饭,许琢云觉得有些逾规,但方绍平不容他拒绝。

  餐厅在一处私人园林里,安静古朴,水流潺潺。

  包厢中,许琢云坐在方绍平对面,精巧的菜品不断呈上来,门被严丝合缝关闭的刹那,他按捺不住心里的疑问,脱口而出:“方导,请问刚刚他们所说的,为我准备的加试镜是什么意思?”

  方绍平揭开汤盅的盖子,抿了一口,给许琢云拆了条蟹腿:“上个月已经举办过前两轮试镜,但我不太满意选角,与其说是为你准备的,不如说是为了电影。”

  “惜才之心人皆有之,你是可塑之才,不必有压力。”

  许琢云道了谢,咽下蟹肉。

  方绍平笑起来:“小许,团队更认可你的演绎,你是电影的男主角了。”

  !!

  许琢云大脑突然卡顿,无法处理这条重磅消息。

  他真的这么幸运吗?

  因为一个意外,居然真的阴差阳错得到了别人挤破头都抢不来的机会?

  从音乐学院校庆那天开始,发生的一切就很像有人编织给他的一场梦。

  十分圆满,万分顺利,他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想要的东西被送到跟前。

  方绍平笑问:“怎么不说话,感觉不真实?”

  许琢云点头,语速很慢:“您…是拿了那么多奖的名导,而我只是个连表演都没学过的穷学生,怎么想都很不真实。”

  方绍平哈哈笑:“人生际遇就是这样,很多时候都会超出你的预料。但发生了的就是事实,拍我的电影很难的,你要加油。”

  “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我会努力的。”许琢云倒了小半杯白酒一饮而尽,火辣的液体让他如漂浮在云端,整个人晕晕乎乎。

  又聊了会儿电影,方绍平把对话重心转移到许琢云身上,问了他许多问题,包括成长经历、家庭关系,语气关切,表情带着他自己意识不到的慈爱。

  许琢云还被喜悦包裹着,丧失了判断力,一股脑全说了,像在交代生平。

  方绍平听许琢云断断续续地讲小时候的事情,目光落在窗外朦胧的灯光上,眸光沉沉。

  他不知道许茵过得这么难,斟酌着问:“小许,你从来没见过你父亲?”

  “没有,”许琢云摆摆手,表情有些神伤,“我妈说她是我唯一的家人,我猜我的出生应该是个意外,所以她不愿意讲太多。”

  方绍平嘴中发苦。

  许琢云的出生时间,恰好是许茵离开他不到一年之后。

  饭局结束,方绍平揽着许琢云肩出去,收回手臂的时候,指尖不留痕迹地捻住几根掉落的碎发,收进了自己的钱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