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了一夜, 加上如今找到时纵了,整个人放松下来之后, 靠在排椅上的连岁很快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 已经十点多了。连岁睁开酸涩的眼睛,拍了拍脸,让自己更清醒些。
怎么突然就睡着了?他摇了摇仍旧有些迷糊的脑袋,然后看了看四周或坐或站的病人和家属们, 接着又看向走廊尽头的诊室。
时纵呢?怎么这么久还没出来?他有些担心, 起身大步朝诊室走去。
询问过医生后, 连岁才知道时纵早就离开了。他精神状态不稳定, 难道又发病跑了?
想到这儿, 连岁有些自责。如果自己没有睡着就好了, 一定能看住他。他精神时好时坏, 又爱惹事, 这样很容易遇到危险的。
连岁眉心紧蹙, 朝医生道了谢,轻手轻脚关上诊室的门后, 便快步跑了起来。他得去找时纵, 先去医院的监控室看看,起码得先知道他有没有离开医院。
连岁刚跑到监控室门口, 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他撑着墙壁, 气喘吁吁地滑开接听键,“喂…时遇…”
“连岁,你怎么了?怎么喘得这么厉害?”电话里传来时遇焦急又关切的声音。
“我没事, 他…他不见了, 我…在找…”
闻言,时遇松了一口气。
默了片刻道, “他已经被接回时家了。我就是怕你会担心,才打电话告诉你。”
原来如此。
连岁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回去了就好,回去了就好…
“谢谢你,时遇。”
连岁掐断电话,抬眸看了看门上‘监控室’三个大字,然后转身朝外面走去。
既然时纵已经被安全送回了时家,时老先生会尽力治好他,那自己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今天是自己在北潭市第一中学上的最后一堂课,所有的一切都很顺利,如今最让自己放心不下的事也已经尘埃落定,是时候带着儿子离开了。
没赶在时纵发病之前让儿子和他见上一面,是连岁如今最自责最遗憾的事。他不能让今早的事情再次发生,儿子与亲生父亲互相伤害,一旦发生更严重的事,连致以后肯定会后悔的。一想到儿子长大后会被自责和悔恨折磨一生,连岁的心就疼得紧,这是他绝不允许的!
早上的事,其实让连岁也没想到。瞒着儿子的那些年,他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担心。担心自己跟儿子坦白一切之后,儿子会恨自己瞒他欺他,甚至想过儿子可能会不要自己,投向时纵的怀抱。可当他顶着巨大的压力将一切都告诉儿子后,曾经预想过无数次的场景没有出现,儿子反而将所有矛头都指向了时纵。
比起儿子和亲生父亲之间互相伤害,他宁愿受伤害的是自己。连致还那么小,他的人生不应该如此。
已经发生的遗憾无能为力,只能尽力去阻止还未发生的遗憾。如果说之前必须要离开北潭市的理由,是不想让时纵和自己接触,刺激他发病。那么如今必须要离开北潭市的理由,就是为了不让儿子和时纵针锋相对。
至于去哪里,连岁想了很久很久,还是觉得去安南市最好。毕竟如今时纵精神混乱,时家人为了给他治病不可能再刺激他,安南市也就成了时纵永远也不可能会去的地方。
那么,那里就是对自己和儿子来说,最安全的地方。
*
三个月后,安南市。
流火的盛夏,蝉鸣阵阵的老街巷尾,一间小画室里坐满了学生。
穿着白衬衣的漂亮青年正在台上绘声绘色地讲解着一幅名画,台下的学生们有的端端正正地坐直身子,有的翘着腿随意地撑着脑袋,但所有人无一例外地都将沉醉的目光投向讲台之上,也不知是名画引人注目,还是台上的漂亮青年让人迷醉。
画室靠窗的角落里专门设了个小桌子和小凳子,连画架也小小的。小男孩坐直了身子,和其他人一样,目光始终落在讲台上,一刻也没移开过。
直到傍晚时分,连岁仔细地检查了每一位学生临摹的画作,包括角落里小小的画架上的画作后,一天的课程才算结束。
待连岁送走学生们后,连致就如往常一样帮着爸爸打扫画室。
叮铃铃——
放在讲台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连岁从门外走进来拿起手机,是之前住在职工宿舍楼上的谢老师。
他面带微笑,滑开了接听键,“喂,谢老师。”
“连老师,你认识一个左手有玄蛇纹身的男人吗?”
闻言,连岁细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手机边缘,默了默,“…认识。怎么了?”
“唉,你快来学校一趟吧!”对方的语气有些急。
“怎么了谢老师?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连岁有些忐忑地问。
“有个自称是你老公的男人,天天守在你之前住的宿舍门口,怎么赶都赶不走。门卫大爷都来撵他好几次了,报警也没用,他没犯法,警察也只是把他带走询问一番,不出一天就又回来了。我知道你辞职后就离开北潭市了,况且这人好像脑子有问题,这事本不该告诉你。但是他守在这儿已经一个月了,我怕再这样下去,会出事。你快来看看吧!”
闻言,连岁咬着唇,短暂的沉默之后。
他看了一眼正在打扫卫生的连致,然后低低地道了声,“…好。”
连致握着扫帚的手顿了顿,但很快又继续动作娴熟地扫着地,接着又拿起毛巾,一张一张地擦着桌子,面上的表情一如往常,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
连岁挂了电话,心怀忐忑地走向正跪在凳子上擦着桌子的连致,“爸爸…有点事,要离开几天。你去隔壁樊爷爷那里住几天,好吗?”
“好啊。”连致扬起小脸,眉眼弯弯地朝他笑着,“爸爸有事要忙就去忙吧,我已经长大了,自己在家也可以的。其实都不用去樊爷爷家的,但是为了让爸爸安心,我会乖乖待在樊爷爷家里,也会帮樊爷爷做家务,绝不白吃白喝,爸爸放心吧。”
看着儿子小小年纪如此乖巧懂事,连岁俯身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心底莫名地心疼,不知不觉就红了眼眶,“致致真乖,爸爸很快就回来。”
“爸爸,注意安全。”
“好。”
收拾完画室,连岁买了些东西,将连致送到樊爷爷家里后,才打车去了安南机场。
一路上他的心情都很复杂,思绪也很乱,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质问着他。该回去吗?该见时纵吗?见了时纵要如何打算?
连岁无法回答。
但他很清楚,如果自己不回去,时纵很可能会一直守在那儿。现在是夏天,气候还好,可到了冬天怎么办?他会冻坏的,会生病的。
听到谢老师说起的时候,其实他也想过联系时遇,让时遇通知时家的人,将时纵接回去。可他也知道,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方式。
时纵想见自己。他这人一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管是以前,还是失了记忆,失了神智后,都如此。
连岁乘坐了最近一趟飞往北潭市的航班,落地时已是凌晨四点。
职工宿舍的楼道走起路来有回音,声控灯一直亮着,直到连岁迈着极缓极沉的步子,站到了时纵的身后,昏暗的灯光才悄然熄灭。
黑夜里,周遭无声,长久的沉默,一坐一站的两人之间,仿佛隔着深不见底的鸿沟。
“别废话,见不到他,我哪儿也不会去,除非我死。”时纵闭着深陷下去的双目,形销骨立的身躯懒懒地靠坐在门口,随意搭在屈起的那条腿上的胳膊也显得单薄无力。
明明是低哑至极的嗓音,在这黑夜里却偏偏犹如一道惊雷,轰然炸开了连岁的心门。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屈起手指,唇瓣也咬得生疼。
其实自时纵在订婚典礼上出事后,关于时纵和时家的负面舆论网上铺天盖地都是,关于自己和他的那段婚姻曾经在网络上被抹去的所有报道,如今也都被扒了出来。人人都唾骂时纵,那些词汇,连岁看了甚至都会有些不适。
他想过无数次,时纵如今会是一副怎样的模样,但从没想过会是这个样子。
时纵就像是一条路边的流浪狗,因为一个路人在这个地方给了它一口吃食,便一直守在这里,等那个路人回来,再看自己一眼。
连岁上前几步,声控灯骤然亮起,“时纵。”柔柔的嗓音有些哽咽。
几乎是一瞬,他就被高大瘦削的男人紧紧拥进了怀里。
昏暗的灯光再次熄灭,黑夜里紧紧拥着的两人,呼吸都有些乱。
“老婆…”时纵如珍似宝地吻着连岁头顶的发,像一只委屈的大狗,“你去哪儿了,我好想你…”
连岁无言,却不受控地红了眼。
“老婆,我错了。别再丢下我了,好不好?”
“时家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废了半条命才逃出来,别再把我送回去了,好吗?”
“我现在无家可归,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收留一下我这个废人。”
“求你了老婆…”
“求求你…”
“老婆…”
“…时纵。”连岁轻轻推开人。
“怎么了老婆?”
良久的沉默之后,连岁再次开口。
“你要跟着我,必须约法三章。”
“老婆你说,三十章,三百章都行!”
“第一,不准叫我老婆。”
“…哦。”
“第二,不准碰我。”
“…这…好吧。”
“第三,收留你的这期间,所有事都必须听我的。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治好你,病好之后,请你离开。”
“不行!”声控灯骤然亮起,时纵一把将人重新拥进怀里,像是生怕他跑了似的,力道大得惊人。“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离开你,除非我死了!”
“你如果不答应,”连岁嗓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就当我今天没来过。”言语之间也是一如既往地淡漠。
“别!”时纵将头埋进连岁的肩窝,痴迷地嗅着他的气息,“我答应你。”
“放开我。”
闻言,时纵立马松了手,生怕连岁不高兴,又连忙后退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吃饭没?”连岁问。
时纵摇头。
“想吃什么?”
“都行,老婆说了算。”
“…”连岁皱眉。
时纵想起约法三章的第一条,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你说了算。”
“…走吧。”连岁转身下楼,时纵隔了两三米远跟在他身后。
晨光熹微,一前一后一矮一高两道身影,缓缓走出了北潭市第一中学。
连岁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做得对不对,但当下,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看着时纵手臂和脖颈露出的一部分伤痕,他虽然不知道时纵说的是不是真的,但只要有这个可能性,他就做不到将时纵再次送回时家,更做不到将人扔在这里不管不问。只能领他回安南市。
不过这事,绝对不能让儿子知道。
学校旁的早餐店,连岁点了一盘小笼包,两根油条,两碗豆浆。
见坐在对面的时纵迟迟不动筷,连岁温声道,“我知道你对吃食一向有讲究,这些你可能吃不惯,但这附近的早餐店都是这些。最近的高档餐厅,离这儿二十多公里,得打车过去。何况以我如今的经济状况,也吃不起。”
“从我离开你之后,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比起活得有尊严,能好好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夹起一个小笼包,递给时纵,“吃吧。如果实在不习惯,那就饿着。”
时纵一把接过,胡乱塞进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