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长垣的年少时, 一帆风顺,春风得意。直到遇到陆弛章,才算是跌了好大一跟头。
而后三年未见, 再一次在医院碰面。年轻的主治医师从走廊上匆匆经过, 却在与他擦肩时止步。
“郑长垣?”
这张脸近在咫尺, 郑长垣却觉得眼前晃动, 蓦地想起一句——
“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
1
2003.9.16.
这年的夏天特别漫长。都九月份了,气温依旧烫得灼嗓。
因为上半年的非典疫情,医学院扩招, 郑长垣改了志愿考进临床专业。
他从来没想过学医, 来了这里,满腹怨气。
报道之后推着行李箱走去宿舍,上了斜坡遇见一大段楼梯。正在思索着哪只手提上去显得更潇洒, 听见一声:“同学,要帮忙么?”
郑长垣回过头,是个身高都不及自己的男人, 模样普通, 又戴一副老土到夸张的圆眼镜,身板还瘦弱,白皙得似乎常年见不着阳光,怎么看都不像大学生。
他不以为然,掠过这人提上行李箱就走, 可手心出了汗打滑, 箱子摔到地上。
那人见状, 上来帮忙提侧把手,郑长垣没好气地去夺, 轮子撞上对方膝盖,瞬间腿软,一屁股坐在了行李箱上。
一次两次的拒绝都听不懂,郑长垣被太阳晒得心烦,直接拎着把手提起箱子,将这清瘦的人一并抬离地面。
“我连你都提得动,放心了吗?”
陆弛章愣了一下才跳下来,有些尴尬地松开手,仍是笑着说:“是我自不量力了。”
郑长垣不再理他,这人却看不懂脸色似的,抱着书一路跟在身后,着实烦人。到了寝室才知自作多情,原来他就是自己上铺。
屋子里只有两人,只好伸出手,“郑长垣。”
男人正摘了眼镜在擦镜片,一抬头,眼神转圈,像是找了很久才找到他。
这人不戴眼镜,似乎是另一张面孔……展眉一笑,五官干净又精致,还有半边的酒窝。
“你好。”
说你的名字啊,郑长垣想。
可他只是这样,只是看着自己笑。
2
陆弛章与郑长垣同一个专业,之后也并不熟络。
同一个寝室,只和严奚如走得近些。沈蔚舟不怎么回来,陆弛章又□□静,只靠阳台上那几盆圈养的花草占据视野。
这专业烦人透顶,背不完的书,做不完的实验。郑长垣自己过得也不快活,无暇在意透明人
要说最讨厌的事,以前是学习,读了大学才知道,还能有更讨厌的事情,是学医。
低年级的不用去医院,但那时候附属医院的副院长是郑长垣的姑妈。他不得已,一大早去跟门诊。
谁料在医院的电梯里碰见了同学。
梯仓狭小拥挤,郑长垣只好与陆弛章手臂相贴,和往常一样,谁也不开口。
电梯到了十二楼,忽然轰的一声,数字闪烁又熄灭。周围的人摇晃惊呼,陆弛章也朝自己身上倒。
郑长垣下意识地收手,揽住了他瘦削的肩臂。
晃动过后,电梯悬停在了半空中。有人开始焦虑,他竟然先开口,“这电梯总是制动失灵,等一会儿也许就好了,别着急。”
虽是这样说,半分钟后电梯恢复运行,陆弛章吁了一口气,才发觉有道视线停在自己身上。
”你经常来医院?”
“嗯,我妈妈在楼上住院。在我上高中那年,她脑出血中风了。”
本来郑长垣还想不通,他这样的成绩,为什么要学医,为什么还要留在桐城,这才恍然。
“你是因为她才选的这个专业?”
陆弛章摇头:“……这样的理由也太冠冕堂皇了。”
“那为了什么?”
对面一愣:“非得有个原因吗……我不过是个没有什么抱负的人,既然妈妈希望我当医生,就把这个看作是理想也可以。而且来了之后,我觉得学医也没有大家说的那么辛苦。”
这还不辛苦?郑长垣瞥他一眼。知道他家境普通,如今还多一个长年卧病在床的妈妈,难怪总是手脚拮据。
陆弛章却反问他理由。
郑长垣说:“因为这个专业分最高,不能辜负我辛辛苦苦考出来的分数。”
对面听了就笑。直到走出电梯,郑长垣才松开搭在人家肩上的手。
傍晚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大雨倾盆,夹杂冰雹,树枝东吹西散。
郑长垣狼狈跑了几步,看见有人站在屋檐下,见到他,眯起眼睛确认了好一会儿才走过来。
陆弛章迎着路灯,身后是雨水倾盆。
“我在想,你是不是没带伞。”
伞下逼仄,陆弛章要抬高胳膊肘才能让伞骨不撞到这人的头顶。
“我来撑吧。”郑长垣这么说着,却伸出手,直接握上了他捏在伞柄上的手,凉得要命。
手搭着手,切实地共撑了一把伞。
旁边这人甚至发梢上都挂了雨滴,沾了露水的花瓣似的。郑长垣瞧得一怔:“你怎么不戴眼镜了?”
“出来得急,落在病房了。刚才差点把别人认成了你。”
陆弛章转头朝他一笑,郑长垣也恰好在打量他的脸——
脸上明明没有什么勾人的美人砂或颊边痣,就是粉白清秀的一张脸,可是眼尾弯弯,勾连着睫毛的弧度,让人想在上面落下一笔,缀下一片桃花瓣。
霎时看恍了眼,郑长垣发觉,原来男人也能长得……如此妩媚。
3
于是开始常常注意他,课堂,校园,还有身边。
别人去一趟澡堂都赤了个臂膀,只有陆弛章会把干净衣服和睡裤都换妥帖才抱着脸盆回来。但仅凭他露出睡裤的一截白皙踝骨,就叫郑长垣面红心热一阵,不敢再看。
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了,许是太久没和异性接触,对着一个大男人都能生出些肖想。
总算四个人关系近了一点,考试月的半夜还能翻墙出去吃宵夜。
考完几天,几个人一起唉声叹气。可成绩一出来,陆弛章遥遥领先也就算了,最不用心的郑长垣就跟在他后一位。
严奚如无语:“……那你厌学都厌了个屁。”
之后这样第一第二的拉锯持续了很久,郑长垣从来没有压过他一回。可学习毕竟只是大学的一小部分,众人说起陆弛章,只会提一句他惊人的成绩,再然后,长得什么模样,没几个人记得。
这人总是温和平淡,什么都得不到他的激烈回应,也什么都引不起他的关注,甚至收到女生的告白,也只是红着脸说一声抱歉。
又不是天生石头心肠,好的坏的,情绪怎么可能毫无波澜。郑长垣想不到有什么事会让这人红脸说一个“不”字。就连出国交换的名单公示,陆弛章差两位落榜被前面的人讥讽——谁不知道那人是仗着有位当教授的父亲才拿到的名额,可陆弛章都能笑着说一声,“恭喜你。”
郑长垣想,真是个扮了一个好菩萨。
这天他从行政楼出来,正好碰上。陆弛章微诧:“你找了院长?”
“是。”郑长垣管自己抖雨伞,“谁都可能不够资格,唯独不可能是你。你可以不争不抢,但不能让低劣的鱼目混珠。”
学生举报教职工徇私舞弊还是头一遭,郑长垣可以肆无忌惮,陆弛章却要被他拽着去淌这趟浑水。
陆弛章脸都涨红:“可这些都是我的事情,你何必多管闲事?”又深吸一口气,“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关注我?!”
郑长垣的脸色霎时冷峭:“管都管了,你能怎么样?”
陆弛章红着一张脸,转身就与自己背道而走,刻意将脚步踩得噔噔响。
平时是蚊子响,这回是是麻雀叫,四下无人的现在才能显出些气势。只是郑长垣想不明白,这么一件小事,何至于让他都发了脾气。
第二日,灰色名单就公布出来,调整后的名单也张榜,清清白白的陆弛章顺利补位。在那时看,这未必不是个公正的结果。
但是在教授的默许之下,之后一段时间,总有老师和学生在背后对陆弛章指指点点。
可郑长垣年轻气盛,觉得这又如何,光明磊落,自由心证。
他也没曾想过,是陆弛章亲手拿交换资格换了教授项目的位置,丰厚的课题报酬才是他眼下最需要的。可郑长垣横插一脚,搅黄了许多事。
之后两人更加不动声色地互相回避着,拖着拖着,就拖成了心结
这天陆弛章在校办领了水果,每个人都发了,也打算亲手递到那个人手里,可是郑长垣又旷课。
陆弛章等了半天,却听说郑长垣在礼堂里被钢架砸到,从台上摔了下来,侧身着地,医务室出来以后直接送去了医院。
赶去医院,那人左侧尺骨鹰嘴骨折,包了夹板躺在病床上起不来。还好他冷静,看着陆弛章,“以后上实验课,杀生那一步就轮不到我做了。”
严奚如去借轮椅,只留陆弛章照看。一时尴尬,他莫名其妙问一句:“你肚子饿吗?”
郑长垣点头,视线却停在他手上。原来陆弛章提心吊胆一路,始终将那只桃子攥在手里,皮都捏皱。
“手抬不动,但我饿了。”
只好帮他剥皮,桃汁黏了一手。对方也不做动作,等着他递到自己嘴边,唇齿擦过指尖,咬一口皆是水声……陆弛章也没料想,送个桃子而已,为何如此奇怪……
“你不能用另一只手拿着吗?”
郑长垣却认真看着他:“不能。”
——不能不管你。
就着他的手指,再咬一口桃肉。陆弛章始终用食指垫着自己下巴,小心翼翼。郑长垣愈发觉得,他的眼神,嘴唇,和淡粉色的手指,都该是水蜜桃的味道。
这样的人,要是存了心勾引,没有人不入套。
自己只是其中之一。
那时郑长垣不到二十岁,经不住诱惑,不知爱情轻重。
为了伞下一眼,随随便便,就交托年少情衷。
4
临近农历新年,郑长垣小臂上的外固定才拆除,恢复得还行,屈伸运动并未受影响。
沈蔚舟是寝室里除了他们最后一个走的,问陆弛章:“你不回家?”
“不回,实验室还有事,我妈又在附院住院。我留在这里方便照顾她。”
陆弛章看向角落:“你也不回去?”
“嗯。”见那人的眼神也望过来,郑长垣只好随口扯一句,“我实验室也有事。”
到了除夕那夜,远处天空烟花绽放。陆弛章趴到阳台上去看,郑长垣便跟着一起站在他旁边。
晚风拂面,空气中还有细微雪片,陆弛章手脚皆冷,摘下眼镜,转过头眯起眼睛:“给我支烟?”
郑长垣瞬间愣住。他烟瘾不重,但偶有心烦按捺不住,也只等夜晚大家都睡着了,才摸去走廊尽头的开水房,吸上两口。等烟味都散了才回来。
也不知一点嗜好,如何被这人窥破。
于是摸出内侧口袋里的烟盒,抽出一支,却不递给他:“我没在这里抽过,你怎么知道的?”
陆弛章笑道:“晚上爬起来出去,门一关上就落锁。你以为是谁给你开的门?”
郑长垣一听也笑了,“啪叽”一声,点燃了手里的烟。
“给我一根。”
“没了,最后一支。”
陆弛章不信,仍就把目光停在他指端。
郑长垣夹着烟吸了两口,却觉手指都被他盯得发烫,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陆弛章便凑过来,在他指尖吸上一口。
同样一口,两人的反应却大相径庭。陆弛章不熟练地呛了一声 ,固执地要尝试第二回 。
郑长垣也没缩手,牵就着他。火星忽明忽暗,几乎照亮这人的眉眼。
烟雾没有边界,心思却清晰。
……就从这一瞬间开始,他想吻住他。
陆弛章抬起眼眸,发觉他盯着自己,“怎么了?”
郑长垣随口胡诌:“今天老王在医院被病人打了,你知道吗。”
“然后呢?”
“没什么,你要是去医院,小心点。”
陆弛章弯了眼睛:“好。我要是当了医生,一定跑得飞快。”
夜色越发冷清,郑长垣拿出盒中白蜡,点了几个,有些烟火气。
最后阳台就被他们折腾得一团糟,泼出的水洒了一地,裤脚尽湿,两个人谁比谁更狼狈。再幼稚的行径,也就结束于陆弛章的一句。
“新年快乐。”
郑长垣不回应他,对视着,蓦地蹦出一句。
“我喜欢上一个人了。”
对方一愣。
他又问,“你要怎么办?”
陆弛章皱起眉头,似乎不解:“……我能怎么办?”
郑长垣贴得更近,手都碰到他膝盖:“你不关心是谁?”
对方无奈:“是谁啊。”
由他拉扯自己起来,这时身后正好新一轮烟火绽放。
郑长垣替他翻平了领口。
“等追到了,我再告诉你。”
5
陆弛章说他眼神不好。以为只是近视,散光却更严重,摘了眼镜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自从眼镜被严奚如一脚踩碎,世界都变得模模糊糊的。
陆弛章上楼梯时看错阶数,一头撞上角落的八角金盘,转身又落进一人怀里,被攥住手腕。
味道太熟悉了,一下就认出是郑长垣。
“你不要作弄我,”陆弛章苦笑,“不至于要你牵着走路。”
“你这样子,谁敢放你出门。”
郑长垣拉着他去配眼镜。验完光,陆弛章戴着试配镜片走了一圈,终于能看清原位等待的人。
回到验光室,坐在一张沙发上,两个人靠得太近,膝盖相贴。
身边人过于紧促,手脚都比自己的烫,陆弛章疑惑抬头,那人却摘下他的眼镜,接过去擦拭。
验光室里黑暗,谁都看不清表情。
陆弛章开玩笑一句:“你这动作,专业的像在这里……”
忽而下一秒,被镜巾铺面盖住脸,掩住了嘴和眼睛,一瞬间暖意涌上。动作短暂,但嘴唇相撞的瞬间真实温暖。
郑长垣退后的刹那,镜巾正好落下来。
陆弛章的脸尽在咫尺,和自己对视,出乎意料的,眼神里只有迷惑和无奈。
对面不作声,郑长垣也只敢躲避他的视线。
“我们马上要在不同的地方实习了。但毕业之后,德国实验室那里有几个名额,可以的话,我们一起去。“
过了很久,才听到他轻微一声,“好。”
——因为这句话,郑长垣始终觉得这个人近在咫尺。
之后分去不同的医院实习,为了照顾妈妈,陆弛章留在桐城。
郑长垣半夜接到消息赶来,前脚刚进大门,身后唰啦一声,电闪雷鸣。顷刻间大雨瓢泼而下。
那人靠着身后熟悉的病房白墙,瞧见他,耸起的肩膀才敢松懈。
郑长垣手掌盖在他背后,整个人都在发抖,“差几天……差几天她就能看见我毕业。”
陆弛章松慢慢蹲下身,郑长垣跟着跪在墙边,将他的头靠到自己肩膀上。
“以前我觉得,是为了她才来学这个医的。直到刚才,我亲手送走了她,亲眼看见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我才明白,她为什么希望我当一个医生。”
陆弛章轻声说着,手却攥得更紧。
“因为这个职业,能给我一些面对死亡的勇气。”
郑长垣从未见过他热泪,也从未听过他坚定语气。
“所以现在,不为了任何人,只为了自己……我想当一名医生。”
伴随一场雷雨,盛夏轰然登场。
那是2007年,是他们各奔东西前的最后一场夏天。
6
毕业之后,面临很多选择。
规培,出国,实验,一念之间的选择,要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
郑长垣却将人堵在门口,鲜少地气急败坏,“不是要出国吗?”
陆弛章看着他,哑口无言,不知辩解。
怎么告诉他。说自己的条件只能争取公派,但唯一的名额已经被别人拿走。多年前被他顶替交换名额的学生,一见有他便忿忿不平,凭借父亲的推荐信,自己再多的努力也是白费。
可面对郑长垣,陆弛章只能淡淡笑了一下,什么都化成宽慰自己和他人的一句。
“是我自己的选择。”
郑长垣也无话可说。
他们在学校的这四年发生了许多事,圆满的,遗憾的,一切都成为抹之不去的回忆。
无论好坏,青春终将散场。
郑长垣看着陆弛章背影,其实很想问一句——如果我留下来,你会不会和我在一起?
可他不会。
因为陆弛章先说出了自己的毕业愿望。
”希望我能顺利规培,进入医院得到一个稳定的工作,然后……”陆弛章转头看他,语气温和,“娶妻生子,安安稳稳地和她过一辈子。这就是我的愿望。”
他笑得温柔,可郑长垣却觉得,这人是在提着斧刀,一个字一个字敲凿自己的心脏,鲜血直涌。
……娶妻生子,安稳一生。这是自己决不可能帮他实现的愿望。
而后,击碎他仅存一点希望的是陆弛章接下来说出口的。
——“我希望你也是。”
郑长垣再无力答应他。
同学揽他们去合照,快门仓促按下。
郑长垣,陆弛章,严奚如,沈蔚舟……所有人的青春在方寸之间定格。
彼时日丽风轻,一切都是朝气蓬勃的模样。
谁也不知道后来会有那样的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
分了上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