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白云野心>第22章 既见心上人

  又一日晨光, 好梦如昨。神魂荡漾,万般缱绻也叫日光打散。

  严奚如去机场之前, 俞访云给了他一个纸袋,轻飘飘的,说路上吃。

  他喉咙被冷气吹得发紧,一路咳嗽, 下了飞机回到酒店才想起那个纸袋。打开一看, 竟然是四包配好的中药冲剂。用水冲开撇去浮沫,两口喝尽。

  昨晚听他咳嗽了几声,俞访云一大早就去药房拿了药。袋子下面还压着一张手写的处方单, 俞访云的字迹, 严奚如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不怪字潦草, 只怪他才疏学浅,除了豆蔻,其余一味也辨认不出。

  组长出差,组里开不完的手术终于能歇息一下,江简带着俞访云查房如同巡山,大摇大摆。此时外边正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檐上,毕剥作响。

  俞访云看着窗外出神。上一次四年前, 也是如此的滂沱大雨,混乱嘈杂的车祸街口,逆着人群走近的医生。伤者躺在地上, 其中一个下半肢严重脱套伤的,勉强才能看出肢体形状……血和泥水混成了一团,没人敢靠近。俞访云也被俞霖死死拉住,不让他靠近。“有医生啊,救护车都来了!”

  急救医生赶到,逆着人群挤进去,场面触目惊心,只能先在血肉模糊里扒出完整的那个,外伤不重,在冲击之下心跳骤停。他来不及细细交代,立刻跪下来做心肺复苏。雨越下越大,他全然无暇顾及自己湿透了的衣裤,手下按压胸膛的动作一秒也不敢松懈。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快要到CPR的极限了,感觉手下的肋骨都断了几根。

  俞访云撇开围观的人,给医生撑了把伞。最后终于重新扪及颈动脉搏动,他懈下浑身的力气跌坐回地上,衣服裤子脏得彻底,手臂也颤抖得几乎撑不住自己。路人想拉他起来,他摆摆手,膝盖酸麻地陷在泥里。等伤者全都送上了救护车,雨终于小了点。

  那是俞访云见严奚如的第二回 ,雨水滂沱得连人脸都看不清,靠着别人高声喊出的名字才认出他来。

  严奚如问他为什么要选急诊,大概就是这几年前埋下的种子。他永远记得这一幕,在看不见的地方,在大雨里,有人沉默地和时间赛跑,争分夺秒,拼尽全力。从今往后,他想成为他身边的同行人。

  东京此时也下着细雨,淅淅沥沥,天色阴沉。严奚如合照之后回到室内,遇见了郑秘书长。

  郑长垣推了一堆应酬的捧杯,站到他身边,“一个人还喝什么白开水。”

  严奚如说:“嗓子疼。”冷风冷雨,清水也被灌出闷酒的味道。

  “你的木头没一起带来?”郑长垣见他孤零零一人,故作惊讶,“不至于吧,其他方面比不上我就算了,这种事也向我看齐?你也想追个十几年?”

  严奚如抿了下嘴。他从来不与旁人讲这些,可摊上俞访云,想显摆的心都按耐不住。“快得很,勉强算亲过了。”

  “这样都还不成?!”

  严奚如笑着摇摇头,那个小心翼翼的神情,让郑长垣觉得这人真要完蛋了。

  他遂眉毛一挑:“严奚如,你是不是不行啊?”

  晚上细雨下成了暴雨,窗外的纸篷被吹得哗哗响,严奚如躺在地榻上睡觉,可翻来覆去,闭眼都是昨晚的场景,喉咙烧灼起来。他爬起来抿了口茶,反而觉得醉醺味更重,魔怔了

  摸出手机,握着半天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只发一句:七床的抗生素停了吗 ?

  对面回:停了。

  秒回难免让人惊喜,严奚如未经犹豫,拨了语音过去:“俞大夫,你给我开的中药是什么?”

  “杏苏散,宣燥止咳。”俞访云一味一味地给他解释,严奚如很爱听他说这些,声音清朗,好像能看见他白皙纤细的手指捏起每一种药材,放在桌上,“我爸说过,治外感如将,兵贵神速,机圆法活,祛邪务尽,善后务细,盖早平一日,则人少受一日之害。”

  “治内伤如相,坐镇从容,神机默运,无功可言,无德可见,而人登寿域。”严奚如接着他说,“严成松也教过。”

  对面听完就笑了一下,严奚如想,当面一定是听不到他这种松弛疏朗的笑声的。

  “你是不是睡不着?”俞访云这都猜到了,“睡不着的话,可以丘墟下敲一敲胆经,或者……”

  “或者给我唱两句戏,”严奚如忽然为难他。

  对面迟疑了一会儿,问:“唱什么?”

  严奚如笑:“不如唱一段,逼侄赴试。”戏里有老观主逼侄赴考,戏外有他严奚如逼侄开嗓。

  俞访云却说:“我不太会玉簪记……不然我接着唱上次那段前游庵,行吗?”

  勉勉强强开口,压低着声音,却是词调皆全:“他笑我,富贵荣华不在意,冷淡仕途薄功名。他笑你,行医济世救众生,难救自己脱火坑……”

  屋檐下线香袅袅,淅雨成调,游鱼出听。

  “笑我佯作轻狂态,笑你矫情冷如冰。”这词多应景,严奚如只呷了口清茶,却觉失魂落魄,酩酊一大醉。

  尾音终了,最后的最后,俞访云又补上了一句,他不会唱这个调子,只能平直地念出来的。严奚如倒在地上,用手臂压紧了眼睛。脑海中不能避免的情绪此刻逐渐具象化,如同春芽抽枝,新潮复涨,最后相逢于梦中。

  ——说的是,“不见心上人,似觉风满楼”。

  一匣子雨落了两日,此时方得歇,阳台上积了半道水洼。俞访云一大早去医院上班,刚出电梯,便见严奚如在护士站招摇,端着盒巧克力,花蝴蝶似的飞来又去。

  廖思君经过,也蹭到了一颗巧克力:“你去趟日本娶到老婆了?这么多人就分一盒喜糖,严主任也忒小气了点。”

  严奚如春风得意:“我结婚你礼不都送就想白捞喜糖,想得还挺美。”

  “是啊,你什么时候和云山千金好事将近,我一定给你包上一年的奖金。”

  那千金的头发丝都没见到,八卦却传得沸沸扬扬,越说越真,严奚如懒得解释:“皇帝不急,你们太监可真急。”

  一回身,瞧见了等半天的人影,豆蔻却远远瞅他们一眼,面无表情地进办公室了。

  俞访云进门的时候又被打印机的电线绊住,差点栽倒,难得迁怒踢了插座一脚。他喜欢吃什么不好,偏偏喜欢脸壳比墙还厚的核桃,门牙嗑出道缝来也怨不得别人。

  坐下来,才瞧见自己桌上有一整盒杏仁生巧。

  严奚如从后面靠近他:“吃糖吗?全都是你的。”

  俞访云把纸盒推到键盘后面,当没听见。

  严奚如又搭话:“前天晚上科室组织看电影,你去了吗?”

  俞访云冷冰冰摇头:“没去。七床那天高烧,守了大半夜。”

  “江简是住院总,让他看着就行。”

  “七床是程老师家属,那天程老师也在楼下值班,老人身边没人守着。”程老师是他们手术室的麻醉师。

  “也是,你什么都比我更爱操心。但是俞院长,没看成电影可不可惜?”严奚如拆开手里一颗黑巧的包装,递过去,对方却扭开头,只好自己尝了苦味。

  俞访云犟得要命:“不可惜,我不爱看电影,和他们也不熟。”

  严奚如贴上去:“那和我熟,和我去看。”

  俞访云顿了一下,嘴里又被塞进一颗扁桃仁巧克力:“好。”口中含糊不清,只有看他的眼神清晰。

  窗外愁雨一更又一更,哪见春芽绿巧杏花好,可严奚如的心池却吹了一整面的春风,旧词唱罢,便饰新意。

  既见心上人,满楼春意盛。

  这年最后一日,乔木银装素裹,严奚如将自己打扮成一颗圣诞树,穿了一身烫到裤脚的斜纹西装,似一只孔雀招摇,准备在合适的时机问上一句,“晚上一起吃饭吗?”

  本来春色正酝,开屏途中却被老太太打断:“祁家的姑娘回来了,你知道不啦?”

  “祁司棋?”云山祁院长的千金,之前让严奚如去联姻的那位。

  “小姑娘刚从英国回来,这么多年都没交男朋友,现在回家了该谈婚论嫁了嘛。我约好了,这周末……”

  正说着,严奚如见到一个身影慢悠悠从楼梯口走过来,打断她:“见不着,我不想见。”

  严老太太嗓子洪亮:“你爱见不见,关你什么事,人家要见的也是俞访云!”

  严奚如一惊。我靠,不会真要一起嫁过去吧。

  “两个人相貌合适,年龄合适,哪哪都合适,有你什么事,怎么自我感觉这么好的呢……”

  严奚如眼见俞访云已经走到了跟前。他今日套了一件冲锋外套,小脸嵌在宽大的兜帽里,鼻尖被冻得熏红。

  “到时候把人送到门口就可以走了,不耽误你……听见了没有!”

  老太太中气十足,吼得严奚如耳膜震荡。心里却开始琢磨着,怎么才能被耽误。

  上完门诊还在想这件事。本来一小锅默默无声的茶汤,文火炖着,忽然就咕嘟咕嘟的沸腾了,引得大家都过来看,都想分一调羹。能怎么办,他这就去把锅盖盖上。

  这么想着,严奚如推开办公室的门,俞访云正跪在沙发上扒着窗台上的一小块夕阳,眼巴巴地望着窗外。

  “看什么看,小朋友今天放学又没人来接你吗 ?”

  俞访云回过头便藏不住兔牙,蹦到他面前,大大方方说:“我在找你呢,一天都没怎么见着你。”

  “找我做什么?”他的白大褂衣领总是翘起个个耳朵似的角,严奚如替他捋平了。

  俞访云眼睛亮亮的:“礼物还没有给你。”

  他手掌一翻,从口袋里找出了两样东西,摊在手上:一个药囊,一个木盒。

  “礼物不是那几包药和锅子?”严奚如扣下药囊,打开木盒,是枚铜质镀金笔夹,嵌了银,大小刚契合自己胸前的笔,不知雕得是什么花。

  “豆蔻,真的豆蔻。”俞访云道。二月初的梢头娉婷袅袅,清秀雅丽的方貌,才配得上少女的十三年华。

  俞访云三番两次捡回来的钢笔终于套上了铜夹,能固定在胸前,不再成为师叔撒气的受害者。

  严奚如的钢笔精雕细琢得来,世间独一份,那这笔夹一定也是按着大小定做的,这份心意,他被宠若惊,恍入云端,片刻后才咂巴出点被偏爱的味道。

  “俞豆蔻,你如果每年都这么送礼,要赔得兔毛都不剩。”

  俞访云迎着他视线:“不亏,就今年亏给师叔一次。”

  严奚如把那两样东西攥得紧,才想起自己兜里还有东西。“今晚的戏票,那天的电影没看到,用这个补给你,行吗?”

  俞访云原以为他只是随口一提,没料真的记在了心上,于是眼睛忍不住弯弯,“好。”

  “就今年给你一次”,这么一句话,严奚如想着咀嚼了一路。

  这人凑近了看,隔着帷幕只剩剪影。后退几尺,隔远了看,偏偏又走漏出撩人的心思。说出来简直是在步步筹划,处处帷幄,只为勾他一个人入戏。

  想到这儿,严奚如又哂笑自己异想天开,他是什么珍局名阁里的宝贝,哪值得别人这样惦记。

  回家把西装又换下,好像这样太老气横秋,反复纠结的时候,那枚药囊滚到手心。俞访云在其中总共放了十七味药材,依然有一味豆蔻。严奚如捏这一小枚端方布囊,闻起来与喝过的中药相似,芳香中带着酸涩,和俞访云的味道也一样。于是放进外套内侧口袋,刚好熨上心窝。

  他携了香味,换好打扮,耐心等待,去赴心上人的约。

  俞访云就在玉树街口那棵榕树下等他,戏还没开场,月光先把人照得透彻。严奚如走近了,见到他身侧还有一个男人,开口便喊:“汤季。”

  “严奚如?”男人见他也惊讶,竟然转头和俞访云确认,“是严奚如?”

  这转身问别人的动作忒古怪,俞访云神情也古怪。严奚如纳闷,他一个大活人站在这儿,汤季为何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但也没做多想。打了招呼才知道,这位和自己有过几次工作交往的男人,就是俞访云的同门师兄。

  汤季同来听戏,但座位和他们相距甚远,错身一面后分开入场。严奚如领着俞访云落座,又捋他衣领,穿的还是白日那件黑色外套,丝毫不讲究。

  “汤季是你师兄?就那个歪歪咧咧的师兄吗?这人我也不熟,只有几面之缘。”严奚如凑到他耳边,“他要是又来欺负你了,我打人也下得去手,不怕撕破脸。”

  这师叔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俞访云看他:“只是今天碰巧遇见,我和他也不熟。”

  “是吗……”严奚如折好票根,心想那就得找个机会,好好感谢汤季。要不是这师兄顶了位置,俞豆蔻怎么有机会由他拐骗。

  台上在唱追鱼选段,是俞访云没听过的剧情。间场的时候,他问严奚如:“为什么这里把鲤鱼精演成了施展妖术蒙骗男子的妖怪?她不是和张珍情投意合,两厢情愿的吗?”

  “原篇原先是这样演的,但后来改了。我们听的那个善良单纯追求爱情的鲤鱼精才是美化改编过的,演得多了,反成了最流传的版本。”严奚如小声与他说,“人啊,嘴上都说喜欢看有情人终成眷属,郎情妾意缠绵恩爱的故事。但若这个有情人是个披了人皮的鱼妖,那情啊爱的都丢到一边不管了,最后还是要等一个坏妖伏诛的结局。”

  俞访云若有所思:“可这鲤鱼精也没犯大错,虽然用了妖术哄骗,一切都是假的,但情意是真的,这样就罪无可恕了吗?”

  “谁知道呢。悲剧总归要演人妖殊途,天命难违。”严奚如靠近才瞥见,俞访云特地换了里面的衬衫,淡蓝色的缀了天鹅丝。他也没有粗心敷衍。

  俞访云又点头说:“这鲤鱼精真好看,画里出来似的。”

  ”嗯,我妈最喜欢的演员,小时候我听得最多的也是她。从前攒一团翡翠纱,惊为仙娥。但我那时没见过什么世面,现在发现,有些人打扮一下也能成美人。”严奚如伸出手指,戳了戳旁边绵软的脸颊,“比如你就不错。”

  灯又暗了下来,前两排的暖气不充,严奚如搭着椅子碰上了俞访云的手。他永远面上再冷,手也是暖呼呼的。严奚如不会揣摩,也懒得揣摩,伸手便握住了那几根手指。

  海棠梅妆艳,风来珠翠香,所有人都望向台上,只有严奚如转头看身边的人,他染了台上的脂彩,修饰得粉雕玉琢。喜欢真叫人奇怪,人还是那个人,怎么一眼就觉得哪里不同,一眼就心花怒放。

  俞访云被他捏住手指,浑身都僵硬。严奚如却面上坦然,似乎随手抓了根玉簪放在手心把玩。

  台上白衣翩翩正抚琴:“我白衣你未成龙,我单身你可成双。咫尺间情愫难通,空惹下满腹惆怅。”

  严奚如按住他柔软的指腹,转头一个洒脱的笑容,将二人指尖相抵。

  “咫尺间情愫缠绕,但若你我之间心有灵犀,一点即通。”

  过了好久,才松开手指。

  俞访云坐得歪了,口袋里一支笔掉到地上,像颗花骨朵一样滚了几圈。他弯腰去捡,却突然被人点了穴似的,握着笔不动。俞明甫这支桃红的钢笔他细细磨过,笔盖里陈旧的锈斑也清了干净,但之前用出的伤痕还在。笔放得久了就生出裂痕,藏在暗处便锈迹斑斑,心思也是。

  命中注定是仙人手中才有的话本,凡人的故事,总是要处心积虑,费尽心思。

  俞访云佝着腰,几乎觉得自己和台上那个善施妖术的鲤鱼精是一个境地了。